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人生

人生

“你母親的遺物？”代景不可置信地喃喃，“可它是烏乞族聖女的法器……”

倏然間，他明白過來，“你母親是烏乞族聖女？”

“是。”柏枞道，“她叫白輕絮，是烏乞族二代聖女。”

代景有記憶以來接觸最早的便是三代聖女，此後他每隔百年沉睡一次，醒來皆有新的聖女接任，一直到第二十六代聖女白箬。

二代聖女的傳說，代景是知道的。

白輕絮雖是女子，卻天縱英才，十五六歲便煉制出了法器輕絮鈴，此後成為歷代聖女傳承的法器。

十八歲時，白輕絮于妖魔亂世中與大祭司一同出山，護衛皇室，除魔衛道，以一己之力擊退千萬妖魔大軍，名震天下。

十餘年間，白輕絮所指之處，即為戰場；所至之處，即為太平盛世。

但就是這樣一個傳奇的女子，最終沒能回到故鄉，回到烏乞族。她是怎麽死的，族中并無記載，人人諱莫如深。

兩千年後的今日，柏枞卻說，白輕絮是他母親。

別說旁人驚愕，就是代景也難以相信，半晌才說：“我族聖女不得婚配。”

說完驚覺太天真，很多時候，一個生命的誕生并不需要婚配，只需兩情相悅。

“不可能！”那幾個天師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烏乞族聖女是人，你是妖！”

還是一只大妖，能修成大妖，只有純粹的妖類。

柏枞并不給那幾人正眼，他不需要向別人解釋什麽，他的過去并不光彩，但若是代景，他相信他會理解。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柏枞幾乎忘了，自己曾經是人類。

畢竟他作為人類而死的時候，只有五六歲。

其實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故事。烏乞族聖女白輕絮生而與衆不同，身負驅邪血脈，對妖邪卻不如他人那般仇恨。

少女心性堅韌慈悲，她在斬妖除魔的同時，也救過無數情有可原的妖魔，其中便有一只大妖，名喚陰鑄。

自此陰鑄對少女心生留戀，但迫于外界壓力，總不得相見。

如此過了數年，白輕絮忽與一狐妖來往密切，極為親近。那狐妖雖是男狐，卻比女狐還要溫和天真，一派柔媚，名為枞儀。

白輕絮秉性剛強，遇到此狐，可謂是如魚得水，但凡有不如意之處，總能在枞儀那裏尋到安撫。

久而久之，一人一妖漸生情愫，白輕絮有了身孕。她身形薄弱，便是懷孕也看不大出來，最多比平時豐腴些許，十月懷胎之後秘密誕下幼子。

夫妻二人十分開心，愈加情绻，給孩子起名白石劫，乳名小石頭。

石劫意喻四千裏石山，長壽之人每隔百年以細軟衣拂拭，直至石山消失。他們希望孩子歲月長久，安康無憂。

孩子交由枞儀撫養，父子二人長居來鳳山外一竹林中，白輕絮不時便來探望，一家三口共享天倫之樂。

後來白輕絮為平亂世出山，襄助皇室，枞儀便千裏迢迢帶着孩子，随妻子奔波千萬裏。小石頭十分乖巧聽話，從沒抱怨過一個字。

枞儀是狐妖，法力低微，在亂世中行走多有不便。小石頭雖有他的血脈，然而烏乞族血脈更為厲害，以至于他身上沒有半分妖力，竟是個人類，連半妖都不算。

紙終究包不住火，父子二人的存在最先被陰鑄發現。

陰鑄作為大妖，當時已然是妖魔禍亂的頭領，自覺人類虛僞，人間肮髒，唯有烏乞族聖女可堪與自己并肩前行。

結果等他滿烈火烹油地歸來，卻是物是人非，心心念念的女子為他妖共結連理，還生了一個兒子。

這對陰鑄而言，無疑是個響亮的耳光，讓他妒火滔天。

陰鑄毫不客氣下手重傷了枞儀，枞儀氣息奄奄護着兒子逃走，尋到白輕絮。彼時白輕絮正與族人在一起，枞儀的出現，無疑是揭露了她與狐妖的私情。

陰鑄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得不到，就要白輕絮身敗名裂，最後只能來求他。

不料白輕絮比起自身名譽，更看重的是父子二人性命，不顧族人阻止，強行救治枞儀。

陰鑄見狀更是恨得眼眶赤紅，暗中勾結皇室，将其操控掌心，聲讨烏乞族聖女——如今正是妖魔動亂，人間禍事，你族聖女卻與一狐妖私通生下孩子，是何居心？如此品行，如何堪當大任？有何顏面做烏乞族聖女？

皇室立即就要捉拿白輕絮，烏乞族自是力保聖女，作為交換，将枞儀與孩子交了出去。白輕絮得知後自是不能坐視不理，發了瘋般闖入刑場。

然而已經晚了，她親眼看到，他的丈夫，陪她那麽多年的狐妖，被當衆削首，萬箭穿心。

白輕絮唯一能救下的，只有孩子。

但這也不過是暫時的，刑場上布了法陣，一旦她入陣，便立即啓動。千鈞一發之際，白輕絮只能将孩子丢給自己的族人，流淚滿面道：“這個孩子是人類！他那麽小，什麽都不知道。”

法陣極為厲害，消耗了白輕絮大半法力，陰鑄趁機入陣，咬牙問她：“你可知錯？”

白輕絮在遮天蔽日的法陣光芒中吐出一口血，擡起長眉鳳目，她的長相很美，糅雜着女子的嬌柔與男子的英氣。

“你可知錯？”陰鑄又問了一聲。

白輕絮反問：“是你？”

陰鑄知道她在問什麽，冷冷一笑：“是我。”

白輕絮毫不猶豫搖動鈴铛，萬千符咒如利箭齊發，刺穿陰鑄的身體。

陰鑄對她從不設防，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身體如在烈火中炙烤，痛得神情扭曲，一字一字聲嘶力竭地喊：“白輕絮！”

白輕絮一舉擊破法陣，指着陰鑄：“你們看清楚，此乃禍亂人間的大妖！”

霎時，所有的矛頭都指向了陰鑄。陰鑄本就是隐藏身份才能獲得皇室的信任，白輕絮此番舉動，無疑是将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驚恐怨恨之餘只能落荒而逃。

此事并未就此完結，皇室對于聖女與妖私通的不貞行為極為忌憚，已經影響到了整個烏乞族，要求必須給個了斷。

言下之意，就是聖女必須死。

白輕絮終究還是站在了刑臺上，被捆仙繩綁在鐵杆上，周圍堆滿柴火，被處以火刑。她在最後看向自己的族人，用眼神祈求，她死不要緊，請善待她的孩子。

就在這時，孩子奔跑而來，竟是要上刑臺救自己母親，被大祭司一把捉住。孩子不停地叫着，哭着，白輕絮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喊道：“小石頭，好好活着！”

小石頭眼睜睜看着他母親被火燒死。

白輕絮用自己的死，來換取兒子的一線生機，但這一線太脆弱，很快就斷了。

族中盡數皆知聖女與狐妖誕下一子，視為恥辱，要求處死那孩子。族長面色陰沉，考慮整整三天後下了決斷。

斬草除根，這孩子留着也是禍患。

小石頭被族人帶到懸崖前，一下就給推了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便是如此，他一時之間也沒死，挂在峭壁的樹枝上，掙紮了兩天，才漸漸氣息微弱。

族人來撿他屍體，發現竟沒斷氣，不由得吓了一跳。

“果然是狐妖之子……”

“這麽高摔下來都沒死，想來是天意，不如……”

“婦人之仁！若讓這孩子活着，以後遭殃的便是烏乞族。”

“可他畢竟是聖女的孩子。”

“閉嘴！你不忍心，就滾到一邊，我來處理。”

小石頭單純地以為，他們是來救自己的，剛要咧嘴虛弱地笑，一股激痛讓他再也發不出聲。邊上的族人倒是驚叫一聲，幹嘔起來。

一下一下，沉悶而鈍重的肢解身體的聲音。

小石頭張大眼睛，瞳孔漸漸渙散，他到死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恍惚中，他好像看見了自己的阿爹阿娘在朝他招手：“小石頭，過來，娘親抱抱你多重了。”

小石頭頓時忘記所有的苦痛，飛奔過去撲進爹娘懷中，娘親搖動鈴铛，抱着他晃呀晃，輕聲哼唱自編的童謠：“梨花落了桃花開，竹林裏頭有竹屋，小兔子小狐貍都來做客呀，我的寶寶還在睡，走起路來要輕點……”

小石頭就這樣沉入了寂靜的，安寧的，近乎永久的黑暗中。

直到有一夜，他殘破的肢體被陰鑄挖出來，縫縫補補拼好，召喚陰魂，自此人間多了一個聽命大妖陰鑄的傀儡。

人間再刮腥風血雨，傀儡成長速度驚人，僅用了十幾年便靠着妖邪之力成長為與陰鑄比肩的大妖，連屠十三城。

傀儡渾渾噩噩，沒有喜怒哀樂，不辨善惡，不分黑白，只隐約記得，他想去一個地方。

靠着這份執念，他找到了烏乞族，遇到了吻他的神子，至此有了新的名字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