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心慈

第23章 心慈

因為頭埋着,小皇帝素來奶聲奶氣的聲音有些悶,乍一聽顯得模糊,可卻字字清晰地落入裴永年耳中,振聾發聩。

裴永年因他語氣中的依賴感到窩心,眼神裏的苦澀揮之不散,卻還是由衷笑起來,惹得小皇帝又不好意思地往他身上使勁埋。

裴府并不大,又轉了兩個彎,便走到做紙鳶的工具房。裴永年只手推開門,垂眼笑道:“陛下,到地方了。”

小皇帝這才從不好意思中慢慢擡起頭。

裴永年彎身将他放在地上。

工具房中堆滿了木料,還有些奇形怪狀的處理木料的工具。小皇帝第一次見到這些玩意兒,處處都覺得新奇。他很快将方才脫口而出的親近之語抛之腦後,撒開腿在房中跑來跑去,不時拿着小東西湊近了仔細看,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好奇。

裴永年在後頭笑着提醒:“陛下莫急,仔細磕碰着。”

小皇帝拿着把小木劍揮舞着,揚聲回道:“我知道啦!”

語氣很是敷衍。

小皇帝臉上笑容洋溢,裴永年見狀也不再開口掃興,兀自回到原位坐下,繼續做支撐紙鳶的框架,邊做,邊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不遠處撒歡兒跑的小皇帝身上。

工具房中別有洞天,除了小木劍,還有縮小版的木質長矛、形象各異的雕刻、小燈籠……小皇帝一一把玩過,才抱着一盞鯉魚燈湊到裴永年身邊,好奇問:“房裏的這些都是裴大人做的嗎?”

裴永年點點頭:“皆是臣親手所做。”

小皇帝目瞪口呆,把手中的東西舉至眼前,仔細端詳。這盞鯉魚燈木雕并不大,尋常的成年男子只手可握。可這寸許大小,鯉魚的鱗片清晰可見,魚尾向上翹,魚身彎出賞心悅目的弧度。

小皇帝目不轉睛,由衷生出佩服:“裴大人真厲害。”

裴永年莞爾。

小皇帝愛不釋手地把玩着鯉魚燈的雕刻,玩兒了片刻,一只手抱着鯉魚燈,另一只手撐在桌案上,托着腮,好奇地望過去:“裴大人怎麽做了這麽多木雕呀?是很喜歡嘛?”

裴永年正固定着打磨好的竹棍,聞言動作一頓,輕聲道:“……稱不上喜歡。”

小皇帝愈發茫然,頭歪了下,十分不解。

裴永年聲音艱澀道:“……臣做這些,是想送給臣的孩子。”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直起身,抱着鯉魚燈的雕刻噠噠跑到對面,輕手輕腳地将東西放到原位。

裴永年似有所察,擡眼便見小皇帝不舍地盯着鯉魚燈,久久沒有移開視線。他問:“陛下怎麽放回去了?”

小皇帝背着手轉身,一本正經道:“無衣哥哥說了,不能奪人所好。”

裴永年一愣,耐心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坐擁四海,天下都是陛下的。”頓了下,一語雙關道,“莫說一盞鯉魚燈,這屋內的所有擺件,都是陛下的。”

小皇帝蹙着眉,鄭重其事地搖搖頭:“裴大人說得不對。小王叔說,我做皇帝,是要為天下萬民謀福祉的,不能——”小皇帝一時忘了原句,絞盡腦汁才從腦海中扒拉出盡量貼近的詞彙,脆生生道,“不能魚肉百姓!”

小皇帝語氣很堅定,裴永年卻不由怔住。眼前的孩子尚是稚齡,未能懂得話中深意,可卻聽話懂事,即便在攝政王和恭順王看不見的地方,也将他們的教導銘記在心,毫不行差踏錯。

裴永年回過神來,輕聲道:“……陛下說得對,是臣失言。”

小皇帝挺了挺胸膛,驕傲道:“那當然!小王叔和無衣哥哥教我的,怎麽會有錯!”

說完,蹦蹦跳跳地跑回裴永年身邊,繼續看他做紙鳶。

裴永年手中固定着支架,邊故作不經意地問:“……陛下,很喜歡攝政王和恭順王?”

“當然啦!”小皇帝重重點頭,眼睛彎彎,“小王叔和無衣哥哥最好啦!”

說着,又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滿臉沮喪,“可是無衣哥哥要去皇陵祭拜皇伯母,我要有好久沒辦法見到他了。”

裴永年笨拙地安慰他:“……攝政王還在京中陪着陛下。”

小皇帝故作老成地嘆了聲氣:“可我想讓無衣哥哥和小王叔一起陪着我。”頓了下,強打起精神,懂事道,“不過無衣哥哥好像很想念皇伯母,盡孝為大,月餘而已,我能等!”

裴永年見他堅定地握起小拳頭,心裏忽然生出一種沖動,小心翼翼地試探:“……陛下可會想念母親?”

“不想。”小皇帝誠實地搖搖頭,愛憎分明道,“她不想我,所以我也不想她。”

裴永年喉間一梗,強顏歡笑地問:“陛下怎麽知道她不想陛下?”

小皇帝摳着桌角,慢吞吞道:“雲青說,亡故的人若是特別想念一個人,就會出現在那個人夢裏。”小皇帝苦惱地皺起眉頭,“可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

裴永年笑容忽然一滞,遲滞地低頭,慢慢固定好竹棍,有些失神。

好半晌,才低聲道:“……陛下,紙鳶做好了。”

*

目送小皇帝離開,江懷允和謝祁由小厮領着前往正廳。奉茶之後,小厮躬身告退。

正廳中只餘江懷允和謝祁相對而坐。

沒了小皇帝從中調劑,氣氛頗有些凝滞。

謝祁無所事事,撐着下颌看了會兒對面,忽然一笑。

江懷允擡了擡眼,眸中沒有多少溫度。

謝祁溫和道:“攝政王前些時日才說如無必要不必再見,沒料想這麽快就又見面了。”頓了下,笑道,“我原以為,攝政王與我還能見得再早一些。”

江懷允斂回視線,了當問:“你想說什麽。”

謝祁慢條斯理道:“聽說大理寺卿在牢獄中自戕,時間恰好是我去過的第二日。”

“恰好”二字音調有些重,江懷允領會到他的言外之意,惜字如金道:“與你無關。”

“攝政王明察秋毫。”謝祁臉上笑着,語調卻平平。

江懷允側身端起茶盞,正要飲茶,擡眸間,被正廳中央懸着一副匾額吸引。

黑底金字,龍飛鳳舞寫着“忠義堂”三字。寥寥三字,字體大開大合,鋪面一股磅礴之氣,看上去頗具風骨。

謝祁似有所察,循着視線望去,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主動開口:“攝政王可知,這三個字的來歷?”

江懷允轉頭望過去,眸色靜靜。

謝祁沒有看他,目光定在匾額上,不知想到什麽,笑容帶着些微懷念,娓娓道:“這三個字,乃是我父皇在世時,為嘉獎裴老将軍平邊功績,特意禦筆寫就賜下。”

江懷允指尖蜷了下。

謝祁視線停留良久,半晌轉回頭,對上江懷允平靜的眼神,忽然一笑。

和江懷允也算打了幾次交道,謝祁對他的習慣稱得上了解。這人從來都是如此,不願多言時,視線從不過多駐留。可願意聽人講話時,目光總是平靜地看着說話之人。

他對人的尊重從不付諸言語,可細枝末節處,卻讓人挑不出半分錯誤。

謝祁在這目光中忽然憶起上回未能盡訴的不平,沒來由地,他罕見地想要翻起舊賬。

“裴老将軍忠義為國,卻在我父駕崩、新皇即位後染病離世。”頓了下,謝祁一一細數道,“吏部尚書陳大人、前任大理寺卿方大人,還有數不清的其他臣工,皆在此後斷續離世。”

謝祁點出的這兩位,江懷允曾有耳聞,均是謝祁父親在位時重用的臣子。

看到江懷允臉上未生出疑惑之情,謝祁對上他的目光,語氣不自覺地夾雜幾分狠戾:“攝政王正人君子,可憐無辜婦人稚童,連言語威脅都不容忍。可我當年年幼時,又有誰如攝政王一般恩怨分明,又有誰曾可憐過我年幼無辜?”

江懷允眸光動了動,正要開口。

謝祁身子往後靠了靠,垂下眼,好心規勸道:“朝堂之上容不得心慈手軟,攝政王若要穩住腳跟,還是改一改性子為好。”

江懷允聲調淡淡:“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本王不和他們同流合污,照樣能立足。”

謝祁擡眼。

江懷允望着他,平靜反問:“本王三番兩次容忍你的小動作,你以為是為什麽?”

謝祁愣怔片刻,腦海中無意識地解讀江懷允的這句話。

還未解讀完全,就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思路。

小皇帝和裴永年說話的聲音由遠及近。

小皇帝輕快的腳步聲沖散正廳中的凝滞氣氛。他手裏拿着張紙鳶,興高采烈地跑來,将紙鳶舉高,努力讓二人看得分明,雀躍道:“這是裴大人做給我的紙鳶!”

謝祁目光從江懷允身上移開,暫且按下腦海中的混亂,如常地望過去。見紙鳶上一片空白,謝祁問:“怎麽沒畫圖樣?”

落後一步的裴永年走進來,行禮後開口解釋:“陛下說,要等見了兩位王爺再作畫。”

謝祁問:“是想做什麽畫,要等見了我和攝政王才肯說?”

小皇帝羞赧一笑,嘿嘿道:“想将小王叔和無衣哥哥一起畫上去!”

說着,他手臂慢慢垂下來,直至紙鳶将他的臉全部遮擋起來。

“……”謝祁下意識轉頭看了眼江懷允,對方神情平靜,慢慢喝着茶。從始至終,表情沒有分毫變化。再多看一眼,方才壓下的混亂似乎就有死灰複燃的動靜,謝祁倉促移開視線,笑斥道,“既知道不好意思,怎麽還要說出來?”

小皇帝拿紙鳶倔強地遮住臉,頑強道:“……試試嘛!萬一你和小王叔會同意呢!”

頓了下,不死心地問,“能畫嗎?”

謝祁:“不能。”

江懷允:“否。”

小皇帝從紙鳶後悄悄探頭,露出雙眼睛,“為什麽呀?”

謝祁沒理會。

江懷允照舊沉默寡言,但不允許的态度很堅決。

裴永年重任在肩,上前一步,耐心解釋:“紙鳶放飛後易折,陛下将兩位王爺畫在上頭,兆頭不好。”

“我沒打算放紙鳶呀。”小皇帝無辜地眨了下眼,握着紙鳶,脆生生開口,“我準備畫好後将紙鳶裱裝起來收藏的!”

謝祁:“……”

江懷允:“……”

【作者有話說】

皇帝小寶貝值得一個最佳助攻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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