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33章

神機閣大殿中, 一時萬籁俱寂。

“展珂。”

江襲黛怔了半晌,随即輕輕勾了下唇。那神情說不上是悲痛還是諷刺,她又定定地盯了跪着的女子半晌:

“你為了她,給我下跪?”

謝明庭也看不下去, 想要把展珂拽起來。

但展珂卻推開她, 沒有起身, 一身素淨的衣裳靜靜鋪在地上, 顯得格外安靜。

她雙手疊在腿上,分明是賠罪的姿态,卻還是仰起了頭,看着江襲黛:“江門主, 如果一定得有個人同你賠罪的話, 我更夠格一些。先前三番五次的敵對, 加上捅你的一劍,怎麽看也是攬月閣這邊的仇要深一些。”

“至于謝宗主, 你又何必折辱她?”

“倘若是為了給我看的話, 那麽大可不必了。”展珂一笑:“倒挺讓人生厭的。”

那女子擡眸的神色, 還有睫毛底下隐約流露出的厭惡,太過熟悉。

“……讓你生厭?”

江襲黛根本無法言說出口的是,那時她總是疑心自己生得不合她心意, 又或是性子不讨喜,畢竟偶爾鬧別扭,她一個人故作惱着, 卻不見展珂來哄她。

一些女兒家的小心思罷了,也十分好哄。

但展珂多半只會一笑置之。

久而久之, 江襲黛便十分知趣,不再鬧這些小別扭, 變得更是溫柔體貼,幾乎是百依百順。譬如展珂不喜歡她總是黏着,她便站在遠處悄悄瞧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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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她不是生來性子柔軟的人,強行把自個塞到套子裏,于是總有些蹩腳。

只是那假面裝多了,竟也分不清自我了。

譬如在展珂投出這樣的神情時——

哪怕兩人已經成了死生的仇敵,江襲黛自由了,再也不需要讨好她什麽了。

但還是習慣性一晃回到好多年前,在心裏生了些卑怯。

正恍惚到不知是何年何月時,江襲黛感覺自己手背上被捏了一下。

她往身旁看過去,卻瞧見了另外一雙截然不同的眼睛。

燕徽柔的淚痣藏在眼角,在皺眉瞧着她的時候,看起來溫柔又悲憫。

她又大着膽子捏了捏江襲黛的手,因為被禁言,說不出話來,只能做做口型。

——不是你的錯。

不是你的錯,江門主。

別怕。

燕徽柔似乎生怕她之前的傷又出什麽亂子,在一遍遍地重複。

別怕。

不知為何,看着她那樣擔憂的樣子,江襲黛的心突然就安穩了許多。

好像是飛上懸崖突然折翼的鳥兒,在一瞬茫然的失重以後,被廣袤天空上吹來的微風穩穩拖住。

江襲黛意識到如今已不是多年前,她回了神,冷靜下來,重新審視眼前的局面。

她抽回自個的手,又覆上燕徽柔的手背,拍了拍她,示意了一下。

只是冷靜下來以後,率先被知覺的情緒是惱怒。

“這麽多年了,你何時不曾厭過我?”江襲黛勾起唇角,眸光寒冽。

畢竟麽,展珂這個女人能為了謝明庭下跪,但她甚至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低過頭。

對一個人好應該是什麽樣的?

又要有幾錢重的好,才算是愛?

江襲黛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從未有過。

每一個人都在無聲地告訴她,她不配有。

她沒有,別人憑什麽有?

江襲黛站起身來,妃色紅裙曳在腳邊,伴随着她走動的弧度泛出漣漪,如同當年臺階上洗不淨的血河。

軟紅十丈劍往前一垂,正好便架在了展珂的頸脖邊。

展珂被逼得側頭,但是正在此時,江襲黛卻一把揪着她的衣領,把人從地上硬生生拽了起來。

江襲黛垂眸盯着她。

只聽得“啪”地一聲脆響,展珂偏過頭去,猛地咳出一口血來。她喘息未定,捂着自己臉上的掌痕,略感錯愕:“你……”

那把軟劍彈直,穩準狠地刺下,徑直從她的肩膀處捅了過去。

“不許動。”

展珂剛才還有一些微弱的掙紮,不過當江襲黛的氣息近距離拂面以後,她便明哲保身地不再動了,咬牙忍着那劍刃穿身的痛楚。

江襲黛維持着執劍的手沒有動彈,她輕輕一笑:“你想借着本座向誰表衷心呢?是向謝明庭嗎?”

“你——很喜歡她?”

江襲黛沒有再捅深,但是她緩緩轉着劍柄,這個法子不會讓展珂致命,只是劍刃旋過血肉,會帶來百般的痛苦。

“本座這算是善人還是惡人呢……”女人笑着湊過去,雙眸一挪,往謝明庭那邊剜了一眼:“倒是給你倆湊上好事了。”

“真惡心。”

随着劍身拔出,淋漓的鮮血灑了一地。

劍風掀起的威壓震得她退開幾步,直接往後跌到了謝明庭懷裏。謝明庭忙攬住展珂,把她扶穩,伸手一摸全是血跡。

“江襲黛,你在胡亂揣測些什麽。”謝明庭冷然。

“同你有何幹系,廢物。”

江襲黛一眼對她橫過去,目光又聚回展珂身上,還是翹了翹眼睛,語氣無端陰森下來:“這麽喜歡跪,本座不如斷了你的腿好了……怎麽樣,以後讓她天天抱着你走路,算是本座送你的。”

她先前還在笑着,只是話音剛落,揚手一劍往下劈去,血煞之氣幾乎照亮了澄薄的劍身。

展珂心頭猛跳,她是素知這個女人有多狠毒的,與此同時,魚死網破地運起靈力往江襲黛傷處拍去——

關要之時,謝明庭卻把展珂往後一拽,害得她那一下偷襲被迫中斷。

铿锵一聲!

軟劍撞上了重劍,甚至沒有折彎。

江襲黛這一劍也沒有劈到展珂身上,被謝明庭出匣的赤金重劍擋住,護在展珂身前,分寸不讓。

看着那一對眷侶般相互攙扶的女人,是極為登對。

江襲黛到底不能完全毫無波動,心頭一陣發悶發酸,方才靈力又運岔了道,激得口鼻皆是血腥氣。

其實修為太高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心緒一亂就容易傷着自己。

她想她這次回去,興許要歇一歇閉關了。

她不由得暗恨了片刻,最後狠狠往那重劍劍身上一劈,撞得謝明庭手腕一酸。

謝明庭繃緊了心神,以為她要再戰。

然而下一刻。

江襲黛随即撤下了自個的劍,往外一撇,軟劍飛入傘柄。

頃刻間,兩人眼前拂過了一截紅袖。

江襲黛的影子在忽然之間,便又落回了掌門座上。

衣裳甚至不如她的身法來得迅捷,直到女人落座以後,那些纏綿的紅绡才緩緩绛了下來,像是雲一樣氤氲鋪開。

“答應的事,再給你們三日光陰。如果辦不到,不會再與你們諸多廢話。”

那女人冷聲放言:“好了,別在這裏礙眼了。”

“神機閣的人命暫先留着,本座候着你們。”

*

“江門主。”

“江門主?”

外頭的天色漸晚,暮色将至。不知過了多久,座上的女人已換了個姿勢斜靠着,眼睫垂下,似乎是在閉目養神。

只是她閉着眼神的神态似乎并不怎麽安詳。畢竟有個溫溫和和的聲音總在一旁斷斷續續地響起。

“雖說您也是一片好意,但是未免還是過于激進了。威脅恐吓旁人,這自是不該的。”

“何況神機閣閣主到底也算是一老人了,您讓他趴在地上學狗叫,傳出去未免拉低了您自己的格調,對我們的眼睛也不是很好。”

好不容易解了禁言咒的燕徽柔,話多得仿佛那個蓄滿了水的大池,只在一旁豁開個小口子,那涓涓的細流便以一種連綿不絕之勢,在江襲黛耳根子旁不斷地轉悠。

“還有先前,門主在關鍵之時禁了我的嘴。謝宗主畢竟是個場外人,若無人替您辯解一二,那她肯定不能知道實情。”

說譴責也似乎不像是在譴責。

像是在教育。

本文女主倒不是個聒噪的人,因為她音量不大,态度又好,只是瑣瑣碎碎地念叨下去,江襲黛聽得一個頭兩個大。

女人眉梢微蹙,本是在調理自個兒混亂的內息,結果燕徽柔念叨久了,她的靈力一個勁兒地在經脈裏亂竄——活生生煩出來的。

“燕徽柔。”

“嗯?”燕徽柔應了聲。

“你好啰嗦。”

“啰嗦個千萬句,門主能聽我勸誡一兩句,也算是我不白費功夫了。”

燕徽柔又道:“還有一點。您每每遇上展閣主,似乎便有些心神不寧,因為這個遷怒謝宗主,确實有些不妥當了。”

“……住嘴。”

江襲黛雙眸一睜,眸中帶了三分嗔惱:“再說一字,本座将你丢到河裏喂魚。”

“江門主,您的脾氣實在……氣多傷神,對您的心脈也有一點不好。這神機閣四面是山,倒是沒太近的河流,我想您不會這麽對我的。”

“……”

江襲黛指尖一翹,那個手勢很熟悉,是用來禁嘴的。

燕徽柔捂上了嘴,無奈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便是了。”

江襲黛阖上雙眸,別過頭,這才落了個清靜。她未去理會燕徽柔,而燕徽柔卻起了身,似乎是想要出門。

“慢着。”江襲黛蹙眉喚住她:“誰準你亂走了?外面危險,回來。”

此處不是殺生門,人多眼雜,萬一這個不省心的再被擄走了,江襲黛實在懶得再去把她搶回來。

燕徽柔卻笑道:“一小會兒就好,不會離開門主視線的。”

她走向門邊,對着那個戰戰兢兢守門的神機閣弟子說了什麽。沒過一會兒,燕徽柔便捧着一盒東西,重新坐回了江襲黛的身邊。

江襲黛分去幾縷目光,發現那是一盒顏料。神機閣亂七八糟的小物件做得很多,許多法器也是需要上色的,因此這樣的特質的染料倒是不少。

燕徽柔拿着毛筆,沾了些許朱紅,對着江襲黛剛才給她的一只——樸素得還沒上色的蝴蝶描起來。

她安靜地塗完了蝴蝶翅膀的底子,又沾金色的顏料描了金邊。後來她左看右看,許是覺得太素淨了,又在翅膀的下面繪了一朵小小的佛桑花,和江襲黛傘上的一模一樣。

江襲黛的肩膀被戳了戳。

她不悅地瞥過一眼。

目光卻被吸引住。

不知何時,燕徽柔的蝴蝶畫好了,原本是最樸素的那只,經過燕徽柔的重新描繪,變得比先前的兩只還要好看,鮮豔欲滴。

“給。”

燕徽柔把嶄新的蝴蝶放在她的手心,柔聲道:“不要再弄壞了,江門主,就只有這一只了。”

江襲黛擡着手,把那只蝴蝶輕輕攏住。

她盯了這個小東西一會兒,順手往上一丢,看着它撲棱着翅膀,很自由地飛了起來。

飛了半晌,又如花瓣似的,落在了江襲黛的肩頭。

江襲黛捏住蝴蝶,把它扔回納戒,重新閉目養神起來。淩亂的靈力逐漸穩定了許多,她的心緒也平穩了不少。

燕徽柔很顯而易見地瞧見女人的眉梢放平。

脾氣不好,但十分好哄。

她低下頭,輕輕笑了笑。把那些顏料收了起來。

江襲黛耐着性子在神機閣再等了三日,拽着燕徽柔走上修仙路這事——終于有了些眉目。

法子是謝明庭想出來的。

她重新來見了一趟江襲黛。

但顯然這位謝宗主臉上也是個藏不住事的。

因為前幾日江襲黛的那一番羞辱,還有展珂的受傷……謝明庭對她也很難有好臉色看。

江襲黛并不關心她怎麽想,也不關心她打算拿燕徽柔怎麽樣,對那女人的冷臉只輕蔑一笑,熟視無睹。

總之,一來人不能死,二是需得在她眼皮子底下進行。莫把燕徽柔給搶了去。

燕徽柔款款走上前來,禮貌地對她笑了笑,在江襲黛沒注意的角度,對謝明庭歉意地做了個口型:

“對不住了,謝宗主,我們門主是任性了些,但多半是為了我麻煩你們……”

謝明庭倒從不遷怒無辜之人,神色稍緩,問道:“小姑娘,我看你年紀不大,心性純良。怎麽會落在殺生門,你的經脈又怎麽會遭受如此毒手?”

燕徽柔:“我姓燕,名為徽柔。是江門主從清虛派洞牢将我救回來。”

“清虛派洞牢?”謝明庭詫異道:“可是當日靈犀山望岳臺一戰?你——”

莫非她就是那個被奪走了的“底牌”?

謝明庭對于清虛派之中的事并不知曉,當時混戰,她也沒有注意到燕徽柔,更沒想到底牌是個活生生的人。何況燕徽柔當時和現在長得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連曾經見過她的神機閣閣主都沒有認出來。

如今一見,倒是格外詫異。

燕徽柔點頭道:“謝宗主。我知道你為了清虛派掌門身死一事,對江門主多有微詞。”

“但是正邪之分,本不是那麽絕對的。于我而言,不分青紅皂白關了我數年的正是你們四大道門之一的清虛派。”

燕徽柔道:“他們宣判我為罪徒,打斷我的手腳,拿刑具穿透了我的骨頭,淩虐我數年不見天光,我想我的經脈也許也是這麽廢掉的。”

“……”

謝明庭神色冷下來:“竟有此事?他們清虛派竟敢對着一個活人——”

“都過去了。”燕徽柔雲淡風輕道:“你們眼裏殘暴不仁的魔教妖女,卻從來沒有這麽虐待過我,反而救我脫離無邊苦海。我感念江門主恩德,所以不免為她多說了幾句好話,還請謝宗主莫要見怪。”

謝明庭一時不知道她說的話是真是假,不過這年輕女子笑容真誠,說起話來很有信服力。

她更是詫異地擡眼——江襲黛正坐在那最高處,慢條斯理地剝着一顆葡萄吃,沒有理會她們二人的談話。

實在看不出來,江襲黛竟還會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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