13 心疼

第13章 心疼

滿室一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小皇帝猶自不覺,有些洋洋自得地眨了眨眼。

謝祁笑容微頓,視線下意識落在江懷允身上,帶着細微的打量。

江懷允動作照舊,單手執杯,握着杯身的五指修長白皙,骨骼分明,同經過精細打磨的白瓷杯比,亦不遜色。他半垂着眼,慢慢啜飲,極是認真。另一只手仍舊垂攏在袖內,旁人難窺。

好似小皇帝方才童言童語的拆穿未對他産生絲毫影響。

謝祁面上端着溫文爾雅的淺笑,心中冷哼,故意道:“攝政王興許是不想讓人發現自己怕苦,這才偷偷握着拳頭。陛下如此挑明,實在讓攝政王下不來臺。”

小皇帝聞言微頓,亮晶晶的眸子一暗,惴惴不安地仰頭望向江懷允:“小王叔,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沒有。”江懷允語氣淡淡,看也不看謝祁,聲如霜雪,“心虛才會想要掩飾。”

換言之,他襟懷坦蕩,無所畏懼。

小皇帝因這一聲“沒有”放了心,複又彎起眼睛,稚氣天真。

“……”謝祁卻一陣失語,無端覺得這話意有所指,他笑意微斂,不着痕跡地沉出一口氣,平複了下情緒,才溫和開口,“攝政王所言有理,是本王短視。”

江懷允沒有搭腔,擱下杯盞,淡聲提醒:“時間不早,陛下該回了。”

小皇帝的表情一瞬間黯然下來,撅了下嘴,有些不情願。他扭過頭,看了眼面無表情的江懷允,識趣地沒有反駁。

今天能磨得小王叔開口允他出宮,已經足夠喜出望外了。

做人要知足。小皇帝握緊小拳頭,不情不願卻還是硬着頭皮說了聲“好”。

他牽着江懷允的手往外走,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地朝謝祁揮手告別,聲音難掩失落:“……無衣哥哥你要照顧好自己,我要回去跟着太傅習字作畫了。”

後半句話硬生生讓他說出了壯士斷腕的壯烈之情。

謝祁輕笑出聲,仿着他的樣子揮手:“好,陛下慢走。”

康安送二人離開,沒多會兒便折回來。

謝祁半坐着,也沒躺下,手中把玩着杯子,不知在想些什麽。

康安輕手輕腳地靠近,給他重新換了壺熱水,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有些摸不着頭腦地問:“攝政王今日撥冗來王府,真的就只是為了陪陛下來探望王爺?”

謝祁眼也不擡,想起江懷允的試探,莫名笑了下,有些散漫道:“他知道本王派人跟蹤他。”

“這——”康安不敢置信。

謝祁轉着杯子,笑意不散:“連着跟了好些時日,若是他一無所察,本王反而要瞧不起他。”

“也是。”康安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剛松了一口氣,忽而想到江懷允來的時機,登時緊張道,“攝政王可是懷疑王爺今早去金銮殿的用意?”

謝祁沉吟片刻,道:“你太小看江懷允了。他今日來,可不僅僅是試探本王去金銮殿的意圖。”

康安一愣:“那——”

謝祁悠悠道:“本王插手大理寺卿一事,讓他起了疑心。今日前來,他是想來探本王的虛實。”

康安面露震驚。

謝祁将杯中水一飲而盡,繼續翻轉着手腕,讓手中的杯子規律旋轉起來,雲淡風輕道:“他想知道,本王就告訴他。”

頓了下,似是沒看到康安的錯愕一樣,意味不明地笑了下:“話中半真半假,虛虛實實,他有疑心,卻挑不出疏漏,這就足矣。”

見他這幅運籌帷幄的模樣,康安稍稍安了心。自家王爺腹有成算,總比他見多識廣,實在輪不到他閑操心。

這樣想着,康安也不再過多揣摩江懷允的來意,行了一禮,正要退出房門,忽然想到什麽,欲言又止地喊了聲:“王爺……”

謝祁:“說。”

康安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陛下後來說的那句話,可是攝政王在心疼王爺的意思?”

謝祁手中旋轉的杯子忽然停住,眨眼間被他收攏在掌心。

江懷允說“心虛才會想要掩飾”的冷淡模樣無端浮現在腦海裏。

“你說江懷允?”謝祁拉長了調子,嗤笑一聲,輕蔑道,“他那副事不關己的冷淡模樣,瞧着像是會善心大發、關心別人的性子?”

這誰說得準。康安心中暗想,瞧見謝祁不欲多言的表情,嘴上應了聲是,腳底一抹油,火速溜了。

*

甘松香的殘渣不多,卻也讓劉太醫費了好些心神。不眠不休地第三日,劉太醫滿身邋遢地踏上了恭順王府的門。

劉太醫不惑之年,可素來将自己捯饬地很是幹淨利落。乍一見他這幅樣貌,謝祁也不由揚了下眉,手中的書卷險些掉下,幸而他眼明手快,及時蓄力攔着了。

訝異過後,謝祁收回視線,順勢問:“查出什麽了?”

劉太醫緊緊蹙着眉,面色凝重,慢慢道:“這甘松香殘渣雖少,可裏頭蘊藏的藥材卻不容小觑。甘松用來遮氣味,茱萸、青木香等藥材用來助興。除卻這些,還有——”

劉太醫說到這裏,忽然一頓。謝祁眼也不擡,順勢問:“還有什麽?”

劉太醫低下頭,有些慚愧道:“還有幾味藥材,老臣翻遍醫書,實在未能勘破。”

随侍在側的康安震驚望去,不敢想象,簡單的助興藥,居然能讓醫術造詣頗高的劉太醫也束手無策。

謝祁卻渾然不在意,慢慢翻着書,一副事不關己的态度:“勘不破便不必再勘。總歸大理寺卿敗局已定,沒必要在這上面多費功夫。你快些回府歇一歇——”

話到一半,劉太醫有些急促地截斷謝祁的話:“不可不勘!”

鮮見劉太醫這般疾言厲色。

謝祁好似料到什麽,充耳不聞,依舊神色淡淡,沒有吭聲。

康安視線在二人身上打量片刻,觑了眼急得面色通紅的劉太醫,壯着膽子打破寂靜:“為何定要去勘?可是那幾味藥材有不妥?”

“天大的不妥!”劉太醫字字重如千鈞。

康安被他吓了一跳。

劉太醫深吸一口氣,費力克制住自己的沖動,勉強沉穩開口:“王爺想必猜到了。”

頓住片刻,他大着膽子望向謝祁,謝祁未置可否,側臉平靜,未起分毫波瀾。

劉太醫揣着手,續道:“王爺身體沉疴難愈,全是因着當年服用藥物有誤,餘毒作祟之故。老臣多年研讀醫書,始終對那味毒的來源和作用沒有頭緒。甘松香中,未能勘破的那幾味藥材,與王爺身上的毒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若能将那幾味藥材勘破,王爺身上的毒,老臣有七成把握能解。”

診治過程向來難測,劉太醫又有說話素來留三分的習慣。七成把握,基本上是能夠解毒且能讓王爺身體痊愈康健的。

多年苦難終于得見曙光,康安難忍激動,轉頭望向謝祁,顫抖着聲音道:“王爺——!”

謝祁不為所動,專注讀着書,漫不經心地回道:“不是勘不破?既然不能,何必多言。”

劉太醫一噎,不死心道:“老臣不才,可大理寺卿尚未被定罪,倘若能讓他開口——”

謝祁截斷他的話,提醒道:“大理寺卿在江懷允手裏。”

這話分明是在推诿。就算大理寺卿在攝政王手裏,憑王爺的本事,焉能沒辦法?

謝祁慢聲道:“本王若要去撬開大理寺卿的口,勢必要驚動江懷允。原本他就對本王所有懷疑,如今動作,豈不是将把柄拱手送給他?大理寺卿對謝楊忠心耿耿,先不說他會不會開口,單謝楊的謹慎性子,你覺得倘若花滿樓香料有他插手,大理寺卿又能知道多少?如此得不償失的事兒,本王不做。”

劉太醫不甘心,忍不住出言說服:“總歸是一個機會,王爺何妨一試——”

“不必試。”謝祁的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可康安和劉太醫皆是跟随他多年的人,輕而易舉的從細微之處察覺出他的不耐。

謝祁眉眼浮上躁郁,冷淡問劉太醫,“本王問你,這條命還能支撐多久?”

劉太醫下意識回:“王爺少動肝火,安心靜養,一二十年不成問題。”

謝祁冷聲道:“既然如此,與其在這些事上浪費時間,不如替本王想想,該怎麽從江懷允手中救出本王的心腹。”

劉太醫被他忽然的厲聲震了下,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麽。

康安心知,于自家王爺而言,這條命甚至沒有讓太上皇不得好死來得重要。可大好的讓王爺痊愈的機會放在眼前,王爺置之不理,他卻不能當真無視。

想了想,他壯着膽子開口:“王爺——”

還沒切入正題,謝祁已然洞悉他的意圖,冷聲警告:“本王說了,不必。”

字字淩厲。

康安心頭一跳,被他語氣中的不耐吓住,忽然不敢多言。

他掐着手,和劉太醫對視一眼,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同樣的不甘心。

與此同時,攝政王府。

段廣陽照舊來書房禀事。

他扣押大理寺卿的人第二日,就領命協助刑部尚書審理上元節一夜的刺客。

多日接連審訊,威脅利誘也好,上刑逼供也罷,人人嘴巴都嚴實得很,只口不漏底細,甚至見了血,也沒人吐出一個字。

未去審訊之前,段廣陽還暗諷刑部尚書婦人之仁,可真的輪到自己去,依舊一無所獲。

他垂着頭向江懷允禀報進度,這案子一籌莫展,盡管他努力讓自己顯得不畏不懼,還是不由生出些許氣餒。

段廣陽皺着眉道:“這些人嘴比鐵硬,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江懷允合上手中的奏折,沒有開口,似在沉思。

段廣陽于是不敢再開口,靜靜地立在一側。

靜默間,管家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後推門而入。

江懷允落在他手中捧着的書信上,眸光中閃過一抹意料之中的篤定。

管家神色慌張,像捧了燙手山芋似的,磕磕絆絆道:“王爺,範、範陽來信。”

【作者有話說】

贈小謝:你現在口不對心的嘴硬和偏見,終将成為後來求而不得的悔恨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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