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第45章

诏獄不見光,只有火把。火把的火顫動一下,端坐在牢房後面的男子嘟囔一句:“又下雪了。”

能進诏獄的都是人臣,看守诏獄的自然也起碼是錦衣衛千戶。火光下的飛魚服華貴得猙獰,走路時繡春刀輕輕叩擊玉帶,發出悅耳的微音。

“先生又聽對了。”鄭千戶回答。

那男子笑一聲:“新的飛魚服,羅紗玉帶都是新的。外面沒變天吧。”

鄭千戶沒回答。

這些高官顯貴們的氣度已經被烙進骨血,進了不見天日的诏獄還是得端着架子。可是和錦衣衛這樣面對面不得見,居然也能處出友情。牢裏這位爺被成廟關進來,沒說用刑,也沒說特別關照。指揮使怕他死了,叮囑其他人不許為難。這位爺在絕對寂靜裏自言自語,隔着沒有窗的牆壁谛聽外面的天氣。

從沒出過錯。

鄭千戶覺得遺憾,這位爺就是進來那天好好打過照面,長相讓他有點驚為天人。看守诏獄的人,一表人才的達官顯貴實在是見多了,這位爺着實不同尋常。英俊且不說,兩個眼睛顏色還不一樣,琉璃珠子似的。

诏獄牢房裏沒有光,就再也沒看清這位爺的長相。

鄭千戶按着繡春刀站在走廊火把下,對着虛無的黑暗裏苦笑:“先生,不要問了,我什麽都不能說。”

長久的沉默。

男子低沉柔和的嗓音在黑暗中長長一嘆:“聖上……是不是不在了。”

鄭千戶腿一軟,聖上好着呢您咒誰呢!忽又一驚,這位爺說的聖上,是成廟。成廟不在了。

鄭千戶沉默。

黑暗中再無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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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朝,奶皇帝坐在龍椅裏,沖李奉恕一伸手。李奉恕抱起他,溜着幾十號人繞着皇極殿轉圈。轉着轉着下了雪,李奉恕抱着小皇帝進入皇極殿,在正殿裏來回溜達,小皇帝在他懷裏睡得呼呼的。

李奉恕突發奇想,把皇極殿的金磚全都撬了種蔥會怎麽樣。宮門口的磚也撬。小皇帝打着小呼嚕,攝政王心裏盤算撬皇極殿地磚。今天當值的不是富太監,一共三個提督太監,秉筆掌印随堂,今天當值的是柳随堂。柳随堂長得笑模笑樣,比富秉筆要喜慶,好在一樣安靜。

小皇帝在攝政王懷裏抽搐一下,攝政王停下腳步,小皇帝攥着他胸前的衣服小聲抽泣,哭聲越來越大。李奉恕捏他的臉:“陛下?”

小皇帝眼珠子轉,醒不過來。

柳随堂有經驗:“聖人這時候都要叫醒陛下。”

李奉恕蹙眉:“皇帝經常這樣?”

柳随堂眼圈一紅:“最近……聖人不睡覺陪着,宮中夜裏也點燈,可是陛下還是害怕。”

李奉恕微微一眯眼,并沒有真叫醒皇帝。他換個抱皇帝的姿勢,湊近皇帝的耳朵,壓低嗓音,空氣被他的聲音擠壓,也開始震顫:“陛下,你是大晏的皇帝,是九州四海之主,沒什麽能害你。不用害怕,大晏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眼看小皇帝表情松開,不再皺着小眉頭。

小皇帝夢見一只巨虎殺過屍山血海沖向自己。巨虎一身鮮血淋漓,可是他不怕,他爬上巨虎的背,巨虎是來救他的。

他微微睜開眼,看到攝政王朝服胸前的補子。

一只正在咆哮的神異巨虎……

小皇帝嘟囔:“六叔……”

李奉恕聽小皇帝叫他,卻一愣,原來皇帝是怕他?

太祖祖訓,兄終弟及。太後和皇帝的确應該怕他。李奉恪把他從山東稀裏糊塗弄回來,倒是不怕!

柳随堂觀察攝政王抱着皇帝臉色陰晴不定,心裏顫抖。他還真不知道皇帝做惡夢都是夢見攝政王啊。夢見攝政王殺他?殺了他之後奪位?柳随堂越想越害怕,跟着冒冷汗。

王修曾經問李奉恕,為什麽不幹脆親自教養皇帝。

攝政王抱着皇帝站在皇極殿正殿下,觀察這座帝國最輝煌龐大的,象征着鼎盛皇權的宮殿。他抱着帝國年幼的主宰,對着九龍金漆寶座,看了很久。

柳随堂咬着牙,堅決不露出一絲戰栗的聲音。皇極殿外狂風飛雪,殿內赫赫權力叱咤浩蕩。這聲音盤旋數百年,從大晏誕生的那一刻起,杳杳地用無上的威嚴誘惑着,血液與生命,對權力頂禮膜拜的祭品,在九龍寶座下汨汨流淌。

攝政王鋼鑄鐵打的身形森森而立。柳随堂幾乎要昏過去,他站在一頭兇獸身邊。

“殿下……”

攝政王抱着皇帝轉身,走出皇極殿。柳随堂追上去,攝政王沒看他:“皇帝總是窩在宮裏不精神,到孤那兒看看。你知會後宮一聲。就說壽陽大長公主會把皇帝送回來。”

柳随堂眼前一黑,他不敢反駁攝政王,更不敢就這麽應下了,太後知道了要殺人的。

李奉恕不管他死活,把皇帝四邊裹緊了,直接坐馬車回魯王府。

王修今天不當值,落衙早,先到家,對着家裏的一狗一馬犯愁。街面上又開始傳了,攝政王得了一匹龍馬。上回老李一槍砸下黑鬼來,說黑鬼是龍子。僥幸未被飛玄光這匹瘋馬摔死,飛玄光又成龍馬了。真不愧是老李,狗要超大的狗,馬也要超大的馬,還都是黑的。老李自己也是超大的人,平時一身兒耐髒的黑,這下仨真像兄弟了。反正龍性本淫也不是不可能……

王修正瞎想呢,門口有馬車聲,他迎出去:“回來這麽早?我正想要不要去皇極門……這啥?”

李奉恕跳下馬車把皇帝的臉從鬥篷裏扒拉出來亮給王修看:“皇帝。”

王修差點昏倒:“你就這麽抱回來了?”

李奉恕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他說要親自教養皇帝麽。

王修壓低嗓子怒罵:“也不能直接抱回家啊!人家娘不抽你!”

李奉恕最近天天抱着皇帝繞着皇極殿溜達,拉拉雜雜幾十號人跟着,快成皇宮一景,太後要抽他早抽他了。李奉恕也覺得奇怪,皇帝在他懷裏睡得格外沉,上車下車這麽折騰,愣是沒醒。

皇帝在李奉恕懷裏蹭臉。黑鬼沒見過小孩子,特別好奇蹭過來。王修怕黑鬼吓壞皇帝,把它往邊上牽:“老李你快把陛下抱進卧房,這大冷天的你也不怕他着涼!”

大奉承迎出來,一看李奉恕把皇帝抱回來了,腳一軟,許久不見操練的魯王府一陣忙亂。李奉恕倒挺不以為意,一只小兔崽子而已。

王修用湯婆子燙被窩,仔仔細細燙半天。李奉恕抱着小胖子在屋裏溜達:“差不多行了。晚上我睡哪兒。”

王修心急火燎:“宮裏怎麽沒人跟着出來?你睡哪兒不行,皇帝還在咱們家過夜?”

“我不讓宮裏的人出來。我睡你那裏吧。”

王修燙好被窩,李奉恕把皇帝放在床上,王修小心翼翼地把皇帝的外衣和鞋子都脫了,掖好被子。大概都是攝政王的氣息,讓小皇帝很舒适,團在被子下面繼續呼呼大睡。

剛把小皇帝安頓好,富太監心急火燎地就來了。大概不想太明顯,只領了幾個人:“聖人要接皇帝回去……”

李奉恕一偏臉:“睡着呢。”

富太監進李奉恕的卧房,第一眼看見皇帝搭在被子上的小手。他眼睛一熱,多久沒看見皇帝睡這麽安穩了?小臉紅撲撲的。富太監小心翼翼地把皇帝小手塞進被子,實在舍不得叫醒他,只好打發人回宮:“回禀聖人,就說老奴在這裏伺候陛下醒來,萬無一失。”

魯王府在準備晚膳。魯王一向吃得簡單,用料實在即可,不需要花頭。說實在的,刁鑽的做飯工藝魯王他也吃不出來,因此魯王府菜是菜香,肉是肉香,大米熬粥的香味在浸染的夜色裏慢慢氤氲。富太監領着幾個內侍不吃不喝在卧房裏盯着皇帝,皇帝砸吧小嘴醒來。餓了。

王修袖手走進卧房,笑眯眯:“晚膳準備好了。吃過再走?”

富太監着急回宮,皇帝陛下自己坐起來,非常迷茫地擁着被子:“六叔呢?”

王修還是笑眯眯:“陛下,魯王在書房。”

皇帝吧唧跳下地:“我要去書房。”

富太監連忙給皇帝穿衣服:“陛下當心着涼!”

皇帝陛下要去書房找攝政王,富太監立刻跟着。王修往前一站:“內官別忙,要不要一起用晚膳?”

富太監顧不上了,緊着要去追颠颠跑的小皇帝。王修伸手抓住富太監的胳膊,臉上還是笑的:“內官,在這魯王府裏,您有什麽不放心的?”

富太監怔怔,王修逼近:“嗯?”

富太監終于想起自己是內官總領,臉色終于要變,王修低聲道:“內官不想想,也許皇帝陛下在魯王府,才是最安全的呢。”

魯王府格局簡單乏味,小皇帝自己找到書房。他推開門,看到六叔正站在一幅巨大無比的地圖前面。李奉恕手裏舉着燭臺,轉身看見皇帝,微微一笑:“陛下醒了。”

皇帝很久沒睡得這麽踏實,兩只眼睛晶晶亮:“六叔在看什麽?”

李奉恕舉高燭臺,照亮占了一整面牆的地圖:“坤輿萬國全圖。”

小皇帝仰着頭墊着腳竭盡全力看,太大的圖,可他又太小。

攝政王放下燭臺,在皇帝面前半跪下:“上來。”

攝政王舉着皇帝把他架到自己肩上。皇帝騎着攝政王的肩,攝政王擎起燭臺,燭火在皇帝面前瞬間照亮了整個世界——所有的國家。

“好大。”小皇帝說。

“很大。”攝政王回答。

小皇帝的眼睛裏跳躍着火光,攝政王的燭臺在他的眼睛裏驅散黑暗,披荊斬棘。

“天以日月為綱,地以四海為紀。九土星分,萬國錯跱。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為王者之裏……”

小皇帝輕輕跟着攝政王背誦,聲音稚氣又洪亮。李奉恕微笑:“背得好。”

小皇帝很努力地認真觀察地圖。他已經騎在攝政王肩上,他足夠高度平視這副宏偉的描繪世界的圖畫。

“宮中也有海圖。我回去就叫人找出來。”小皇帝很興奮,“咦,泰西諸國名字有趣,居然有叫葡萄牙的!六叔你見過那裏的人嗎?”

“見過,在登州有葡萄牙教官隊。”

小皇帝很高興:“他們長什麽樣?”

“不似中原人。”

小皇帝很認真地想:“京城也有很多異國人,只是我沒有見過。世界這麽大,所以六叔你才要出海嗎?出海以後呢?對這些國家怎麽辦?”

攝政王一只手攥着皇帝小胖腿:“太宗說過啦。”

小皇帝疑惑:“太宗說什麽了?哦!我知道我知道!”

攝政王微笑:“說什麽?”

“朕奉命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載,皆朕赤子!”

小皇帝一只小手按在坤輿萬國全圖上。

富太監悄無聲息地伺候在門口。他隔着槅扇,聽到低沉的男聲,和童稚的幼兒聲音慢悠悠地對話。小皇帝騎在攝政王肩上,攝政王托着小皇帝。

他們面前,是四海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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