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章 第 12 章

穗穗跟着淮陽、時瑾跑,步伐很慢,怕熱的她額頭上滲出小小的汗珠。

第一次跑長達七米的路,累得氣喘籲籲。

她沒有吭聲,更沒有停下休息,她知道一旦休息兩個玩伴就會離她遠去,再也追不上。

在海上好不容易找到的玩伴是這樣,沒有人會等原地休息的她。

除了爸爸。

穗穗左手捏着金燦燦,右手抓着宋叔給的棒棒糖乖乖跟着,一舉一動裏透露着不屬于兩歲半應有的堅強與乖巧。

松松的媽媽正在院子裏晾曬衣服,聽到淮陽的笑聲,背對着他們拍打被子,聲音輕快:“在這裏坐一會,松松馬上出來。”

“好,”淮陽作為“小大哥”應聲道,轉頭又招呼穗穗:“過來坐。”

穗穗滿頭大汗,由于剛開始走路、跑步,有時姿勢不對,現在小腿有一點點酸痛,再加上小龍崽天生怕熱,跑了幾步,小臉通紅。

淮陽和時瑾熟練地坐在院子左側的小竹椅上。

竹椅快到穗穗大腿,要坐上去必須放下手裏的糖果,撐着椅子爬上去。

穗穗當然不會放下糖果,她是一個領地意識很強烈的小孩。

這裏不是她的領地,她不能随随便便把東西放在一邊。

會不見的。

她墊着腳尖努力讓屁股能坐在竹椅上,額頭的汗珠慢慢滾落,試了兩次仍是失敗。

時瑾:“妹妹,吃棒棒糖。”

這樣可以空出一只手來。

穗穗恍如未聞,仍保持着剛才的姿勢,淮陽着急地竹椅上跳下來,伸手過來抓穗穗,穗穗趕忙往後退,一屁股坐到水泥地上。

有點痛。

她龇牙咧嘴皺成一團。

時瑾皺眉,學着宋叔剛才的話,小奶音稚嫩:“溫柔。”

淮陽:“你懂什麽叫溫柔?”

時瑾點頭,下巴微擡:“你不溫柔。”

他上前一步扶起穗穗,在碰到她手的那一刻,穗穗嗖一下縮了回去。

她看看手裏的棒棒糖,又看看他。

淮陽哈哈大笑:“你也不溫柔。”

時瑾反複打量自己的雙手,稚嫩的小臉陷入反省模式。

——什麽叫溫柔?

松松媽媽曬好衣服回頭時才注意到今天院子裏多了一個小朋友,此刻還不安地坐在水泥地上。

她連忙跑了過來,中途不忘随手扯過一條幹毛巾擦淨水上的濕潤。

穗穗能躲避同齡人的靠近,卻躲不過“風馳電掣”般的大人。

一雙冰涼的手抓住了她的胳膊,穗穗全身緊繃得像一塊堅硬石頭,脖子縮縮,腳腳縮縮,只一秒,屁股落在涼涼的竹椅上。

繃緊的身體漸漸放松。

“她都摔倒了你們倆不喊,在這裏吵架,怎麽在做哥哥的?”

“我想幫她坐在椅子上。”淮陽昂首挺胸,完全忘了剛才是他的幫忙讓穗穗啪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完全不內耗,做了什麽都要說。

時瑾雙手背後,擋住“不溫柔的小手”,皺眉沒有說話。

松松媽媽抱住穗穗本想讓她站在地上,拍拍她屁股上的灰,以免髒了衣服,結果剛抱起來,軟綿一團的小女孩又僵硬得像一塊小石頭,索性沒有管褲子,把穗穗放了回去。

隔近看清了她的臉。

汗珠一滴一滴往下落,細碎的頭發黏膩成一團,雙頰紅得徹底。

累慘的一張小臉上,眼眸卻清澈真誠,有點狼狽,仍舊一聲不吭。

“你們帶她跑了多久?”

“不知道。”

“她還小,你們跑步的時候要等她。”

淮陽:“她又沒有哭,”

不舒服的小朋友都會哭,既然妹妹沒有哭,那就是她舒服。

淮陽理所當然地想着。

松松媽媽:...

“因為她勇敢。”

“她摔倒了沒有哭,很勇敢。”

他們說話的時候,穗穗自顧自地調整坐姿遠離會把她抱起來的大人,被抱着的感覺一點都不好,沒有支撐,懸在空中好像下一秒就會被摔下去。

勇敢一次吸引了她的注意,穗穗拍拍胸脯,紅撲撲的狼狽小臉上透露出昂揚的氣勢:“窩。”

淮陽哼了一聲:“我也很勇敢。”

“窩,一一!”

穗穗昂首挺胸。

淮陽偏頭,看着時瑾:“她說什麽?”

時瑾搖頭。

松松媽媽:“她叫什麽?是不是新來的那戶鄰居的小孩?”

淮陽:“妹妹。”

“她叫妹妹。”

松松媽媽笑了笑,“我說的名字。”

“你叫什麽?”她彎身問。

穗穗迷茫,搖頭。

松松媽媽困惑歸困惑,擰了個毛巾幫穗穗擦臉,感受到軟乎乎的一團逐漸變得僵硬、不安,卻沒有躲,莫名的有點心疼。

這種類似于“沉穩”的東西應該出現在大人身上,小孩怎麽會害怕卻不哭,更不躲避呢。

怕了就跑,疼了就哭,這是小孩的天性。

她把松松叫出來,讓幾個小孩自己玩。

西林街上三四歲的小孩都在松松家的院子裏玩,左側有一株大樹,在夏天剛好能罩住小半院子,送來陣陣陰涼。

正适合做三四歲好動小孩們的“游樂場”。

松松爸爸在幾家鄰居的幫助下,把院子左側收拾了出來,給松松、淮陽、硯枝、時瑾做了四把專屬小竹椅。

他們有時候坐在這裏排排坐吃西瓜,有時候坐在涼席上拍卡片叽叽呱呱,有時候扮演醫生、老師、爸爸媽媽過家家。

松松媽媽離開之前看向樹蔭之下一排小竹椅,淮陽、松松、時瑾坐在竹席上分享卡片,竹椅上只有穗穗一個人,左顧右盼,被毛巾打濕的碎發擰成一團貼在額間。

她很安靜,三位小哥哥沒有帶她一起玩依然不哭不鬧,認真吃着奶味棒棒糖,一雙圓眸小心翼翼地咕嚕轉動,打量周圍。

安靜得不像一個兩三歲的小孩。

**

松松、淮陽、時瑾三個人一起看西游記小卡片,提到孫悟空時,松松和淮陽格外激動。

淮陽激動得哈哈大笑,恰好跟竹椅上的穗穗對視。

作為他們之中的“小大哥”,他日常肩負起照顧弟弟妹妹的職責,如今來了一個更小的妹妹,責任感油然而生。

他說:“妹妹,過來跟我們一起看。”

穗穗聽到聲音,左看右看,不知道淮陽在跟誰說話。

“妹妹——!”

淮陽湊過來,拍拍她的小腦袋。

穗穗愣住,塞着棒棒糖的雙頰微鼓。

“窩?”

“是!”

如果大人在,可能會好奇為什麽穗穗聽不懂“妹妹”一次,但現在附近都是一些三四歲的小豆丁,在外面都要被大人“教導”,本質都很“清澈愚蠢”,全然沒有把穗穗聽不懂“妹妹”一詞放在心裏。

反而還因為穗穗的懵懂升起了一股“好為人師”的欲望。

“你叫妹妹,我說妹妹就是在叫你。”淮陽道。

時瑾:“不對,她有名字。”

松松探頭:“她叫什麽?”

一片寂靜。

淮陽一錘定音:“她叫妹妹。”

他又道:“我叫淮陽,是哥哥,你要聽我的。”

穗穗搖搖腦袋。

淮陽也不管穗穗同不同意,拽着時瑾和松松道:“他叫時瑾。”

時瑾衣着整潔,穿着印着小狗狗的短袖;松松則是墨綠色短袖,兩個人都是短發,比穗穗要高出半個腦袋。

“這個是松松,他有西游記卡片。”

穗穗懵懂。

她隐約理解了“妹妹”的意思。

“妹妹”就是名字。

名字是爹爹娘親、朋友之間會說的話,只要一說“妹妹”,就是在跟她說話。

在喊她!

從前,她的名字是...

惡龍。

穗穗不喜歡這個名字,每次人們叫喊着“惡龍來了”“殺了惡龍”時,她都不想承認他們口中的“惡龍”是她。

她不想聽。

現在,她有了一個新名字。

穗穗彎彎眼睛,奶聲奶氣地複述:“我,妹妹。”

“對對對,你是妹妹。”

穗穗指着淮陽:“丫丫。”

淮陽:...

“不是丫丫,是陽,一昂陽,太陽的陽!”

穗穗又道:“松松。”

視線落在時瑾身上,穗穗糾結了一會,“司司。”

“金金。”

松松笑哈哈地說:“你們的名字太難,她不會讀。”

小孩子倒也不在意被叫什麽,念叨了一會重新開始玩。

“老鷹捉小雞還是丢手絹?”淮陽問。

松松:“我想玩彈珠。”

淮陽:“那你去拿,給妹妹看看我們收集的彈珠。”

時瑾想了想:“有一顆很漂亮的彈珠。”

“等着!我去拿!”

穗穗聽不懂,晃悠着小腿吃糖,只在聽到“妹妹”一詞時有些許反應。

***

另一邊,宋叔騎着電動車去上班。

時瑾的媽媽虞宜蘇要去買菜,她很放心地把時瑾放在了松松家,李慧芳得回家,離開之前詢問謝祈清:“你就在這等着?要不去松松家等,我帶你過去。”

謝祈清:“不用。”

“也好,”李慧芳以為他跟虞宜蘇一樣要去買菜或者辦其他事,“把穗穗放在松松家大可放心。”

謝祈清不語,等其他人離開後走向小院,在距離大樹三米的地方站定,透過斑駁的樹影看大樹下的謝穗安。

她正坐在竹椅上吃糖,拉她過來的兩個小男孩湊在一起說話,她豎起小耳朵聽得認真。

酒窩微顯。

笑容淡淡的,五官裏透露出連她都意識不到的輕松。

極開心的模樣。

在仙俠世界艱難求生的妖族幼崽,在現代社會找到了可以停留的地方,還交到了朋友,是件好事。

不僅如此,她還知道怎麽吃棒棒糖,不會把用來坐的竹椅當成玩具,更不會像昨天一樣把這些東西“收藏保管”起來。

馬上,她就可以像同齡幼崽一般正常生活,逐漸忘記仙俠世界帶給她的負面影響。

迎接她嶄新的人類生活,健康成長。

而謝祈清在現代社會的任務就只剩下制定好未來的事業計劃。

今後照顧女兒的任務,自然由“他”辦。

謝祈清在現代社會待不了多久,他漫不經心地打量這個完全不同于仙俠世界的社會。

半晌,目光落在給小院送來陰涼的大樹上。

一百年前,謝祁淵神魂寂滅的地方也曾有一棵這樣的樹。

他倒在樹邊,閉眼之前投過來了一眼。

謝祈清至今都不理解那一眼的意思。

大抵是失望。

戰神謝祁淵為神族戰死,彼時,他的親弟弟卻從魔界趕到了戰場。

一如幾千年前卦象預言的那般。

謝祈清墜魔,“禍害”蒼生。

謝祁淵該失望的。

他不顧衆人反對保護了幾千年的惡靈弟弟,可弟弟成長為神界的驕傲後,轉頭墜魔,令整個仙界蒙羞。

那一眼,叫失望。

九州四海偌大無際,謝祈清只依靠過兄長謝祁淵。

他神魂寂滅後,謝祈清再無羁絆。

一天比一天瘋。

他一步步走向卦象預言的路,如今只差“掀翻神界”這一步還未曾實現。

謝祈清唇角微扯。

快了。

沈蔚亭,必死。

濃墨的殺意再次席卷而來,原本就陰沉沉的天際又暗淡了一些。

和謝祈清綁定的系統暗道不好,魔尊有點徹底“走火入魔”的瘋樣。

在魔界可以瘋,萬萬不能在現代瘋啊。

它忙呼喚體內那股一直在沉睡的強大神力。

忽地。

“妹妹——!”

恍惚間,謝祈清聽到一聲短促稚嫩的呼喚。

偏頭。

那個叫做謝穗安的小女孩無措地往前跑着,表情驚恐不安,在看到他時,清澈的圓眸裏多了一絲委屈與...

歡喜。

是爸爸!

穗穗捂着腦袋飛快往前沖。

淮陽捏着彈珠跟在後面,“妹妹,妹妹不要跑!”

穗穗不信。

她在這個世界誰都不信,不敢信,除了...爸爸。

淮陽的叫喊聲吸引了還在家的大人們,李慧芳打開窗戶往下,看到穗穗在接上跑,忙道:“穗安,危險。”

時瑾和捏着彈珠的松松就跟在後面。

穗穗聽到熟悉的聲音擡頭,本來雙腳就在酸痛的她還不習慣跑步,一時不察,踉踉跄跄往前倒。

“妹妹!”

驚慌間,一陣風闖過。

等衆人反應過來之時,謝祈清已經接住了倒下的穗穗,膝蓋、小腿沒有受傷,白嫩的小手碰到地面,擦破了皮,露出隐隐紅血絲,疼得穗穗雙頰擠成一團。

她顧不得疼,往謝祈清身後躲。

一陣兵荒馬亂。

等幾個大人湊到一起弄清楚事情經過時才明白,穗穗怕松松拿來的那一盒彈珠。

“你們拿着彈珠丢來丢去,她這麽小,當然怕。”說話的是淮陽他爸。

被訓斥得有點委屈,淮陽嘟囔:“我不知道妹妹膽子這麽小。”

謝祈清皺眉。

“她還小,怕的東西多。但是她很勇敢。你看她,受傷流血了一滴眼淚都沒留。”

“流血不流淚。”

“好了好了,陽陽、阿瑾和松松不知道這些,他們只是想分享給妹妹看對不對?鄰居們笑着,又跟穗穗說:“這是哥哥們的玩具,他們不會扔你。”

穗穗埋頭不敢看。

松松媽媽把碘伏拿過來,謝祈清退後一步将位置讓了出來,穗穗慌忙抓緊他的褲子。

“爸爸不會走的。”有人笑着哄她。

淮陽爸爸啧啧兩聲,有點羨慕:“真黏爸爸。”

哪像他家的調皮崽子,養到四歲屁用沒有,喊聲爸爸都要吼着喊。

淮陽本來還有點委屈,直到穗穗聽從松松媽媽的話展開小手,露出帶血絲的小手,他的俊臉皺成一團。

“妹妹不痛嗎?”

這不得嚎啕大哭一頓讓爸爸媽媽買一堆玩具回來哄哄自己。

“她像不像大姐大。”淮陽爸爸玩笑似地說。

淮陽欲言又止,“我,我,我才是大哥。”

碘伏擦在小手上帶來陣陣刺痛,穗穗全身緊繃,松松媽媽給她吹了吹,涼意驅散了一點點刺痛感。

還是痛。

她沒有哭。

“怎麽這麽勇敢,幾歲了?”

“好聽話。”

...

誇贊聲此起彼伏。

穗穗看向謝祈清,得意一笑。

這一次,謝祈清沒有誇她。

在人群散去後,帶着她往書店走。

穗穗看了看被包裹得像小粽子的雙手,隔着老遠還能聽見鄰居的誇贊聲。

——看看小妹妹,多麽勇敢。

穗穗擡唇,不滿足地扯了扯謝祈清的褲腳。

“pa..”穗穗想了想,說:“我,不凸。”

——我沒有哭,是很勇敢的小龍人。

可是爸爸沒有誇她。

謝祈清淡淡掃過她,問了一個與勇敢毫無關聯的問題。

“你怕石頭?”

頓了頓,補充:“有人用石頭,傷害過你?”

穗穗自然點點頭,龇牙咧嘴地說:“痛!”

謝祈清面色微沉。

一件被刻意遺忘的小事不講道理地浮上眼前。

三百五十歲那年,謝祁淵用赫赫戰功作為交換,得到仙界允許來到偏殿見他。

謝祁淵沒有帶劍法寶物,帶了一疊人間吃食,坐在他面前,沒有用術法抹去他臉上的劍痕,看着他吃了好一會糕點後,問:“你需要哭嗎?”

謝祈清刻意遺忘了這件事,沒有将謝祁淵的到來放在心裏,兄長離開後,他還是照常練劍,讀書,日複一日,沒日沒夜。

那句話很無聊,不是嗎。

他是要做未來戰神、平定天下的人,怎麽會需要那種軟弱玩意。

沒有人需要。

穗穗自顧自念叨着:“不要,司鬥。”

小奶音認真重複:“我不喜歡司鬥。”

“肚肚痛!”

她眉頭一皺,握拳喃喃:“不凸不凸~”

可能在很久之前,她被人用石頭砸到小龍肚的時候,也會這樣喃喃。

不哭不哭。

要做勇敢的小龍崽。

謝祈清低頭,淡漠桃花眼認真地倒映着瘦弱小小的女兒,謝穗安。

語氣淡淡,雲淡風輕地問:

“那你想哭嗎?”

不是能不能。

而是,想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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