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蓮花

蓮花

到達半溪山已是清晨五六點的光景,日頭剛升,霞光萬丈,山林蓊郁,整座山脈籠罩在淡薄如紗的霧中。

代景早就困得支撐不住睡了過去,直升飛機降落也不知,還是被柏枞抱下來的。

山間溫度濕冷,空氣凜冽,代景靠在大妖懷裏蒙眬打了一個噴嚏,把自己打醒了。

柏枞步伐穩健,嗓音微微鼓顫胸腔:“再睡兒。”

代景哪裏好意思再睡,這就要下來,腳剛落地,就軟了一下,被柏枞扶住。代景退開半步,打量周遭景色,發現在自己正在一個古色古香的院子裏。

這院子看上去有些年頭,瓦檐破敗,廊柱掉漆,荷塘裏漚綠一片,石徑間青苔遍布。倒是有蜻蜓飛來,停在亭亭玉立的小荷上,水仙與香蘭花草從裏傳來蛐蛐的叫聲。

給代景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一名紅衣女子無聲無息從垂着薔薇的拱門中飄進來,吓得代景一把抱住大妖:“鬼啊!”

那女子身形一頓,忽然矮了五厘米,雙腳落到地上,妩媚一笑:“不好意思,鞋子新買的,兩個月工資呢,不太想弄髒。”

說着,她撩起裙擺,露出腳上那雙粉紅鑲鑽的水晶涼鞋。

代景:“……”

柏枞拍拍代景肩頭,“別怕,她是好鬼。”

代景臉色一白,結果還是鬼嗎?!

“你好,我叫白箬。”紅衣女子半飄半走,打量代景,忽然咦了一聲,“小帥哥,我是不是見過你?”

代景不敢跟白箬對視,“沒有吧。”

白箬問:“真的?你別騙我,我變成鬼之後就沒有生前的記憶了,你不會是我以前的情郎吧?”

“……”一只鬼,想象力居然如此豐富。

柏枞冷冷道:“你生前死後都是孤家寡女,沒人跟你相好。”

白箬不信:“不可能,我長這麽漂亮!”

“沏壺茶來。”大妖趕人。

白箬又看了代景好幾眼,抿嘴一笑:“我知道了,你們才是一對。”

紅衣女飄飄遠去,代景臉白着,耳朵紅着,跟柏枞進了房間。外面看着頹敗,裏面倒還敞亮明淨,一應擺設清幽雅致。

穿過兩扇雕花大櫥間的水晶珠簾,便是卧房,陳設簡單,一張不高不矮四面羅帳的床榻,靠窗一張長而窄的楠木小桌,上面放着筆硯,一摞舊宣紙,似乎還有墨跡。

代景好奇地拿起宣紙,只見上面橫七豎八、歪歪扭扭,也看不出寫的是什麽,只在每張紙的右下角,會畫上一只小王八,以此證明這是同一人的“傑作”。

“這是你寫的?”代景問。

柏枞不答反問:“覺得這字怎麽樣?”

代景在奉承與實話實說之間搖擺兩秒,折中道:“大概,這就是自成一派吧。”

柏枞忍俊不禁,“确實自成一派。”

不知為何,代景覺得自己好像被嘲笑了,再看那紙上字跡,似曾相識。

代景後知後覺想起來問:“你在這裏怎麽也有房子?”半溪山人跡罕至,別說在這裏置辦産業,就是來旅游的也很少。

柏枞卻在這裏擁有這樣一座古老的庭院,代景以前根本沒有發現,讓他不得不懷疑,這裏是否是他所熟知的半溪山。

柏枞反問:“我為什麽不能在這裏有房子?”

“這裏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你以前住在這裏嗎?”代景的套話實在不高明。

柏枞坦然承認:“二百年前住過這裏。”

只有二十歲的代景:“……”

“有問題嗎?”

代景搖搖腦袋,一點問題都沒有了,看來還是他見識太少。

忽聽敲門聲,正是紅衣鬼将茶送來了,柏枞讓她放下便打發了:“再去弄點水果與飯菜來,要素淡些。”

白箬:“好的呢,老板。”

代景忽然有點同情,變成鬼了還要給人打工。

“對了,”柏枞提了一句,“最近山裏來了許多天師,你小心些,別撞上。”

白箬差點當場氣飛:“不早說,這裏又不是沒有電話!”

“我這不是親自來了。”

白箬瞬間被安撫,目光盈盈:“老板你真好。”

柏枞一揮手,關上了門,與新婚的人類小嬌妻共度二人世界。

代景試探着問:“你知道江家躲在哪裏嗎?”

柏枞語氣随意:“翻遍整座山總能找到。”

“……”半溪山可不是一座小山頭!

代景曾經計算過,以他的爬行速度,大概需要一年零三個月二十七天,才能跋涉完整個半溪山脈。

如果有車馬作為交通工具,則需要半年。因此平時他采藥采蘑菇什麽的,不會離村子太遠,要麽借助飛行紙鶴去稍微遠一點的地方。

經年累月下來,半溪山除了異常險峻、野獸橫行的地方,基本被他踩遍了。所以他才知道,半溪山究竟有多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翻遍”。

對人而言不可能,對大妖而言也許并不難做到。代景順着往下問:“找到之後呢?”

柏枞翹起一條腿,狀似認真考慮一番:“大發慈悲,給他們每人一個改過的機會?”

代景這就信了:“真的?”

柏枞笑:“說你變聰明,怎麽又傻了。”

“……”原來是逗他。

江家要殺柏枞,柏枞自然也不會放過江家,萬事有因必有果,怨不得被逼到窮途末路。站在代景的角度,他不好多置喙,只一件事,他還想争取一下。

“哥哥。”代景開口求人之前先嘴甜撒個嬌。

柏枞眉梢都沒動一下,像是預料到代景想說什麽。

代景望着大妖波瀾不驚的臉,心中越發忐忑,但還是說了出來:“江家雖可惡,他們的妻兒卻是懵懂無知,你可不可以放過他們?”

“我不殺女人,也不殺孩子。”柏枞道,“他們不會蠢到将妻兒帶在身邊,早就安置妥當才會來殺我。”

代景回想,新婚當晚江家确實沒有一個女子與未成年孩子前來,原來早就打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主意。

“還有……”代景小心翼翼觀察大妖神色,“江熾想來也是被他父親蒙在鼓裏的。”

大妖似笑非笑:“他決定以你為餌的時候,可沒有蒙在鼓裏。”

“所以我對他非常失望!”代景語氣誠懇,“但這并不代表我希望他死。”

柏枞:“我知道,你終究念着與他的竹馬之情。”

“不是這樣的。”代景說,“不管我與他什麽關系,我都不希望他死。他還年輕,并不犯過什麽非死不可的大錯,就像這世間千千萬萬的人一樣。”

柏枞望向代景的目光悠長深遠,就像曾經坐在床邊看着小傻子的那些夜晚,嘆道:“你總是這樣。”

白箬雖是阿飄,做事倒是利索,很快就準備好飯菜水果,她一個女鬼,也不知從哪裏弄來的糧食蔬菜。

兩菜一湯,一盤涼拌黃瓜,一盤炒豆角,一碗西紅柿蛋湯,外加一碗濃稠的小米粥。賣相看上去竟然很不錯。

“這些菜還是前些日子沈思默帶來的,壞了許多,只留下這幾樣好的。”白箬自動解答代景的疑惑。

代景放心地吃這人間的吃食。

白箬笑眯眯地看着他吃飯,“哎呀,你真乖。”

“……”

柏枞從裏間出來,警告地睇了白箬一眼,道:“我出去一趟。”

代景猜到他要去找江家,點了一下腦袋,“早點回來。”

柏枞笑着一揉他軟蓬蓬的發頂,對白箬說:“別亂跑,護好他。”

白箬像個兢兢業業的公司員工:“知道了老板。”

大妖走了,無美色佐餐,代景嘴裏的飯菜頓時不香了,潦草填飽肚子,他想起此行的目的,問白箬:“你知道這裏有淨生蓮嗎?”

白箬倚坐在欄杆上,沐浴在蒙了一層霧似的陽光下,用磨甲刀剃着淡紅的指甲,“就養在竹林的水潭裏嘛。”

代景耳聞八方,聽到簌簌的響動,便知竹林在何處,便自顧朝那邊走。

白箬修完指甲擡頭一看,人沒了。

竹林并不大,代景嗅到一股熟悉的甘甜水汽,往東再走三四十步,便見一汪石潭,幽綠光轉,竹影沉浮,其間一朵十六瓣半透碧綠蓮花。

遺世獨立,恁的眼熟。

代景越看越像自己養的那朵,還是說淨生蓮長得都一樣?

他繞着直徑約莫只有七八丈的水潭走了一圈,蓮花不會說話,自然不會跟他“相認”。

白箬急忙忙趕了過來,“哎喲小祖宗,你走怎麽也不跟我吱一聲?”

代景問:“有小船嗎?”

白箬立即警惕:“你想幹什麽?可別打這朵花的主意,老板養了很久,好不容易盼到它開花,可不能随便揪的。”

“這花養了多久?”

“我在這裏十二年了,那時花就在這裏了。”

十二年?小傻子到江家也是十二年。

代景又問:“那你知道這半溪山中,還有什麽地方有淨生蓮嗎?”

“這我哪裏知道。”白箬說,“女孩子經常出門會曬黑的。”

“……”代景決定忽略眼前的女子是個鬼的事實,“我知道哪裏還有淨生蓮,你帶我去。”

白箬:“這萬萬不能,老板剛囑咐過,你不能亂跑。”

“我們有目的地,不是亂跑,快去快回就是。”

“那目的地到底是哪兒呢?”

半小時後,代景總算将悉心打扮完的白箬盼出來。白箬為了掩藏行跡,穿了一件白裙子,看起來更像女鬼了……

“怎麽樣?”白箬就像一個即将去郊游的少女,揚起裙擺轉了一圈,腕上銀镯玎珰。

代景微一愣神,由衷誇贊:“很漂亮。”

白箬微微一笑,又似個女人了,牽起代景的手,“那我們走吧。”

那可真是一只柔滑清涼的手,沒有半縷活人的溫度,代景強作淡定,由着白箬帶他疾行。

白箬雖是幽魂,卻在山中修行十多年,已有半實之體,與一點修為。這點修為放在外面是不夠看的,若是單純地奔逐飛馳,倒是飛快。

代景眼前景色速速掠過,身體浮在半空,眉宇睫毛沾了一層細小的水珠。

終于停下來時,代景覺得自己快凍僵了,以前坐飛行紙鶴時也沒這樣過,果然交通工具不同,體驗相差十萬八千裏。

白箬呀了一聲:“是我太快了嗎?”

只用了十幾分鐘,就從半溪山脈的北部,到了中部靠南,代景又用了十幾分鐘才緩過來,還不如路上慢點,他這弱不禁風的身子骨真的吃不消。

“這是哪兒?”白箬往前走了幾步,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綠意盎然、繁花似錦的峽谷。

峽谷之中,鱗次栉比地坐落着許多磚瓦木搭建的房屋。顯然,這是一處村落。

他們站在山坡上,久久地凝望。

再次看到烏乞村,代景反倒不太敢相信,他的村莊,他的故鄉,真的在這個世界?

代景就像從前無數個晴好的日子裏,采完藥或蘑菇,從腳下的這個山坡奔跑而下。

白箬在他身後叫:“等等我!”

代景張開臂膀,就像一只歸巢的小鳥:“族長!父老鄉親們!我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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