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呼蘭河傳》

第54章 《呼蘭河傳》

他是個怪人, 一開始就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後來做的事情更是奇怪。

即使如此,李子越還是把他領了回去。

爹在竈臺做飯, 李子越和爹對視,發現爹的臉陷入一團迷霧中。

看不清。

這裏所有人李子越都看不清。

爹并不驚訝他的存在, 盡管爹是個村裏教書的先生,按刻板印象來說應該迂腐刻板, 可爹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果你吃不起飯,你也可以成為我的孩子。”

他擡起頭來對爹笑。

一看就是個江湖騙子。

李子越哼了一聲,卻把碗裏的糙米勻了一半給他。

“我沒胃口。”李子越生硬地說。

那人只會眯着眼睛笑。

“你當真不需要姻緣祝福?”

李子越炸毛:“我又沒有……”

“我可以讓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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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東西是你說能有就能有的嗎?”李子越随口說了一句,“我還說今晚能下雨呢。”

那人将臉埋進碗裏, 嘴咀嚼着還帶殼的米, 模糊地嘟囔了聲:“我今晚試試,說不定真能。”

李子越把這句話當耳邊風,聽過就散了。

村裏足足一月未逢甘雨,他來了就下雨?

豈有這種邪門事?

然而。

當夜, 李子越站在屋檐前,久久未有睡意。

雨聲落到地面的聲音,真應了爹教他的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盤”。

他從未聽過如此悅耳舒心的自然音樂。

下雨了,就算是狂風刮過來, 都應該是溫柔的。

爹也一晚沒睡, 他手裏還捏着半冊子地理天氣說明,燭火亮了三番,蠟油凝了小半張桌子。

他同李子越站在檐下,嘴裏還在念叨:“所以, 你當真不需要求姻緣?”

後來,李子越才知道他是聽人請求而誕生的姻緣神。

那時天氣不太惡劣, 談情說愛還算人生大事。

尚且處于混沌的他聽到太多充滿愛意的心願,借着這份請求的力量,他誕生了。

成了大千世界中一位小小的神明。

然而,好景不長,環境驟變的速度遠快于人類科技發展,亡羊補牢但為時已晚,人被打回原形,所有精神追求皆舍棄,只能忙碌于最基礎的生理存活。

越來越少的人求姻緣,他誕生不再有意義,眼看着就要消逝于天地,他迷茫地游走在各個村子裏,受盡人白眼,被人罵是瘋子傻子騙子。

然後,他遇到了那個在樹下乘涼的少年。

聽到了他另外的請求——落雨吧。

他又有了存在的意義。盡管他并不能掌管天氣,但好在還剩一些神力能夠滿足少年的小小要求。

初雨過後村裏人知道了他的存在。

那時天氣尚未把人逼瘋,人心還是向善。

“神啊,請你再賜予我們一些雨水吧!我們只求雨水,不求食物,我們手腳健全,只要有水,我們就能養活我們自己。”

偶爾他來了力氣,還能為村裏下一場救命的甘霖。

人暫且不困于生存,又有了向他求姻緣的心思。

每天都陸續有人來找他,他被這些請求滋養,身體逐漸強壯。

有人提出為他修建一座精美的廟宇,他只是搖頭:“愛無處不在,我便無處不在,我是自由的神,不會拘于一方田地。”

此刻他看上去已有二十來歲,和李子越站在一起不像同齡,更像李子越的哥哥。

爹也高興,逢人便說自己有了兩個懂事孩子。

然而這層高興下掩蓋的另一道心思,只有李子越知道。

爹一直耿耿于懷哥的離開。

那時村裏剛開始大旱,哥覺得留村耕種無望,遲早餓死,便在某個無月的夜晚悄然提着包裹離開。

至此不再回來。

李子越靜靜看着這一切,清涼的雨絲落到他掌心,帶來一陣讓人安逸的清涼。

“你要不要也求個姻緣?”現在他已經高李子越一個頭了,說這話時還是笑眯眯,淨長個子,模樣一點沒變,“那些向我求過姻緣的人都過得很幸福哦。”

李子越擡頭看他一眼,又轉過頭去:“這個能亂求嗎?萬一我說我要和村頭那只狗……”

“咦,你今天怎麽沒直接拒絕,”他眉眼彎彎,“這倒是不行。我只撮合兩情相悅卻不敢開口說話的。我不亂點鴛鴦譜,也不做強迫他人的事情。”

李子越小聲哼了一句。

過了半晌,他才将話語藏在雨聲裏:“……不要。現在這樣挺好的。”

其實當初哥走的時候差點帶走李子越。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個家、這個村子已經死了。

人們□□旱和少得可憐的雨水折磨地難以呼吸。

只有出去,只有出去才能找到新的路。

可李子越逃到半路自己又走了回去。

清晨,風裏更多的是涼意。他覺得兩邊臉頰一陣發冷,幹涸的淚水砸在裂開的黃土地上。

隐約聽到生病的爺爺在咳嗽,爹緩慢起了身,木床發出“吱呀”的蒼老響聲。

李子越縮着身體坐在屋前,聽到爹在後面叫他:“怎麽坐在這裏,小心感冒。”

爹沒問哥為什麽不見了。

爹也沒問他是不是跟着出逃了,為什麽又要回來。

其實爹什麽都知道。

他的到來宛如沙漠中湧出了一汪生命泉水,使得村子和李子越家都活了起來。

李子越雖然嘴上不說,但早已把他看作至親。

如果一輩子都能這樣……李子越看着田地裏搖曳的草苗發呆,不知覺間,一點笑浮在嘴角。

但他畢竟不是雨神,他只是個小小的姻緣神,有點神力,卻還是不夠呼風喚雨。

天氣更加惡劣,他的力量不再能敵天道,雨水越來越少,土地幹涸裂開,莊稼大片死去。

人再度被打回生存的囚牢,餓殍遍野,絕望徹底蓋住存活的希望。

他們已經沒了力氣揮舞農具。

所有人齊齊跪在他面前,聲淚俱下。

“神啊,請你賜給我們食物,賜給我們孩子,賜給我們雨水吧。”

他無助地站在原地,嘴唇在發抖。

他們的願望太大,他沒辦法一一實現,更何況,現在他的神力在逐漸消散……

我……只是一個誕生于人祈願的……小神明。

降下的雨水越來越少,人們的不滿越來越多,天氣更加殘酷,落下去的是鋤頭,地面生出的卻是一汪腥紅的血水。

風塵襲了過來,他跪坐在屋檐前,雙手合十。

雨啊。

李子越沉默着坐在另一邊,過了半晌,才沙啞地開口:“你……”

他轉過頭去,看到他已經變得寬大的白色外袍。

“你是不是……縮小了。”

他仿佛變成了一座沒有生命的雕像,過了許久,李子越才見他點頭。

卻又搖頭。

然而,和後面的相比,如果事情就停在這裏,也算個好結局。

事情的轉折從他看着那個孩子在他面前死去開始。

婦人抱來被餓得皮包骨的孩童。

“神,這是你賜予我姻緣下誕生的孩子……”孩子後頸被按住,跪倒在地,“神啊,我們哪裏有資格求姻緣啊……我們連自己生下的孩子都養不活……”

他知道那孩子與他無關。

他來村子不足一年,孩子年齡少說已有十歲。

婦人恐怕是被餓瘋了。

孩子瘦,骨骼看起來就格外大些,他白到幾乎透明的手指撫上孩子似乎已經瘦成竹條的脖頸,上面挂着沉甸甸的人骨。

孩子空洞的眼睛望着他。

望着他盈滿淚水的眼。

越居高位的神越應該被剝奪情感,可他是個小神明,他被允許內心充滿悲憫。

他靠着人的喜怒哀樂而活,他為了解決人的煩惱而生。

他生來愛人,死了也不會恨人。

孩子跌跌撞撞朝他靠來。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在距離他幹瘦的胸腔不足一寸的地方。

随後。

他眼睜睜看着那孩子的頭顱,掉在他的面前。

“哐當!”

不見皮肉,不見人血。

光餘被人啃食到無任何殘餘的骨頭。

衆人開始吵鬧,開始推攘,他的身軀被所有人捏在手裏,搖搖欲墜。

“滴答。”

萬物沉寂,唯聽雨響。

傾天暴雨即将落下,而最先的那枚是他流出的第一滴淚。

他們似乎抓到了讓他落雨的技巧,村裏的孩子一個個死去,換來的是連綿不絕的雨水。

莊稼開始煥發生命,大地不再幹涸,之前離開的年輕人終于回來。

他越來越瘦小,越來越害怕人,整日躲在家裏不出去。

他為人而誕生,現在卻成了害怕人的神明。

爹看不慣村裏人的逼迫,他年輕時候就總和其他村民對着幹。

他們笑他讀書讀傻了,他諷刺他們愚昧又惡劣。

爹确實是個文弱的書生,以前土地沒有這麽惡劣的時候還能提着鐮刀去田裏割點白菜,現在只能呆在家裏做點簡單農活。

可這樣羸弱的爹卻為了他主動向村裏人揮舞鋤頭。

“你們再來找他試試!”爹的手在發顫,面容可懼,變成了他曾經最瞧不起的“野蠻人”。

李子越在屋裏抱着瑟瑟發抖的他,他那頭雪白的長發已經縮短到齊肩,眼淚卻越流越長。

哥出走,姐也被娘帶離了村莊,只剩下卧病在床的爺爺和他與爹相依為命。

家裏做重活的擔子落在了李子越身上,李子越對勞動沒有意見,他只是不願意這樣入不敷出。

土地的情況有多糟糕,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要留在這裏。

況且……

李子越看着狀态越來越差的他,那顆曾經已經死掉的出逃的心,再次蘇醒。

李子越忍不住對着爹開了口:“我們走吧,我們去另一個地方,那裏土地會更好,也會有人乞求姻緣……”

爹疲憊地凝視着李子越:“你哥……走之前和你說了一樣的話……”

李子越怔住。

“這片天已經壞啦,”爹彎下腰,提起鋤頭,“除非逃到另一片天,不然也是悲劇重演啊。”

李子越抿了唇,表面雖不再反駁,心裏卻打起算盤。

一定要帶家人離開這裏。

此刻他已經縮小成幾歲大的兒童,神智也回到了那個年紀。

他聽不懂李子越說的話,只是咧嘴傻笑,而雙手舉起來時又下意識合十。

“雨。”

李子越聽到他在小聲念叨。

他已經不會說求姻緣這麽複雜的話了。

連綿的雨水是他的血肉,雨愈下越大,他越來越小,漸漸縮到五六歲的孩童大小。

“你不要再……”爹痛苦地搖頭,“這是我們造的孽,你……不要……”

他低垂着頭,口裏還念叨着:“雨。”

當時李子越不知道他遭遇了什麽,自然也不清楚他為何這麽執着于下雨。

李子越只是簡單想着,即使衆人在他面前下跪……

可他本就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理應受到凡人的跪拜,何須做到這樣。

鋤頭砸在地上,前面的鐵片裂成碎片。

好運會突然截斷,人的黴運卻如不肯走的秋雨。

爹好不容易同意李子越離開村莊,然而他們走了許久,發現任何地方都是死亡。

要麽是天降暴雪,要麽烈日永恒,要麽狂風卷身,要麽雨水決堤。

病重的爺爺死在了破爛的板車上。

他們足足走了三天才回到村子。

這三天沒有人說話。

爺爺的屍體在車上腐爛發臭,蒼蠅在上面盤旋,蚊蟲終于飽餐一頓。

爹餓得口裏直咽清口水。

爹說得對,逃不出去的。

李子越跪在地上,胸腔在起伏,眼淚卻流不出來。

沒有水了。

神被“偷走”,村裏人的怒火滔天,他們不打算原諒他們。

鋤頭哐當一聲落在地上。

已經回到三歲孩童狀态的他,輕輕爬上桌案,瘦弱的手往上擡起。

遮住那人空洞的眼眸。

“滴答。”

這是第二滴“眼淚”。

自此。

夜晚的雨水變了質,水不再融入土地,天氣愈發炎熱,白日裏太陽烘烤萬物。

寺廟憑空而起,他躲進最高大的佛像裏,發誓永不再慈愛世人。

可他們又趁虛而入。

他們将孩子喬裝打扮為獻給他的新娘。

他是姻緣神。

他無法拒絕這份請求。

紅轎入,紅刀出。

血流進他躲藏的佛像前。

他已經縮到只有剛出生那般大小。

他整夜啼哭,眼淚化作急迫的暴雨,雷聲轟鳴,是他在憤怒。

可他實在憐愛。

在他面前死了的孩子會被他以另外一種方式還回去。

這是他向第一個在他面前死去的孩子贖罪。

第二天清晨,村民會在村門口撿到新生的孩子和食物。

他們大多年齡在十歲,是那個孩子的年齡,而食物只為供他們長大。

這是他的痛苦和贖罪,卻再次被人拿來做惡。

孩子斷裂的頭被他們做了警醒的時鐘。

他猶如提線木偶。

鐘聲敲響,罪孽重現。

他手握長刀。

送殺死新娘的人上殘忍的絞刑臺。

鐘聲停止,他躲回佛像,痛苦地落淚。

這份痛苦只有李子越知道。

但李子越卻不敢去觸碰他。

李子越一生曾三次出逃,第一次半路折返,丢了哥哥,第二次絕望逃回,死了爺爺,第三次遁入林間……

如果當初李子越未提出要離開,如果沒有把爺爺放上板車,如果沒有在樹下和他搭話,如果沒有向他乞雨……

如果……

沒有如果。

……

許久後,李子越靠在挂了家人屍體的樹下,聽到遠處傳來沉重的鐘聲。

空氣愈發潮濕,又是要落雨了。

李子越眯着眼眸。

隐約間仿佛見到一抹白影。

【他擡起草帽前沿,與靠在樹下的李子越對視。】

【随後伸出手來,對李子越微微一笑:“你好。”】

【“你是否需要姻緣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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