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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高祐元年元月三十,攝政魯王下旨逮捕所有京中參與私賣西北赈災糧哄擡糧價人員,超過半數為皇親國戚。
攝政王旨:一幹人等全部押解至京城戍衛司,着有司會審。
京營安靜地撤出京城,在城外待命。不必找攝政王求情,殿下誰都不見。十二衛全部出動,背弓帶箭揚刀而立,森嚴護住魯王府。還沒走的冬日寒風在街口徘徊翻卷,不敢近前,遠遠嚎哭。
攝政王恍若未聞。
李奉恕在家裏看賬本,看哪裏還能有糧往西北運。他手中已經籌得的赈災糧要往西北運還需人手,以及随行保護的軍隊。京營不能動,難道要周烈的軍隊從西北開過來?西北軍官,還有誰可信?
李奉恕不出門王修更不敢出門,坐在李奉恕身邊跟着翻賬冊,一臉的“我很忙我很忙不要看我。”李奉恕拈着筆杆子寫倆字,不耐煩道:“你有話就說。”
王修偷偷瞄他,他一直沒擡頭看自己,如何知道自己欲言又止?李奉恕悠悠道:“不想說便不用說了。”
“周烈說讓我替他說陸相晟說想要自薦。”
李奉恕蹙眉:“什麽亂七八糟的。陸相晟又是誰?”
王修心裏有點兒顫。上次周烈舉薦了個邬雙樨,關寧鐵騎出了那事兒。這回又舉薦,王修琢磨着舉薦的是個文官,應該穩妥一點,要不然才不摻和。
“大……大名知府。”
“嗯。”
王修知道李奉恕不愛提女真人圍京之變,簡直是扇他的臉。他醞釀了又醞釀,終歸把心一橫:“女真人南下,大名知府陸相晟自己招募一萬人進京襄助戍衛,很有戰功。周烈道此人可用。”
李奉恕沉默,王修吞咽,咕叽一聲還很響。
“周烈倒是有秦漢名士之氣……”這個時候來,還想着舉薦。王修以為李奉恕覺得周烈在搞結黨營私,李奉恕嘆道:“先等我過這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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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修羞愧自己小人之心度老李之腹:“什麽一關?”
窗外傳來渾厚幽遠的鐘聲。一下,一下,滔滔不歇,是深淵水面之下的驚濤駭浪。王修有不好的預感,他這兩天一直心神不寧,那不懷好意的鐘聲突然成了遙遠催命的吶喊。
十二衛的一個旗官跑進來,神情惶惑:“殿下,太太太後開太廟了……”
王修手裏的筆掉在桌上。
旗官本能地覺得恐慌,非祭非禮開太廟做什麽?都聽說過李太後哭太廟要廢神廟的事,那這是說……
李奉恕沒有表情:“知道了。”
旗官退下去,王修看李奉恕:“老李?”
李奉恕擡頭看窗外的天。鐘聲還在響,烏雲陰慘慘地壓着,愁苦凄然,被鐘聲震得幾欲落淚的樣子。李奉恕放下筆,對王修溫聲道:“不叫別人了,你幫我個忙。換朝服。”
高祐元年二月初一,皇室宗親聯名向宗人府彈劾魯王李奉恕驕橫暴虐弄權擅政目無宗法欺君罔上,宗人府報皇帝,太後替皇帝同意開太廟享殿,諸王與宗親會議,取自上裁。
說是“諸王”,京外的王就算了,京內真正的王也就兩個,一個魯王,一個粵王。所以四品以上官員全部到太廟,以示公正。
大晏歷代皇帝的牌位被從寝殿請出,遷至享殿。一塊塊木牌是死者最嚴厲的眼睛,替死去的人威嚴怒視尚未死去的君主。
官員們已經被早朝磨練純熟,悄無聲息安靜有序地來到享殿面前。享殿大門關着,太後和皇帝還未見人影。以前只是聽過神廟時李太後哭太廟廢皇帝,不年不節不祭不禮頭一次遇到這種事。內閣的閣老随後到,何首輔打頭陣,面沉似水走路生風,大紅官服拍着官靴。劉次輔跟在後面,再下來是徐閣老。其他官員拿眼睛瞄何首輔,何首輔的臉就是鐵鑄的,一絲表情不動,也不向率先到達的皇室宗親們看一眼,站直了就盯自己靴子尖。
享殿臺階下面站滿了人,一派死寂。
人群中忽然有輕微的騷動,何首輔終于把眼珠子從靴子尖上挪開,遠遠看見高大的攝政王走進戟門登上須彌座臺階。人群紛紛往兩邊躲,正好把皇親國戚和朝廷官員分開,一左一右。何首輔忽然不可遏制地想,真像一只猛獸穿過稗草地,一路踩着就過來了。
攝政王神色如常,負手站在中間。兩邊人群都盯着他看,看他身後空空蕩蕩。何首輔心裏微微嘆息,從魯王收拾京畿皇族田莊開始,他預料到這個年輕人的結局。他如何不知道魯王在幹什麽——陳規勸,代帝言,平庶政,挽時艱——年輕人豁出去了。魯王整頓京畿,整頓軍務,整頓赈災事宜,甚至整頓海防,何首輔冷眼看着,一腔血差點也跟着沸騰。讀書人孜孜奉國出将入相的夢……何首輔微時,也做過。
最後一個到的是壽陽大長公主。大長公主生産過後身子發虛臉色發白,幾乎架不動翟冠大衫一身珠翠環佩,卻不要陳驸馬扶着,咬牙雙手捧着金圭雍容地一步一步堅定走向攝政王,毫不猶疑地站在李奉恕身後,微微揚起下颌,誰也不理。陳驸馬垂着頭,也不知道想什麽,只是跟着大長公主。李奉恕道:“小姑姑。”
壽陽公主矜持颔首:“殿下。”
享殿槅門突然打開,宗人令喝道:“李奉恕可在!”
李奉恕微微眯眼,享殿中整齊陳列着從寝殿前來的列祖列宗牌位。太祖,太祖往前,太祖往後……先帝成廟。小皇帝剛剛磕完頭,被他娘拉着。太後的臉埋在珠翠金墜裏面,也是白的。她沒看攝政王,直愣愣地看到攝政王身後的壽陽公主。
小皇帝感覺到娘親握着他的手在抖。
他身邊是粵王,粵王垂着手直立,眼睛向下,避免跟魯王的目光撞上。魯王忽然一笑:“在。”
宗人令又喝:“李奉恕,跪下!”
鉛色的天空壓得更低,雲層搖搖欲墜。李奉恕問道:“跪誰。”
宗人令沉默,李奉恕追問:“跪列祖列宗,還是跪皇帝陛下。”
小皇帝臉瞬間也白了,他本來就怕六叔,他只能仰臉看的六叔!宗人令死板的聲音唱喏:“跪天子——!”
攝政王一解鬥篷領扣,鬥篷瞬間墜在地上。他撩起前襟,端端正正一跪。小皇帝幾乎拔腿要跑,被太後死死拽着。粵王立刻避到一邊,整個人沉到影子裏面去了。魯王毫不關心粵王在哪兒,他只對着幼小的皇帝陛下微笑。
小皇帝徹底腿軟了。
太後告訴他,他背後是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幫他看着。統禦四海富有九州,他是君王,還是天子。
可他現在就想跑!
鴻胪寺卿數落魯王攝政以來的罪證,一條一條一款一款,小皇帝慌亂中聽到好像有什麽私免賦稅,六叔把陝西賦稅免了?他怎麽不知道?
全部加起來,就一個意思:攝政王想奪權。
然後再數落魯王刻薄寡恩斷絕人倫,置宗親血脈于不顧。那幫親戚小皇帝自己都沒認全,太多了!小皇帝神魂快要飛出享殿,魯王跪在槅門外面,輕聲道:“不用怕,陛下。”
太後猛一攥小皇帝的手。
鴻胪寺卿把自己的戲唱完,算是完成使命。既然是諸王與朝廷會議,文臣倒是一個吭聲的都沒有。何首輔就是不說話,也不表态。站在人群後的官員不敢擡頭往前看,只好幹聽攝政王的罪狀,心想嫂子撕小叔子,外人蹚渾水可撈不着好。
宗人令宣布魯王違背太祖祖訓哪幾條,天空開始飄雪花。魯王跪着,聽不見別人罵他,喃喃道,又下雪了。
小皇帝平日只見頂天立地的六叔,如此高度讓他都覺得難堪。他盡量不去看六叔,卻還是發現六叔嘴唇發白。
官員們保持沉默,太後慌了,魯王看到皇帝陛下胖鼓鼓的臉蛋,心裏一動:“陛下今年多大啦。”
小皇帝一愣,馬上回答:“四歲……”
魯王點頭:““陛下,今年很多和你一樣大的小孩子被吃掉了。”
小胖子抖了一下。
李奉恕用柔和的嗓音,仿佛講故事般,悠揚道:“天承四年,全陝旱霜,民食蓬蒿。天承五年,陝北大旱,延安府縣,人互相食。天承六年,陝北大饑,民食草根樹皮軟石之類,人相殺害,僵屍遍野。高祐元年,全陝大雪,雪深餘丈,人畜死者過半。”
李奉恕道:“高祐,就是陛下的年號。”
小胖子愣愣地看着李奉恕。小孩子眼睛都黑,黑得幹淨。
“人不能吃人。”小皇帝委屈地嘟囔。
李奉恕道:“人可以吃人,餓極了人也是食物。先吃幼童,再是老人,再是女人。吃人之人,數日之後面目赤腫,發熱而死。”
死者枕籍,餓殍遍地。
魯王環顧:“你們說完了?”
宗人令和鴻胪寺卿垂首,他們的活是都幹完了,往下不歸他們管。官員們立在門外死活不表态,皇親國戚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攝政王跪着,依舊可以盛氣淩人。他只專注看着小皇帝,和他身後肅穆的牌位。
列祖列宗。列祖列宗都看着。
攝政王從袖子裏掏出幾只小包,一一打開,擺在享殿外面。小皇帝驚奇,蓬草,石頭,泥土,樹皮。這些髒東西……
“有蓬草和樹皮吃呢,還是好的。到連草根都沒有的時候,就要吃土和石頭。這種石頭叫青葉,軟而且腥膩。稍微吃一點就飽,隔天就會腹部墜脹而死。”
“我李家的子民就在吃這些東西,陛下看着,列祖列宗看着。”
小皇帝眼睛蓄着淚,他真吓着了。
李奉恕看着小皇帝的眼睛:“陛下,無論別人跟你說了什麽,臣就是在忙這個。臣赦免了陝西的賦稅不是想争權奪利,而是陝西的人除了自己的血肉已經沒什麽好上繳的了。此次徹查赈災糧案,不查不知道如此觸目驚心!太祖祖訓規定宗族親睦,太祖也說過,人之害莫過于大欲。君之縱欲則流毒于民,宗室縱欲則禍延于國。驅散京畿戍衛軍養狗養馬養鴿子的,哄擡糧價私賣赈災糧的,豈不是縱欲必至國破身滅——宗人令!孤說得可有錯!”
宗人令一哆嗦,立刻回答:“太祖是如此說過。”
何首輔忽然一動。太後看他,何首輔看地上的蓬草泥土。
他緩緩道:“太祖祖訓之法度,諸王會議若無定論,則取自上裁。陛下的意思是?”
享殿殿內的枝形燈蠟燭齊齊一顫,站在享殿裏的,站在享殿外的,只感覺自己眼前一黑一明。
小皇帝掙脫太後的手,面無表情,冷冷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心裏一跳,那不是一個孩子的眼神。小皇帝沉着臉,甕聲翁氣道:“散了吧。”
不等誰有異議,小皇帝眼睛一閉,向後一倒,昏了過去。
王修在家瘋了一樣地翻太祖祖訓。李奉恕不讓他跟着去,王修就這樣站在懸崖邊上了。幫李奉恕換衣服的時候王修咬牙切齒,李奉恕表情溫和:“你在罵太後呢。”
王修沒回答。
李奉恕大笑:“我們姓李的為了奪權撕撸,賴不到別人頭上,罵太後做什麽。她能做得了什麽主。”
王修忽然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能親自教導陛下,非得由着別人進讒言。”
李奉恕并未回答。
王修不知道他聽沒聽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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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