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40章

邬雙樨跟着關寧鐵騎返回遼東,邬湘留在京城,他們父子甚至沒見上一面。丹陽将軍帶着少年得志的傳奇和無數幽怨閨思離開,茶館裏說的書又有了新篇。以前時興的是才子佳人,現在是白馬英俊少年将軍馳騁路過姑娘的繡樓,一槍挑了徐徐墜落的熏香四溢的帕子。

沒辦法,被建州女真差點打進京城了,還是當兵的有點安全感。

李在德抱着壺茶樂呵呵地跟着聽。他實在看不清人,很少去看戲,偶爾聽書。說書先生擺了個騎馬的姿勢,在李在德模糊的視野裏忽然就成了邬雙樨騎馬而來。說書先生形容那個将軍的樣子,臉怎麽樣,眼睛怎麽樣,鼻子怎麽樣,嘴怎麽樣。李在德越聽越樂,形容來形容去,哪有丹陽将軍真人好看。

邬雙樨跟他說過,在遼東一般不刮胡子,胡子拉碴的反而能保護面部,遼東的冬天的風是刀子。

李在德美滋滋喝了口茶,想象一貫講究的邬将軍現在是個什麽樣子。他沒見過邬雙樨留胡子,自己邊想邊樂。

邬雙樨正在和女真人苦戰。

有些太小的戰役一般也不上報朝廷,但邊關的人實打實地用血肉搏殺。遼東苦寒,這幾年尤其冷,即使到了二月也呵氣成冰。邬雙樨長槍上有血,凍得打滑,他往雪地裏狠狠蹭手。

方建殺了皮島總兵,皮島失守。本來是掐在黃臺吉脖子上的要地,被黃臺吉趁亂收去,幾乎算是打開了通往關內的大門。陽繼祖現在的計劃是,收回皮島,重新駐軍。

遼東營寨被高第以堅壁清野為由拆得七七八八,陽繼祖一來就着手重建。山海關依舊雄峻,但所有人都很明智地并不提它。邬湘與祖康舊部不得重用,邬雙樨軍職被壓了兩級,與祖康“聽用”。原本前程輝煌的少年将軍如今什麽都不是,這落差足夠摔死人。邬雙樨梗着一口氣不倒,今天是他回遼東的第一戰,他必須把父親丢掉的聖眷與邬家的榮耀找回來,哪怕用命也在所不惜。

皮島雖然是咽喉,本身卻寸草不生,以前皮島總兵為了鎮守皮島奪取物資,自己跟建州奴也沒差多少。建州雖然占了皮島,但是自己沈陽饑荒嚴重,無力支持前方糧草。女真并沒有類似大晏王朝的糧草支持,搶也搶不了多少,所以皮島成了個雞肋。

邬雙樨任先鋒率兵突襲,女真且戰且退。酷寒之下雪地都凍硬了,邬雙樨拖着槍鐵靴踏破厚厚的雪層,一臉一身的黑血,像一頭窮途末路不要命的獸。

阿獾遠遠看了,忽然問了一句:

那是誰。

旁邊的人答,邬雙樨。

阿獾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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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雙樨并不知道自己進入了別人的眼,殺瘋了。

阿獾在高處看了半天,一揚手:撤兵!

阿獾是努爾哈濟最愛的兒子,可惜大位沒争過黃臺吉。黃臺吉發配他來守皮島,糧饷也不給。阿獾到底不是傻子,跟晏兵沒什麽好拼的,他必須保存實力,黃臺吉虎視眈眈他的旗兵已經很久。

血戰一天晏兵登上皮島,女真後退,邬雙樨終于殺開一條生路讓後繼辎重部隊将大炮運上了皮島。血透重甲又結了冰,邬雙樨全身麻木,甚至開始火辣辣地疼。腿部膝蓋下面已經沒了知覺,也許腳趾要凍掉了。

血進了眼,他看什麽都是紅色的。白茫茫的大地被踩成了泥濘,成為血的沼澤。後繼部隊上來他的力氣就盡了,拄着槍一動不動。

他看到遠處有只呆愣愣的小狍子,睜着迷茫無辜的眼睛看着這一場厮殺。

邬雙樨做了個口形:快跑。

他昏了過去。

陽繼祖奪回皮島,面不見喜色。遼東問題比他預料得還要嚴重。派系林立暫且不提,方建被抓,關寧鐵騎士氣全無,十分消極。按照道理,遼東裝備遠勝關內,陽繼祖檢閱一番,火炮十之三四竟然是啞的。能奪回皮島,多半也是吃準女真人不想要皮島了。陽繼祖無法,只好上奏工部請求派人來遼東檢修火炮。

天亮前王修總算讓李奉恕去眯一會兒。李奉恕脾氣其實不小,老李家從太祖起就全是暴烈脾氣。只是李奉恕特別能忍,不遷怒別人,就只能自己折自己。李奉恕挺聽王修的,平靜地閉着眼躺床上,也不知道睡沒睡着。

起床吃早飯,王修發現李奉恕拿不了筷子了。

李奉恕右手拖拖拉拉總算是長齊全,拿筷子拿筆沒什麽問題,就是有些抖,到底沒當回事,他又不繡花。結果早上李奉恕一拿筷子就掉一次,手指抽筋似的。

李奉恕一摔筷子。王修連哄帶逼讓他喝了一碗白粥,一面派人去請鹿大夫。李奉恕蹙眉:“我不看他那個苦瓜臉。”

“那就換小鹿大夫來。”

李奉恕不煩小鹿大夫,由着王修去請。他命人把那棵翡翠蔥翻出來擺上,讓大承奉把無聊去廚房幫廚的翡翠師傅叫來和顏悅色表揚一番,勉勵他繼續勤奮雕琢,不要浪費自己的好天分。

白天李奉恕沒去上朝,晚上何首輔來了。

攝政王在書房裏見他,泡上最好的茶。

李奉恕缺個謀臣。王修能當個謀士但他當不了謀臣。合格的文臣都得是從底層奮鬥上來,見慣了人心叵測爾虞我詐,心都是黑的髒的狠戾的,才能玩得起政治。

可以信手玩弄人心的高手,為了自衛,自己是沒心的。

也許某一天李奉恕也能蛻化到如此大殺四方的地步,那時候他會是個很合格的王,總領朝綱,攝政主事。

王修站在書房外面低頭想了一會兒,走開了。

書房內何首輔從茶聊到南方的氣候作物。李奉恕也不算是井底之蛙,和他聊得很愉快。他們很巧妙地繞過福建,說了說蠶絲水稻,又談到廣東市舶司。何首輔道:“當年鄭公下西洋何等壯舉,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李奉恕道:“鄭公倒是說過,國家富強,不能不顧海洋。財富來自海上,危險也來自海上。然而一旦他國之君奪得海洋,大晏危矣。”

何首輔笑着朝李奉恕拱拱手:“下官告個罪,當初谮越逾禮,多得殿下寬容仁讓。然而下官卻是字字出自肺腑。”

李奉恕道:“首輔為國為民,言重了。”

何首輔倒真像個慈祥長者,笑呵呵地跟李奉恕推心置腹:“殿下自是看我們這幫老骨頭不知變通固步自封。卻不知道老臣們夙夜憂心,不過就是‘太平’二字。鄭公七下西洋,宣了國威是不錯,可惜出多進少,七次下來拖得國庫空虛,民怨四起。大晏如今生存多賴耕種,農為國之本。當年越來越多的青壯出去‘讨海’,耕地多有荒蕪。然而讨海所得多靠運氣,一批一批的人出去讨海杳無音信,要麽傾家蕩産。朝廷體恤,才下了禁海令,以安民心。現在大晏災害頻發,本就缺糧,如果再來一次,田地無人耕種乃至荒蕪,人心潰散,怕是……”

李奉恕嘆息:“孤何嘗不知。如今國內金銀皆缺,連銅幣都要不夠。孤夜讀唐史,唐代銅錢帶出境都是死罪,效果如何?安史之亂前便是錢荒,讀得孤汗流浃背,一夜輾轉,無法入睡。大晏貧銀貧銅,節流不用,不若開源?”

何首輔道:“殿下所慮深遠。然而臣不得不說,以往朝貢‘通商’,只出不進。要說‘萬國來朝’,那時候朝廷為了湊夠屬國王公的金幣,不得已在湖廣開礦。動用五十五萬民夫,死者不計其數,殿下可知獲金多少?三十五兩。”

李奉恕抿了口茶。

“臣深知忠言逆耳,也多得殿下深明大義,臣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論先帝們的是非。這些小國不過是為利益計,名為‘進貢’,實為吸血。大晏為了宣揚國威,動辄賞賜,不多計較,購買物産也是厚彼薄己。可是殿下,這些流出去的金銀,可都是民脂民膏,民生民血啊!”

李奉恕似是被何畹一番慷慨激昂鎮住,看着他。

何首輔嘆道:“臣失态。只是殿下要重開海禁,還要三思而行。再來朝貢貿易,恕臣直言,大晏只怕更艱難。”

他到底上年紀了,說得臉上微微發紅,為了掩飾窘态,只好端起茶杯喝茶。

李奉恕微微一笑:“何首輔所慮極是。我也想得偏了,眼下時局不安,禁海令仍然需要商榷。鄭公也說,海防安穩,國才安穩。”

何首輔道:“若殿下真的對海防有興趣,不妨聽聽福建官兵如何說,這比錦繡文章實用。臣舉賢不避親,可舉寧一麟京。”

李奉恕面有感動:“何首輔想得遠。再說朝貢海禁,孤現在顧不得。現在燃眉之急,便是西北的赈災糧。戶部演算,山西往陝西運是最便宜的,山西又要整治河防,糧食竟然運不過去。眼看餓殍一日多過一日,百姓可憐,孤心急如焚……”

何首輔肅然:“殿下體恤百姓,臣等當然要為殿下分憂,義不容辭。山西或可有轉圜餘地,不如借晉商商會的糧道?”

李奉恕眉頭一跳。

何首輔嘆息:“殿下所慮臣都知道,臣鬥膽這樣提出,無非也是想起法太祖的‘開中法’。晉商輾轉西北,用他們的名義将官糧運往陝西,或可一試。”

李奉恕似笑非笑:“就怕晉商轉臉就把官糧賣了。”

何首輔點頭:“殿下憂心的有道理,自古商不可靠,所以只借他們的名義和糧道,官府自己出人出糧。”

李奉恕道:“這是個辦法,明天着人禦前廷議此事。”

何畹聊了許久才走,王修這才出來,袖着手看何畹離開的背影。李奉恕還在書房裏坐着,王修伸頭看看,他并無要發怒的跡象。

李奉恕道:“鬼鬼祟祟幹嘛呢。進來。”

王修站得挺遠,眨巴眼睛看他。

李奉恕疲憊至極:“告訴陳驸馬,開中帳,不用查了。”

“老李……小鹿大夫今天還說你不能再生氣了。”

李奉恕忽然就笑了。王修一恍惚,心想燈下觀老李……更英俊了。

“好,我不生氣。過來。”

王修賊頭賊腦覺得李奉恕的确沒有不開心,只好蹭過來。何首輔居然沒氣着李奉恕?

“海防一事,何首輔舉薦福建福建都司斷事司斷事寧一麟上京來。我想着,聽聽也無妨。”

王修飛快想這是個什麽官職。六品?六品能上京?

“寧一麟是何首輔女婿。”

王修有點吃驚。

李奉恕仰臉看王修:“我又不是笨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确需要一個得力幫手,比如何畹,用利益綁也得把他跟我綁在一起。一根繩上的螞蚱,只有同心協力了。”

老李你……真是簡單粗暴地開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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