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29章

三菜一湯很快陸續出鍋。

餐廳開了暖黃的燈光, 桌面菜品擺盤精致,香味濃郁。

葉清羽偏頭看向漂亮老板,見她手上把玩着一把叉子, 不由問:“裴總想用叉子吃?”

裴小熊貓微頓, 将自導自演的“鐵窗淚”放下。

“用筷子。”

在葉清羽盛飯時,她幫忙擺了筷子。

飯也盛好,兩人終于在餐桌前落座。

裴小熊貓首先低頭吃了一口飯。

米飯含糖量不低, 小熊貓還算喜歡。

“裴總,試試竹筍麽?”葉清羽說。

裴小熊貓耳尖一動, 聽到“竹筍”兩個字, 每一根絨毛都想要拒絕。

“我……”

她開口就要回答, 到嘴的話卻戛然而止。

無意擡眸, 便見對面年輕女人的目光清潤似水, 幾分期待如漣漪蕩開。

視線下移, 葉清羽白皙的指尖有些泛紅, 也不知是不是做菜端菜時燙到了。

……人類為小熊貓洗菜做飯很辛苦的。

裴小熊貓捏着筷子, 心裏微緊。

算了, 就疼疼葉清羽,吃一吃吧。

哪怕煮熟的竹筍對小熊貓而言實在有些奇怪。

她無聲深呼吸,努力做好心理建設, 終于凝出上刀山下火海的勇氣。

伸出筷子,夾了一根細細的竹筍, 啓唇咬了一小口。

“咔嚓。”

汁香濃郁、脆嫩爽口, 是小熊貓從未嘗過的滋味。

裴小熊貓一頓,睫羽輕顫。

她靜止幾秒, 随即又咬了一口,細細品嘗。

桃花眼慢慢亮起來, 如春林初盛。

這一刻,裴小熊貓決定赦免葉清羽和竹筍,把她們一起從小熊貓監獄裏釋放出來。

仔細觀察着裴絨的表情,葉清羽松了一口氣,彎起唇來。

看來是喜歡了。

“這個也好吃,嘗嘗看。”她推了推另一盤菜。

很快,裴小熊貓的筷子在餐桌上舞出了肉眼難辨的殘影。

……

菜足飯飽,裴小熊貓的肚子圓圓。

她癱在椅子上,撐得一動不能動。

這一餐分明沒有任何水果的身影,卻每一道菜都讓她回味無窮。

葉清羽将碗筷放進洗碗機的間隙,裴絨化作一只小熊貓,擡起毛茸爪爪,心滿意足地給自己揉肚子。

廚房門是磨砂材質,只能隐約朦胧地看到外面的輪廓。

葉清羽收拾完廚房,無意間偏頭看去,忽然發現餐桌邊漂亮老板坐的位置上,好像有一團紅棕色的毛茸茸……正在給自己揉肚子?

那大尾巴還緩慢地上下甩動了一下。

她呼吸一滞,不自覺睜大了眼睛。

“嘩——”

擡手立即推開廚房門,卻見漂亮老板正安穩地坐在椅子上,手揉着肚子。

葉清羽捏緊廚房門邊沿,失神片刻。

是她心裏真的把裴總當做小熊貓了麽?怎麽會有那麽真實的幻覺。

“葉清羽,肚子好撐。”漂亮老板偏頭看來,可可憐憐地說。

葉清羽眸光堪堪聚焦,輕嘆口氣,将超自然的幻覺從堅信唯物主義的大腦裏驅逐。

“那我們出門散散步消食吧。”

“唔。”

裴小熊貓撐得走路都有些艱難。

此時在小區樓下,還是葉清羽牽着她的手腕往前輕帶,她才能慢悠悠跟着走幾步。

好想化作小熊貓,整只扒拉在葉小樹上。都不用自己動爪就能踏遍各地,還能在空中蕩大尾巴。

裴小熊貓憧憬地想。

可是,什麽時候讓葉清羽知道自己其實是小熊貓,才既不會吓到她,也能絕對确保自己的安全呢?

畢竟上一次不慎讓人類知道自己的原形,就被送去了動物園,然、然後……

裴小熊貓心跳一顫,噩夢般的記憶驟然浮現,面上頓時血色盡失。

感覺女人忽然步伐一頓,葉清羽駐足回頭看去,便見裴絨臉色蒼白。

她心頭一緊,連忙擔憂地問:“裴總,是不是肚子撐得疼了?我送你去醫院。”

裴絨抿唇,看向年輕女人清澈的眼眸,那裏唯有真摯的緊張和關心。

這是她在人群中一眼看中的人類,肯定會不同的吧……

想着,她有些脆弱地說,“借我靠一下。”

葉清羽還沒反應過來,肩頭便傳來溫熱的重量。

女人軟軟地倚靠着她,貼得并不緊密,于是她們之間的縫隙有春日晚風輕拂而過,像某種具象的勾勒。

耳尖無端發熱起來,心髒也跳得怦然。

葉清羽不自覺斂着呼吸,眼也不眨,脊背挺直地站着,像一棵蔥郁挺拔的小松。

嗅着年輕女人頸間清幽的花香,似比周圍的春花還芬芳。

裴小熊貓竟能在危險的人類身上尋到安全感,心頭不安在逐漸籠罩的夜色中消解,緩慢平穩下來。

她眨着微潮的桃花眼,偏頭仰視,看到年輕女人溫柔可口的面容,是裴小熊貓喜歡的樣子。

咬了下唇,忽然輕輕問道:“葉清羽,你怎麽看待動物園?”

葉清羽微怔,這個話題很突然。

但漂亮老板望來的目光灼灼,顯然很在意答案。

她努力忽略當下似乎有些親密的姿勢,仔細思考後認真回答:

“從人類的角度來看,動物園可以讓大家近距離觀賞或接觸平時看不到的動物,算是常見的娛樂去處。”

裴小熊貓耳廓微動,桃花眼浮起幾分悶悶不樂。

粉唇半張,銳利的犬齒尖尖蠢蠢欲動,有些想要往年輕女人近在咫尺的白皙脖頸咬去。

“從小動物的角度來說……”

葉清羽繼續道,“若它們本身的确在野外生存艱難、或者身負重傷,能進入良心動物園受到悉心養護,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但是對許多動物而言,它們是被人類用各式各樣的牢籠關起來作為展覽的商品,束縛了野性和自由。尤其有些黑心動物園,完全沒有對動物的愛護意識。”

她記得小時候去動物園參觀,看到白虎那般威風凜凜的大型猛獸被關在狹小的房間內,焦慮地在裏面不斷轉圈走動,重複刻板行為。

還看到許多小動物被游客強行撫摸,驚懼不已、逃無可逃。

從此她再也不願意去動物園。

聽着人類輕聲細語地述說這些,裴小熊貓眉梢微松,漸漸安靜下來。

頓了頓,她桃花眼幽邃,低聲問:“那……動物表演呢?”

葉清羽不假思索地說:“我挺反感的。現在思想進步,大家都漸漸開始有意識地抵制動物表演了。”

“……哦。”裴小熊貓蹭蹭人類肩頭,悶悶地應了一聲。

裴總是小動物愛好者,甚至為此自費創辦公益雜志,想必是很看重這種議題。

葉清羽不知道如何回答才不會觸雷,只能真實地按照自己的想法作答。

倏地,腦海回響起裴絨曾經說的話:“葉清羽,不要胡亂坐別人的車,他們可能送你去動物園。”

葉清羽一瞬恍然,心間好像閃過什麽念頭。

可是電光石火,根本來不及抓住。

她只能垂眸看向自己肩上紅棕色的毛茸腦袋,似乎從那蔫耷的長卷發、低垂的濃密睫羽、以及噴灑在自己肌膚上的微促呼吸感受出女人此時顫抖的心情。

就像是心念相通,她能隔空觸摸到她的疼痛。

指尖微動,她的左手伸到空中,躊躇半晌,還是輕放在女人的頭頂。

裴小熊貓睫羽一顫。

頭頂忽然落下力道,溫柔而緩慢,小心翼翼,極具安撫的力量。

只幾下就消失了。

擔心漂亮老板并不想被摸摸腦袋,葉清羽嘗試安慰兩下便克制地收回手。

卻感覺裴大小姐動了動,不樂意地說:“葉清羽,還要摸摸腦袋。”

就像平時發微信命令她摸摸毛絨玩偶一般。

葉清羽呼吸微頓,從善如流地将手再度放回去。

像安撫自己不慎丢失、尋回時已經傷痕累累的毛茸小獸一般,從發頂到後腦,仔細地順毛。

心中那些紮得難受的毛刺似乎由此軟化,刺痛漸消。

裴小熊貓眯了眯眼,放松地享受人類的摸摸。

果然,比起遠程撫摸毛絨玩偶的通感,這只手直接接觸時更令小熊貓舒服……

“喵~”

哪裏忽然傳來小貓的聲音。

被摸得即将軟成一灘水的裴小熊貓霎時支棱起耳朵,擡頭警惕地往旁邊望去。

果然看見那只小黑貓窩在主人懷裏,洋洋得意地喵喵叫——

“你不是說養了只人類麽?怎麽還是被人類摸摸毛。”

裴小熊貓的桃花眼裏頓時浮起幾分危險的警告。

笨貓,她這是在賞人類摸摸,和黑貓那番撒嬌打滾黏人有着本質的不同。

肩頭重量倏地散去,葉清羽一怔,偏頭便看到保安姐姐抱着貓經過。

耳尖燥熱,莫名地心虛和手足無措。

她分明什麽也沒做,只是安慰了一下低落的老板罷了。

保安姐姐露出“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的表情,連忙抱着還在喵喵叫的小黑貓離開了。

晚風吹過,樹葉婆娑,顯得格外靜谧。

方才的氛圍随風散去,只餘夜間的清爽,兩人不約而同沒再提及方才的話題。

裴絨朝葉清羽遞出手腕,眼裏浸潤困倦的水光,“葉清羽,送我去地鐵站,我想回去睡覺了。”

夜幕已經降臨,小區路燈亮起。

天際只餘暗橘色的晚霞殘影。

葉清羽輕輕握着裴絨的手腕,一路把女人護送回了工作室。

仿佛在莫名其妙地擔心,如果她讓漂亮老板獨自坐地鐵回去,指不定會被壞人抓去動物園。

……

-

最近,《小動物生存指南》的準備工作愈發如火如荼。

坐在葉清羽左邊的水逐正和出版社的審核人員線上鏖戰,為了保留新文裏那段激情四射的片段,急得頭頂的橘子都掉了好幾次。

而金璨就像一只等着扔球玩具機出球的小狗一般,一旦那圓滾滾的橘子落下,便眼眸晶亮地撿起。

葉清羽右邊的古月則負責着小動物科普專欄,主要工作是接收小動物醫院發來的資料,進行挑選整理。

她悄悄夾帶私貨,在科普裏附加一條:

【如果被鹈鹕夾,小動物們應該乖乖配合,這樣才不會有生命危險。】

這條被主審白霜打回了,備注:負責人禁止濫用職權。

古月不服氣地去和白霜對峙:“這是小動物醫院發的,關我古某人什麽事。”

白霜面無表情,說話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這一條我無論怎麽看,都能看到你的署名。”

古月灰溜溜地回來了,給隔壁大鵝發微信訴委屈。

大鵝很快回複:你還想夾誰?

熱火朝天的工作氛圍裏,葉清羽的bot投稿郵箱空空如也。

自從掉馬,漂亮老板再也沒有披着小熊貓的馬甲投稿過了。

是不是不該揭穿的?

反思間,她有些後悔。

這時,一聲清“叮”,有新郵件發來。

葉清羽心頭一動,立即點開,看到一個陌生的郵箱賬號來稿——

投稿人:我真的不是鹈鹕!

投稿內容:如果被鹈鹕夾,小動物們應該積極配合,這樣才不會有生命危險。

她睫羽微顫。

在她右邊,古月滿意地在心裏哼哼一聲。

還是她鹈鹕聰明,既然這條不能放在科普專欄,就放進bot專欄,總歸是能讓小動物們看到的。

得意間,葉清羽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古月,這是你投的測試稿麽?”

古月一頓。

她的頭頂“唰”地支棱起一根憂郁的呆毛來。

都說不是鹈鹕了,同事們到底是怎麽能一眼看出她的啊!

-

不知不覺,來新公司上班已經一個多月。

在這期間,葉清羽時常生出自己精神不正常的感覺。譬如幻視、幻聽、聽不懂同事們說的話。

有時又覺得,好像是因為新同事們的行為認知與大衆不那麽一致。

不過,她已經逐漸煉就了強心髒,想必很難再有什麽大開眼界的事了……

上午十點半,羅汴準時開着三輪車帶葉清羽去采購。

采買完大量牛肉,接着輕車熟路地去往水産區。

羅汴和老板很熟,三兩句就要了大大小小數斤魚、螃蟹、扇貝等。等葉清羽談好價格,她便揮揮手将賬記在裴絨名上,頗有在整個水産區翻雲弄雨的豪氣。

走前,她習慣性搜尋玻璃缸裏待售的羅氏蝦們,發現竟有兩只雌性正卿卿我我地糾纏。

思忖幾秒,她默不作聲地伸手把兩只扒拉開。

葉清羽眨了眨眼,有些好笑:“怎麽了?”

“我心眼小,有點看不得這種場景。”羅汴嘀咕一句。

葉清羽想起羅姐和她那愛游野泳的伴侶,心頭微緊。

這是已經分開了麽?

“總是觸景生憶,想起以前和她快樂的時光。”

羅汴輕嘆口氣,狀似不在意地走出店面。卻又忍不住駐足回頭,找老板把那兩只羅氏蝦買下,打算帶回去養。

眼見羅姐嘴裏說着看不慣,行動上卻成全了兩只甜蜜的羅氏蝦,葉清羽不由有些觸動。

等待老板打包的間隙,她輕輕地說:“你若這般想念,要不要嘗試追回來呢。”

羅汴搖搖頭。

沉吟片刻,一向潇灑的她眼眶竟有些泛紅。

“她壽命到了,早就死好多年了。”

葉清羽心跳一頓。

幾十歲年齡差的忘年戀,很難不面對天人永隔的痛。她唇瓣嗫嚅,有些不知該如何安慰羅姐,感覺任何話語都顯得蒼白。

“羅姐,你不是從來不買蝦麽?今天怎麽突然買兩條羅氏蝦。”

水産店老板笑呵呵地說,“剛好,我這裏新到一批羅氏蝦,比缸裏的品質還要好。你要不要看看?”

羅汴胡亂吸吸鼻子,“行吧。”

明知道她已經不在了,還是盲目堅持這個習慣。

老板轉身進倉房,回來時提了一大袋羅氏蝦,将它們倒入空着的玻璃池中。

羅汴在一旁等待,有些糟糕的心情讓她想點煙。

手往褲子口袋裏摸了摸,沒有摸到,她煩悶地捋了捋淡青藍色的長發,随便往玻璃池看去。

眼神忽然一凝,目光如炬。

“停!”

老板倒蝦的動作一頓,下意識說:“怎麽了?”

“不是吧。”羅汴的眉頭緩緩皺起來,往那缸羅氏蝦走去。

“我好像看到前女友了。”

葉清羽:“……!”

不是剛剛才說已經去世了麽?

不對——

羅姐看的怎麽是蝦池?

羅汴走到池邊,伸手往裏精準一撈,一只羅氏蝦便啪嗒啪嗒拍打着水花,掙紮着從水裏出來了。

“我看看……”

羅汴将蜷起的羅氏蝦扒拉着展開,指尖小心提溜着蝦頭,将蝦蝦湊到接近自己鼻尖的距離,想仔細觀察是不是真的前女友。

那蝦蝦淡青藍色的軀殼肉眼可見地慢慢變成緋紅色,忽然高高擡起蝦尾,濕漉漉地用力甩在羅汴的左右臉頰上,發出“啪”、“啪”兩道脆亮的聲響。

羅汴一聲痛嗷,捂住臉頰。

“這真是我前女友!”

葉清羽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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