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17章

這天周烈回來了。他帶個人。

李奉恕從宗人府回來,還沒進府門,王修神秘兮兮迎出來:“老李,知道誰來了麽?”

李奉恕卻問道:“老爺子呢?走了?”

王修道:“走了,臨走之前我硬給他塞了些錢。——你別打岔,你猜誰來了?”

李奉恕擡腳進大門,聽見正堂裏有笑聲,一個是周烈,另一個更年輕一些,很陌生。

王修抱着他脫下的皮裘笑道:“我讓你別老在家憋着,丹陽将軍知道是誰麽?”

李奉恕道:“來咱家了?”

王修道:“讓周大将軍帶來了。他跟着舅舅回京城,多少達官貴人以和他結交為榮?你去見見他就知道了。”

李奉恕走進正堂,周烈在和一個少年喝茶聊天。李奉恕一推門,陽光明滅一晃,一個少年轉過臉來,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睛微微彎着,瞻視顧盼間,神采飛揚。

周烈連忙站起來一抱拳:“殿下回來了。月致,這位便是攝政王殿下。”

那少年也站起來一抱拳,笑道:“卑職邬雙樨,見過攝政王!”

李奉恕在上首坐了,打量邬雙樨,神情很滿意:“丹陽将軍,好。”

邬雙樨赧然:“這是……得大家擡愛,其實卑職……根本沒有将軍封號。”

李奉恕扔給邬雙樨一把铳:“試一試看。”

邬雙樨毫不含糊,雙手接過铳一陣倒騰,查看槍管檢查火門,手法老練,熟門熟路。他驚奇道:“殿下,這铳?火藥難道是從後面裝的?我曾經這麽想過,實戰中火藥後裝,不知省多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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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奉恕道:“如何?”

邬雙樨道:“天才。若是能普及,我大晏軍隊所向披靡!”他熱切道:“殿下,我能見見這個人嗎?”

李奉恕看他一眼:“現在不行。他還在宗人府。”

邬雙樨窘迫,李奉恕慢條斯理喝口茶,周烈取過铳來也是一番倒騰,忽然門外飛過一只鴿子,周烈轉身瞄準開槍一氣呵成,铳聲一響鴿子應聲而落。

李奉恕笑:“本也是你的擁趸送給你的,起個名字吧。”

周烈道:“擁趸?”

“他在宗人府裏連自己命都不擔心,心心念念都是你,你可快點感動吧。”

周烈哭笑不得:“那……”

李奉恕道:“名字?”

周烈道:“他叫什麽?”

李奉恕道:“李在德。”

周烈道:“那就……德铳呗。”

王修道:“久仰丹陽将軍,今日一見果真令人心生仰慕。今天就在家吃吧,鴿子還能加個菜!”

周烈道:“這铳打的鴿子沒法吃啊,火藥撿不淨,還一股硝味……”

王修冷笑:“那鴿子是我養的。”

周烈道:“……好吧。”

午飯時真端上了只鴿子,紅燒的。一股子火藥味。

王修原本想訓練信鴿,幾只鴿子都是千挑萬選的,結果被周烈打死一只。周烈也幹脆,就着硝味和不知道是不是沒撿幹淨的火藥碎渣把鴿子全吃了,令王修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氣。

席間周烈詢問邬雙樨,在京城可有住處。邬雙樨很坦然地說:“沒有。舅舅雖然是北京人,俸祿養活一大家子也巴結。住處頗擠,我本不欲麻煩舅舅,想自尋住處。沒想到京城花銷如此高,現在也犯愁。”

王修道:“不如就住在魯王府?”

邬雙樨爽快道:“那便謝謝殿下了。”

李奉恕一直沒吭聲,想旁邊的那把德铳。這德铳做得有些簡陋,花俏裝飾一概沒有。他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如果後裝铳真的能成對大晏軍隊意味着什麽。周烈很高興,甚至破例喝了兩杯。邬雙樨一直有點拘謹,好像放不開似的。王修笑着搖搖頭,這一桌人。

邬雙樨到京城這麽多天,攜着一身遼東風雪的少年将軍,簡直成了達官貴人争相結交的對象。家裏有适齡女兒的也都打聽邬雙樨娶親沒有,有意結親。邬雙樨一直裝死,哪兒也不去,只是等待周烈。

這也是個聰明人呢。

這兩年遼東将領換得走馬觀花,沒死在沙場上全死在朝堂鬥争上了。邬雙樨的确需要一個粗壯的大腿抱一抱。

可惜,他到底知不知道攝政王是個什麽境況呢。

午飯過去,周烈還想試一試德铳。李在德做得倉促也沒給德铳單獨配火藥丸,用鳥铳藥丸頂替的。後裝的火藥果然能提高速度,尤其是不用火繩,燧石即發即點,自來火就是快。但是德铳缺點也明顯,射程不如鳥铳遠。周烈試射了幾發,裝藥發射一氣呵成,的确只在幾息之間。

邬雙樨也試了一發,贊道:“後裝火藥名不虛傳。若是軍隊都有這個,便用不着三段射,人力也可節約。”

李奉恕到底不打仗,也沒什麽切身的感受。他颠了颠德铳,擡手瞄準了遠處的蘋果,剛一勾動扳機,眼前火光一閃。

李奉恕向後倒的時候王修搶上去架他,平日手無縛雞之力的現在也沒架住李奉恕,反而被他帶的坐在地上。

周烈急吼:“炸膛了!壞了!”

邬雙樨一疊聲地喊來人,大承奉小步跑來,看見李奉恕坐在地上靠着王修,衣襟袖子燎黑一片,右手血肉模糊,一地一身的血。

大承奉腿一軟要昏,邬雙樨膂力過人,拎着百多斤肥肉紋絲不動,禿嚕嘴了:“憋昏憋昏你憋雞`巴昏,我上哪兒找大夫去啊!”

王修哆嗦着聲音道:“老李啊?老李啊你看你認得我是誰不?”

李奉恕不光疼,聞着自己的血肉味兒和血肉被火燎過的焦味他特別想吐,整個右手都在跳。他咬牙低聲道:“周烈拿着我的牌子和大承奉進宮去請太醫,找鹿大夫,他是專攻瘍科的。”

周烈拿着牌子拖着大承奉進宮去了。王修慌慌張張想用衣襟去按李奉恕的手止血,邬雙樨連忙制止。他見多了外傷,也有點經驗。他撕了衣襟,搓個布繩,在李奉恕上臂輕輕捆了,再把他的胳膊豎起來,交代王修:“他這個出血的樣子必然是傷到大筋脈了,而且滿手藥渣子越按越壞。當務之急之止血,你讓他上臂豎着,數數,捆一百二十下松十下,也千萬別捆太緊,要不胳膊要壞!”

王修感激邬雙樨,堅定地照做了。

李奉恕的手傷得很慘,有些地方白白的,王修懷疑是見了骨了。他眼圈有點紅,低聲道:“老李啊你咋這麽多災多難呢?天雷都沒劈死你給把破铳炸了……”

李奉恕蹙着眉,那把炸壞的铳還在不遠處扔着,無辜又可憐兮兮。

邬雙樨問廚房找冰去了,李奉恕看了王修一眼,面無表情道:“憋住。”

王修帶着哭腔問:“啊?”

李奉恕道:“千萬憋住,太難看了。”

王修又想哭又想發火。

不一會周烈飛馬回府,一臉憤怒:“宮裏太醫一個都出不來!”

王修道:“為什麽?”

周烈氣得有點猙獰:“太後不讓!那娘們非說這兩天皇帝精神不好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得待命,一個都叫不出來!鹿大夫偷着讓我去他家,把他兒子叫來了!”

王修怒道:“她想幹嘛?沒告訴她攝政王傷得根本不是要害想拖死他門兒都沒有!”

王修眼睛泛着血紅,恨不能進宮抓幾個太醫。

邬雙樨拖着大承奉和一個年輕人好半天才氣喘籲籲跳下馬車,周烈和邬雙樨先把李奉恕架去卧房,那年輕人低着頭拎着藥箱跟着進來。年輕人長得纖細小巧,文靜秀氣。自打進門身子就在抖,周烈和邬雙樨橫眉怒目地看着他,身子抖得更厲害了,活像被兩只獅子圍觀的兔子。

李奉恕躺在床上睜開眼,沖那個年輕人笑一下。“令尊就是瘍科聖手鹿大夫,想必小鹿大夫也盡得真傳了。”

鹿鳴輕聲道:“當不得的。”

李奉恕道:“你父親說你是,你可不就是。”

鹿鳴艱難地笑了一下。

李奉恕道:“出師沒有?”

鹿鳴頭更低,搖了搖。

李奉恕笑道:“那今日便算你出師吧。日後說起來,瘍科聖手的小鹿大夫拿攝政王出的師。”

鹿鳴笑出聲,忽然覺得不妥,又收了嘴。

他醞釀一番,緊着嗓子繃着小臉吩咐倆門神似的周烈邬雙樨:“燒水,要新鍋幹淨水,燒開了別動就在鍋裏晾着,換一只幹淨的鍋再燒。所有的鍋必須确保全新幹淨,明白沒有?”

周烈和邬雙樨領命而去。鹿鳴環顧四周,對王修道:“這房子窗子裝得好,玻璃的,不透風。搬張躺椅來放到窗邊,光線要明亮。”

王修和人搬躺椅去。一切都歸置好了,鹿鳴攤開箱中的工具,小鑷子小鏟子小刀子林林總總不下二十件。他用烈酒淨了手,對李奉恕道:“殿下,我爹認為,手部受傷最難治。概因手部活動靈巧頻繁,全部仰賴筋肉血脈機密配合。所以他老人家說,手傷無小事。以及,慣例是要給傷員灌酒。我爹一貫反對這樣做,灌酒加快氣血運行,出血量會更大。如果您同意,不需要酒吧?”

李奉恕點點頭:“你看着辦吧,小鹿大夫。”

鹿鳴自幼跟着父親在邊關輪值,什麽樣的外傷都見過了,心神雙手皆沉穩,經驗尤其難得。他閉眼再睜眼,沉下思緒,打開一直背着的大藥箱,淨手,仔細觀察攝政王的手。

王修腿軟。

攝政王執印掌權的手,都在這個兔子一樣少年的一念間。他一時知道需要冷靜,一時胸中憤怒激蕩,恨不得沖進宮裏。攝政王微笑着安撫鹿鳴,讓他不要緊張。左手垂下來,握一下王修的手指。

王修咬着牙,千辛萬苦忍了喉間帶血腥氣的滔天怒火。

光是為了沖洗李奉恕的手,鑷取火藥碎渣,就用了五大鍋的水。周烈和邬雙樨端着盆子來回跑,端進去一盆晾涼的開水,再端出來一盆血水。

鹿鳴又切又削又刮又縫,王修忍不住出去吐,吐得一臉眼淚。他洗把臉,劉奉承一腦門子汗來報:“陳官人來了。”

陳春耘奉命來給攝政王講解航海,今天頭一次來王府,正撞見這大陣仗。王修白着臉迎上去強笑:“陳官人今天來得不巧,要不改天?”

陳春耘幹脆地告辭,什麽都不問,也不說,連客套都沒有。

王修感激他。

直到點燈,鹿鳴才收拾好。王修送他出去,臨走時他一本正經叮囑道:“殿下這傷非常嚴重,失血又多,身體虛虧,晚上一定會起熱。也不必害怕,我開了方子,睡前喝了。今晚最難捱,捱過去明天便好了。”

周烈和邬雙樨跑了一天,王修讓他們二人先去休息。他舉着燭臺到李奉恕房中,低聲道:“大夫說了,今天晚上很難捱。你千萬忍着。”

李奉恕點點頭,忽而道:“我一直沒問,我的手……還是整的麽?”

王修道:“當然!好的很!大夫都說老天保佑,皮肉傷重筋骨卻還好,好好養着能恢複原樣。明天我就把那把破铳扔了,後裝火藥,他咋那麽聰明!”

李奉恕整個右手都在跳,痛得惡心。他咽了一下,道:“明天你收起來,別扔。”

王修垂着眼睛,收拾情緒,心想:今天這個小大夫是不得已為之,你這傷也拖不得。明天還得去太醫院找太醫,我就不信太後能把太醫都關到死。

王修守着李奉恕坐了一晚上。李奉恕睡不着,出神。王修恨不能李奉恕能喊一聲,這得多疼。從來如此,李奉恕痛也沒表情,苦也沒表情,王修懷疑天塌下來李奉恕扛着,都能不作一聲。

李奉恕燒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睛亮得王修害怕。

“找陳春耘來。昨天該是他來宣講。”

王修沒勸。不多時陳春耘就來了,站在屏風後面,攝政王問一句答一句。李奉恕非常直接,問陳春耘駐澳門的葡萄牙人的火力配置。

陳春耘有一件事從來沒說過。

他跟過黃緯,那個自殺了的蘇州人。黃緯跟葡萄牙人實打實交戰,把葡萄牙的軍隊打得敗退。黃緯曾言夷人畏威不懷德,如今俯首稱臣,明天便作亂犯上。這個“明天”……到底多遠呢。

陳春耘一撩前襟,端正跪下:“朝廷要聽大捷,殿下要聽實話。今天不講航海,講一講卑職所見黃長洲是如何大敗葡萄牙人的。”

幾個高大的影子站在栅欄外面。李在德以為是攝政王,尤為熱情:“怎麽樣,殿下,周将軍看了嗎?好用嗎?起名字了嗎?”

周烈有點不落忍,嘆道:“我就是周烈,你那铳我看過了,名字也起了,叫德铳。但……炸膛了,炸的還是攝政王。”

李在德笑了兩下,迷茫地看着周烈:“你是周将軍,好好好,德铳,好……”忽然他陷入了癫狂:“周将軍,不是這樣的,不是的,德铳炸膛只是因為我制作的粗糙,我家附近的鐵匠鋪連精鐵都夠嗆,如果能用一等鋼,如果能用一等鋼!”

“一等鋼……你可知大晏一等精鋼産多少,大批量地裝配軍隊,那得到什麽時候?”

李在德高聲道:“那就提升煉鋼的方法!大晏那麽大,可以的,攝政王,周将軍,可以的!相信我,後裝火藥的铳才是對的!”

周烈看着瘦弱的孩子激昂亢奮幾乎厥過去,不忍心道:“孩子,你要知道,火铳火藥前裝是有它的道理的。火藥後裝你也看到了,炸膛。攝政王仁厚,現在都沒提要治你的罪。如果打仗時軍人都炸膛了,那可怎麽辦?”

李在德瘋狂地擠在栅欄上,臉都變了形,瘦弱的身子仿佛要暴發:“将軍,相信我,相信我能找到原因!為什麽你們都不相信火藥後裝才是對的!為什麽!”

周烈終究沒再說什麽,轉身就走。李在德絕望地伸手抓到個人,熱淚滾滾:“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告訴攝政王,讓我改進德铳,給我一次機會,德铳絕對是世界上最好的铳……”

被他随便抓住的人正是邬雙樨。邬雙樨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眼中如這般既有希望又有絕望。他想掰開他的手,又不忍心,只好道:“你不知道攝政王傷得多重,整個右手差點廢了。他估計是生氣了,覺得你是為了活命拿些什麽東西糊弄他。”

李在德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李奉恕!你在哪兒!”

他嗓音裏帶着血,大聲道:“李奉恕!我李在德不怕死!但我怕窩囊地死!你非說火藥後裝是異想天開,我問你,陳規剛做出來火铳時,誰想到那東西能殺人!”

李在德哭道:“先人做的火铳,我們自己不用,人家泰西人改進成鳥铳傳回來咱們才恍然大悟。大炮是,地雷也是!大晏要被追上了,大晏要被追上了……”

李奉恕站在外走廊一動不動,其他人在他身後也不敢動。

李在德喃喃自語:“不試怎麽知道不行,不試怎麽知道不行?總會有一天能證明我是對的,火藥得後裝,那時候你李奉恕就是罪人,我李在德也是罪人……”

李在德昏昏沉沉地發瘋,忽然覺得眼前光線一暗。高大的身影站在他前面,沉聲問道:“我李奉恕為什麽是罪人,你李在德為什麽是罪人?”

李在德咧嘴一笑:“殿下讀史,看幾百上千年前的人。焉知幾百上千年後的人,沒在看着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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