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19章

左都禦史李至和領着外役官們刷禮部的卷,文書十有八九竟然是不合格的。禮部侍郎錢松和姓黎的給事中起了争執。其實原本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大晏的官員撸袖子幹架也不是第一次。然而禦使和禮部幹起來,兵部的跑來助陣了。

兵部的出動,驚動了禮部北面的宗人府吏部戶部,兵部南面的工部鴻胪寺甚至欽天監都跑出來看熱鬧。最後千步廊對面的五軍指揮,太常寺,通政使司,錦衣衛也驚動了,跟過節似的。

攝政王從正陽門進大明門,前面官衙賣菜一般熱鬧。王修從裏面擠出來,連連跟他擺手,吵得激烈,引經據典的,攝政王就別摻和進來了。李奉恕也覺得丢不起這個人,調頭就走,正好他十分懶得進宮。回府的路上王修趕過來:“老李你是沒見着,這些父母們玩兒角抵戲呢。”

李奉恕蹙眉:“怎麽回事?”

王修笑道:“最近禦使們春風得意太過,六部挨個收拾,剛把吏部刷過一遍,戶部正在刷,正想刷禮部,刁難人被禮部侍郎錢松頂了回去呗。開始只是拌嘴,拌着拌着兵部的來了,正好吏部戶部煽風點火,打起來了。”

李奉恕忽然笑一下,看得王修不得勁:“怎麽了?”

李奉恕一只手指頂着太陽穴:“錢松脾氣火爆,吵吵鬧鬧頂多一頓板子教訓教訓他。你說兵部湊什麽熱鬧?”

王修閉了嘴。禮部尚書楊文弱是前兵部尚書,成廟時的官員,在兵部積威甚重,簡直要身兼兩部了。李奉恕最恨攬權之人,王修馬上明白李奉恕的意思。

“兵部到底幾個尚書?”

“算上加官,六個。領印的……是遼東經略方建。”

李奉恕沒再回答,坐回馬車。他的手跳地突突的,生氣便更疼。王修道:“你回去吧,今天小鹿大夫要去換藥。”

鹿大夫輪值出太醫院,當時帶着兒子到魯王府請罪。王修一看鹿大夫,心想果真忠正耿直的人品。鹿大夫說起來是個太醫,細分是個醫正,正直過頭,不大會做人,曾經得罪了上司輪值就被放出了京城,在各處駐軍當軍醫。最擅瘍科,斷胳膊斷腿他都縫活過,很得将士們倚重,有了個“醫将軍”的外號。可惜這一切毫無用處。人們對醫者的要求是懸壺濟世,可沒說醫術也是謀生的手段罷了,鹿大夫看人可憐時常免醫藥費,感激收了不少,一貧如洗。鹿家也是剛回京城,在北京完全沒根基。這履歷背景,倒是和攝政王對脾氣。

鹿鳴自小跟着鹿大夫在邊關料理傷患,瘍科經驗恐怕還在太醫院那些老大夫之上。鹿大夫放兒子來給攝政王治傷也是不得已,自己在太醫院七上八下,出來揪住兔子一樣的兒子反複詢問脈案診錄。

“爹放心,我自知不是什麽聖手,但經驗是有的。說句不敬的,雖然殿下的傷看着吓人,其實也就是皮肉傷,跟我在邊關和爹料理的腸穿肚爛的傷壓根沒法比。爹說了,當醫生的,最要緊的就是經驗,有一雙閱盡病痛的眼,一雙勤奮不辍的手。兒子日日被爹逼着義診,別的不說,經驗是不輸人的。”

鹿鳴對着父親鎮定自若,侃侃而談,讓鹿大夫稍稍寬心。他沒告訴父親,給攝政王治傷當天出府,站在大門口激動地直跳,大藥箱砸了魯王府大奉承的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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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甲長槍,縱馬馳騁,如獅如虎過長街的男人。

鹿大夫嚴謹檢查兒子處理攝政王的傷勢,活兒做得仔細,即便是他自己來,水平也就這樣。魯王殿下仁厚體恤,并沒有為難鹿大夫,連連誇獎小鹿大夫青出于藍,年輕人有希望把鹿大夫所學發揚光大。鹿大夫一向沉穩的人,出王府的步伐都輕了幾分。王修送鹿大夫出門,袖着手很直接地告訴鹿大夫:攝政王看小鹿大夫順眼,往下換藥,小鹿大夫來也可。

父子倆出門時,鹿鳴對攝政王又仰慕又神往,攥着衣服激動。鹿大夫到底不傻,兒子這是在攝政王眼前挂了號了。他輕輕拍一下兒子的腦袋。

王修把德铳的殘渣給李在德送去。李在德住在宗人府,不出來了。有筆有紙,有吃有喝,天天對着牆念念有詞。宗人令翻翻李在德的戶籍。“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肅恭”,李在德是周王一脈,但其實他是沒有名字的。太祖規定宗人府統一取名,後來李家皇族實在太多,根本顧不上。李在德親爹都沒名字,違制私自取名,就這麽叫着。擱以前是要打板子的,現在誰管得着。仔細論起來,皇帝陛下和攝政王屬于燕王一脈,“朝行沐餘豐,衍先奉啓晟”,李在德是攝政王堂弟。

這位皇親國戚看誰都看不清楚。攝政王身邊的王修偶爾來一趟,天天來的是“丹陽将軍”邬雙樨。送些吃的,給李在德講遼東。邬雙樨在遼東長大,白`皙少年,卻一身肅殺風雪。

李在德睜眼瞎,看得清邬雙樨殺氣騰騰的雙眼。

“遼東大雪過膝,深的埋人。”邬雙樨湊近他,低聲笑,“什麽時候領你去看看。從丈高的樹上往下跳,也死不了。”

“遼東冬天不刮胡子,多少可以擋擋寒。大家都胡子拉碴的,誰也不笑誰。真到冷的時候 出門一趟回家,一摸臉,诶耳朵呢?”

邬雙樨突然捏李在德耳朵,李在德吓得叫一聲,噎得直打嗝。邬雙樨幫他敲背,李在德一頓一頓打嗝,瞪着茫然的大眼睛憤怒:“你這人,真夠……真夠……”

邬雙樨盤腿坐在他身邊:“什麽啊。”

李在德忽然想起來:“你沒事兒麽天天跑來?”

邬雙樨苦笑:“沒事兒啊。”

李在德從食盒裏拿出一只雞蛋,塞給邬雙樨,安慰他。

“給。”

邬雙樨大笑:“謝了。”

王修到快中午才回來,路上正碰見往魯王府去的小鹿大夫。嬌小玲珑的鹿鳴背着個碩大的藥箱,身子壓得歪向一邊,本人卻渾然不覺,愣愣地看着不遠處正在劈肉賣肉的屠夫,神情像是一只楚楚可憐的小兔子。

王修心想,這難道是被屠夫劈肉吓到了?不對啊他不瘍醫麽還怕血?剛想上去打個招呼,鹿鳴背着個箱子上前跟屠夫打招呼:“這位大哥,您這身上穿的什麽?”

那屠夫很爽朗,手下刀子不停,樂呵呵道:“粗布的圍裙。小官人一看就是不幹活的,圍裙也沒見過?”

屠夫穿着很常見的長袖紮口的反開身長圍裙,圍裙上血污不堪。頭上也包着布,脖子上還挂着塊布。

鹿鳴輕聲輕氣地問:“大哥為什麽要包頭?”

屠夫道:“怕掉頭發在肉上呗。小官人你哪知道,這些個買肉的客官一般只挑菜肉上的蟲子渣子,不知道咱們自己身上那髒東西才多,頭發口水耳屎鼻子嘎渣兒,不知啥時候就掉上去了。防都不勝防!我這也是沒辦法,只好都包上,別掉了啥在肉上……”

王修一看,果然這個肉攤子生意最好。

鹿鳴道:“大哥你脖子上吊着什麽?”

屠夫道:“罩嘴的呗。一是我覺得殺豬開膛這味兒不大好,有時候擋一擋。再一個,也防着口水噴肉上。口水噴肉上肉壞得快。”

鹿鳴的眼睛亮亮的,對着屠夫躬身長揖:“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多謝先生教導!”

屠夫吓一跳,特別不安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一個殺豬賣肉的哪是什麽先生!不敢不敢。”

鹿鳴道:“先生不知,你這一席話,恐會救人無數。先生怎麽當不得?”

鹿鳴看到王修,小跑過來,大藥箱在他身後左晃右晃,晃得王修心驚膽戰。他一把薅住鹿鳴的藥箱,從他肩上卸下來,自己拎着:“去給殿下換藥?”

鹿鳴道:“正是。王都事出門了?”

王修道:“出去買了幾本書。你在屠夫那裏說了什麽?屠夫倒是挺高興。”

鹿鳴道:“我也只是一個想法,還沒有完全成條理。”

他們倆一起進入王府,鹿鳴去書房給李奉恕換藥。鹿鳴用涼開水給李奉恕淨手,沖掉膿血,再用如聖金刀散。用這東西三四日之內必定劇痛并且作膿,每日換洗一次,三日後每日改用紅玉膏,并且用蔥湯沖洗。鹿鳴特別吩咐,蔥湯必須單獨用新砂鍋,即煎即涼即沖,剩的萬不可用于傷口,以防外風邪襲入經絡,漸傳入裏。

王修笑道:“魯王府什麽都沒有,唯獨不缺蔥。所以我早說了,蔥是好東西,內外兼用,固本培元。”

鹿鳴嘆氣:“我最敬佩殿下。清創換藥,七尺高的漢子個個鬼哭狼嚎,沒什麽丢人的。我是第一次見,有人能茹苦忍痛至此。”

每次換藥,血膿具下,攝政王仿佛鐵打的,一動不動。

這樣能忍,別人要誤會,李奉恕連疼痛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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