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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王修半夜起來撒尿,無意間擡頭一看,書房燈還點着。他系好褲帶過去一看,李奉恕湊在燈下翻着一堆卷宗。李奉恕雖然本來就不愛說話,但很少能看見他如此嚴肅的樣子。他的側面被燈火銳化,額頭到鼻梁到嘴那條線非常犀利。

王修推門進去。他有點好奇,今天晚上那五個許久不見的錦衣衛悄麽聲地來過一回,送了一堆東西。李奉恕一直在翻,晚飯都沒吃。

“你在看什麽?”

李奉恕也沒擡頭:“你倒是從不避諱。”

王修一揮手:“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咱倆誰跟誰。”

李奉恕向後一靠,把手上的案卷往桌上一扔:“我看看,大晏到底爛到哪一步了。”

王修沉默一下:“還有救?”

李奉恕笑了一下。

“沒了。”

當年太@祖設立九邊,九邊大多土地貧瘠,就算把這些人榨出血來,收成也就那些。為了應急打仗,于是太@祖和晉商達成了一個協議,叫開中法。這些晉商往大同太原寧夏和延綏等地運送糧食,可以換來合法販賣官鹽的權利。晉商十分迅速地壟斷了河東兩淮的鹽引,在江南如同盤踞。

當初這些晉商和太@祖的協議是每年五百萬石糧食,鹽引卻沒規定具體的數量。大晏的土地一直在擴張,邊界戰線越拉越長,糧食卻越來越跟不上。晉商的軍糧簿現在俗稱“黑帳子”,這裏面黑的深不見底。每年告訴朝廷運到九邊的是一個數,實際上是另一個數。這裏面能吃的,更少了。

神宗朝時有改善,但是沒有作用。現在的局面是,軍糧供不上,朝廷每斤鹽抽的稅不到兩文。

“這幫山西商人不但控制着軍糧,還控制着所有富庶地區的鹽政。假如哪天有個異族告訴他們,賣了大晏,他們可以得到更高的利潤,他們會如何?”

王修回答得毫不猶豫:“賣掉大晏。”

這也只是諸多弊病之中的一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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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不知道太後最近在忙啥。”李奉恕笑道。

“嗯?她不是一直挺忙的?”

“她知道我頭疼鹽稅呢,最近忽然很親山西籍的官員夫人,放風說有意要個山西籍的兒媳婦……”

王修用上嘴唇夾着一枝筆:“我會留意留意。”

李奉恕笑了:“皇帝剛三歲,屁大點個玩意兒都要卷進政治婚姻裏了。”

屁大的皇帝正在挨他娘的罵。

太後深恨皇帝不出息。要他親攝政王了嗎?攝政王安的什麽心誰不知道,她始終咽不下那口皇家的驕傲之氣梗在喉嚨裏。攝政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跟割她的臉似的,她維護着皇家的體面,皇帝可好,跑去跟攝政王賠的什麽笑臉!枉費她苦心孤詣為他籌謀。

“你是大晏的九五之尊,你跑去和攝政王賣好麽?你賣好攝政王收麽?人家瞧得上你麽?你不要先皇的臉面,娘可要!”太後紅着眼圈揉着帕子,她實在太需要一個依靠。成帝死了,她忽然發現自己在後宮鬥來鬥去都是小打小鬧。攝政王早朝時問過一句鹽政,她馬上命人找來看,發現去年一年鹽稅二十兩。那麽大的大晏,一年的稅銀趕不上她一個月的份例。可能嗎?可是她看不懂。

也有其他的辦法。

姻親。

太後看着肉團一樣的皇帝,用纖纖玉指戳他的額頭:“娘這都是為你好!”

皇帝平時都是垂着臉聽太後罵。這次忽然伸手捉住了太後的手指。他手太小,團成一團跟個小籠包似的,壓根沒勁。但是太後還是驚訝了。他擡起臉,奶聲奶氣冒了一句:“朕是皇帝。”

太後瞪着他。他慢條斯理道:“朕是九五之尊。”

太後抽出手指,氣道:“我教你這些,是讓你在我身上使的麽?”

皇帝忽然對着太後笑了。那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像是把人的心肝脾肺都看得一清二楚——攝政王!

太後倒退兩步,忽然一身冷汗,皇帝太像攝政王了,對,攝政王和先帝是兄弟,皇帝和攝政王是叔侄。到處都是攝政王!

太後氣得發抖,眼睛含淚道:“好好好,就我是外姓人,你們一家姓李的!”她一甩帕子,走人了。

她倒是想效法神宗的親娘李太後,還能哭太廟廢神宗,讓神宗的弟弟繼位。她可沒有第二個兒子了!太後越想越委屈,先帝走得真是太早了。

太後怒氣沖沖離開乾清宮,富太監低眉順眼站在皇帝身後一聲不吭。皇帝活動了一下小腳,忽然問道:“大伴,九五之尊是什麽意思?”

富太監道:“陛下,世上天下沒有比您大的了。”

皇帝問道:“比攝政王呢?”

富太監道:“當然是您大。”

皇帝道:“比太後呢?”

富太監猶豫一下。“太後是您的親娘,陛下。”

皇帝笑道:“太後是想去哭太廟,她想當李太後,可惜外面少個張太傅,她又看不起攝政王。最重要的是……我缺個弟弟。”

富太監沒有講話。皇帝縮在高大的寶座中,懷裏抱着大枕頭。他本身穿得多,像是寶座裏擺了兩個軟胖胖的枕頭。太後和攝政王關系緊張,就緊張呗。那多好。

攝政王不知道有人在咒自己祖宗,也就是太@祖。他用手指摩挲着下巴,忽然道:“秋狝。得秋狝。秋以狝治兵,再不狝一次,估計來不及了。”

王修道:“肯定不行,他們肯定得跟你哭土木堡。”

攝政王道:“哭吧。皇帝們是要顧及面子文官哭一哭臉上就挂不住。我怕什麽,攝政王,我還有名聲這東西麽?”

周烈抱着劍,目光閃閃地看着李奉恕。

攝政王說要秋狝,就有了秋狝。

他懶得扯皮。文官可以不去,他并沒有什麽強硬的表示。軍官都必須去,好歹周烈還是有點號召力的。

秋狝那天夠格随行的文官一個沒少。

大晏沒啥皇家獵場,太@祖太宗時期逮哪兒算哪兒,獵物一般是瓦剌和鞑靼。往後的皇帝就不行了,要麽身體不好要麽不愛出門。英宗之後更沒有皇帝敢說打獵的事,大部分時間都得在皇宮裏老老實實的,要不然禦史言官能罵死皇帝。

李奉恕發現當攝政王的好了。雖然這是個要麽被人用過就丢要麽弑君篡位的尴尬境地,同時也屬于兩不管。大晏從來沒有出現過攝政王,文官們很缺乏對付攝政王的方法。當年世宗鬧過大議禮之後,朝廷對皇族旁支失去了所有信心。成帝去世時太子太小,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但是又不能迎一個皇族适齡的,李奉恕實屬朝廷中各方勢力拉鋸妥協的結果。

大家都知道。

秋狝那天,攝政王打出黃纛龍旗,皇家的鹵部儀仗的紅甲赫赫然燒穿了京城。北京實在太久沒有出現如此陣仗,所有人都湧出來看熱鬧,京城的戍衛全部上街攔人維持秩序。

老百姓,真的很好奇攝政王什麽樣。

他們看到一個一身黑甲騎着黑馬的男人。

他一出現,所有的聲音都不見了。

他像是自黑夜裏誕生的夢魇,缭繞着四伏的殺機。久遠年代裏噩夢中的血腥味,淡淡地,似有似無地,飄了出來。

他就是攝政王。

李奉恕最後才得知自己并沒有合身的甲胄。宮中連他的衣服尺寸都未必有。原先他并不是很在意,如果沒有甲胄就穿着曳撒。司禮監富太監忽然來了,不卑不亢,圓圓的臉微微笑道:“殿下,其實還有一套,估麽着合您的身,就看您敢不敢穿了。”

李奉恕道:“拿來吧。”

富太監身後跟着好幾個小太監擡幾只大箱子,金絲楠木的箱子。李奉恕一挑眉,這貴重的,通常用來做棺材的木料。富太監親自上前一一打開。很久沒開過的樣子,一開蓋暴起一層土。幾個人輕手輕腳将鐵盔魚鱗甲護手鐵靴一一取出,慢慢挂在木架上。直至腰帶雁翎刀都配好,遠遠看上去竟是站了個一身黑甲的高大男人。

李奉恕繞着黑甲轉。這身铠甲從頭黑到腳,甚至有純黑的面甲,連鐵盔上的鳳翅都是黑金,天鵝翎大概就是真的黑天鵝的翎羽。他輕輕一嗅——這铠甲有年頭了。非常久遠,盡管保養得很好,它的确不是當世之物。血腥味輕輕萦繞着,那種長年累月的厮殺征伐積累下來令人陶醉的味道。

可黑甲實在是太罕見,李奉恕印象中似乎沒有名将是穿黑甲的。

富太監帶着略略原諒的微笑:“有一個人是着黑甲的,殿下。”

“就是太宗皇帝。”

大晏太宗皇帝也是一個傳奇。在戰争中出生,在戰争中死亡。一生最後一次戰役大獲全勝,然後他死在馬背上。黑甲本來是要殉葬的,太宗臨死改了主意。一直被藏在宮裏,不見天日。

太宗也許在臨死前看到了三百年後子孫滅頂之災,忠誠的黑甲應該等着他,等他複活,再行征戰人間。

李奉恕伸手摩挲着鐵甲。觸手滞澀,似乎是擦不幹淨的血。

“這上面有數不盡的太宗皇帝刀下鬼的血,也有太宗皇帝自己的血。太宗皇帝穿着它駕崩,所以下仆才問殿下,您,敢穿嗎?”

李奉恕大笑,他看着黑甲,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那個男人:“祖宗的铠甲,我穿着,正當其份。”

京城百姓看着攝政王一行離開,獵獵的龍旗鋪天蓋地。反正在他們眼裏,李奉恕是飛揚跋扈的。

為了不委屈,李奉恕就真跋扈了。

人群裏有個少年,被兵丁推着擠在街邊。他背着大藥箱,點着腳尖往人群外看。攝政王黑甲長槍,疾馳而過,少年心神激蕩,覺得這才叫男人,踔厲風發,氣勢如虎。他對自己的身條一直很遺憾,攝政王突然填補了他的遺憾,成為他的夢想。興奮的不止他一人,圍觀的人群都振奮起來,他們不明白為什麽,但這個男人莫名其妙地讓他們看到了希望。瘦瘦的少年興奮至極,背着大藥箱兔子一樣往家跑,大藥箱嘩啦嘩啦響。

獵場在京郊,也不遠。吩咐各位盡興攝政王就沒再出現。周烈也不在随行隊伍裏。有些人動了心思 但轉念一想,幾位閣老坐鎮,李奉恕也興不起風浪。

李奉恕在營帳裏想京營的事,想着想着有點犯迷糊。他朦胧間覺得右手涼,胳膊上纏着東西。他眯着眼往胳膊上看去,忽然給激了一身汗。

一條蛇!

那蛇一路爬他帽纓上盤着,似乎還沖他笑了一下:老友,很久不見。

李奉恕猛地睜開眼,鐵盔還在膝上,沒什麽蛇。手上還殘留着蛇類爬過的澀感。他撚撚手指。

太祖早年曾經夢蛇纏帽纓,蛇化龍直沖霄漢,權掌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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