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我愛你

第92章 我愛你

“夫人。”

章行止站在一旁, 語氣恭敬。

女人小幅度點頭,視線還落在她面前的電子顯示屏上。

屏幕上顯出幾塊監控視頻,場景不堪明亮, 偶爾能從角落裏看到一兩個約莫15歲孩子的身影閃過。

章行止低着頭沒說話。

視頻上的時間一分一秒流逝,隐約能聽到幾聲怪異的嘶吼。

嘶吼愈近, 伴随着一股難言的陰暗,只見場面迅速切換, 孩子驚恐的面容在視頻前端無限放大——

好幾個被啃食了半邊臉,鮮血順着臉側滴落到冰冷的地面。

壓抑和痛苦的尖叫聲在即将炸開的前一秒被女人按下了靜音鍵。

異化的動物吞食人類的血腥場景化為一片昏暗、無聲的殘忍。

瞳孔中倒映着影像裏沉默的厮殺和無力的掙紮,大腦聽見記憶裏挂着絕望的求救。

章行止緩慢合上了眼。

人類在此刻顯得如此渺小無能。

“更換試劑。”女人那雙和張斂極像的眼眸裏只是不耐煩,“現在的人連前三輪都熬不過。”

早就戰戰兢兢立在一旁的白衣人連忙點頭:“好的夫人。”

“返回使用張斂或者章行止那兩期試劑。後面試劑改來改去越改越差, 還不如原版。”

“夫人, 以前試劑副作用極大,會有更多人挺不過去……我們沒有太多可做實驗的樣本了。”

“多成功一個,就會有給更多人存活。我不要低标準收來的一群連基本測試都通過不了的飯桶,”程季桦煩躁道, “按我說的做。”

“是。”

程季桦煩悶地關了視頻,這才将注意力放到章行止身上。

“那個虛拟世界打造的新型副本已經過了測試期,我會選幾個人去幫你。”她揉着太陽穴,“張斂呢。”

章行止只是搖頭。

她欲言又止, 過了半晌才道:“……那孩子就是一根筋, 也不知道随了我和他爸哪方,算了。”

“對了,你讓李子越也進新副本。”程季桦頓了兩秒,“有人在副本等他。”

章行止擡眼看她。

“現在我們所處的境況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糟糕。”

“那群讨人厭的烏鴉也會出手, 這次我們将和他們結盟。新一輪《高級僞人副本》馬上要開啓,系統直播間那派也坐不住了, 連搞幾次版本更新,”程季桦沉聲,“現階段我們只有兩條路可以走。”

“一是新副本背後依靠的虛拟世界,如果測試穩定,那會成為我們所有人的新開始,但也意味着我們将永遠依托他人,除了烏鴉,沒人期待這個結局。”

章行止沒說話。

“二是徹底通關《高級僞人副本》,這是最後一次機會,我會把積分榜前十裏一半都換成我們的人,如果這次也沒有成功。”程季桦沉重道,“我們不用期待未來了。”

茶杯撞擊桌面的聲音格外清脆,茶水晃蕩,白霧萦繞,逐漸平靜的水面下隐約可見一只灰狼印記。

……

14歲的張斂時常望着李子越的背影發呆。

他很喜歡在李子越不知道的時候悄悄看着他。

他喜歡看他被外面風霜吹得有些泛紅的耳朵尖,喜歡看他熬粥時思考到底放不放鹽時皺着的眉,喜歡看他側躺在身側寧靜合上的眼眸。

喜歡他叫他的名字,佯裝生氣地捏他的臉。

自張斂有記憶開始,他的生活只有測試和喝藥。

身體剛養好便被丢進滿是怪物的熔爐,被折磨到一身傷出來,人還沒喘過氣就被逼着喝下一碗又一碗讓人生嘔的液體。

冰冷的手術室裏的亮起的手術燈是他小時候的太陽和月亮。

身邊人都說他們這派已成紙老虎,夫人為了鎮住悠悠衆口,為了穩住權勢,竟在實驗極不穩定的情況下讓下一任繼承人成為實驗小白鼠。

所幸張斂挺過來了,穩住了夫人的權位,也穩住了他們這搖搖欲墜大樓的地基。

四季一輪輪過去,張斂身上孩子的稚氣和活潑被無數次絕望的求救換來的失望與抛棄打磨平穩。

別人表面對他點頭哈腰,背地裏卻說他冷漠到讓人害怕。

彼時的張斂如一具沒有欲望、沒有期待、沒有生氣的殺戮機器,空有被藥物強化的力量,靈魂已死。

他的時間仿佛早就停止,直到遇上李子越的那個夜晚,他見到李子越透明晶瑩的眼淚,感受李子越鮮活有力的心跳。

李子越身上有股淡淡的,似雪松的清香。

他聽到大腦中久違的“咔嚓”聲。

時鐘終于開始轉動。

張斂後知後覺地知道人是可以撒嬌的,生病的時候是可以被人哄着喝藥的,伸手是有人會握住的。

人即使沒有價值,也可以被愛的。

盡管如此,張斂很早就做好了離別的準備。

那時他受藥物副作用的影響,身體極其虛弱,李子越為了治他的發燒背地裏吃了多少苦,張斂一清二楚。

再這樣下去,他會将李子越拖垮的。

然而他卻因為貪戀這一點點溫暖,遲疑了一天又一天。

家裏所有人都說他沒有一點感情,張斂有時候也會想。

這是感情嗎。

不願意離開,想一直看着他,想聽到他說話,這是……什麽呢。

張斂已經不太記得媽将李子越向他人下跪的視頻放在他面前時的場景了,只是偶爾聽管家說起。

“少爺您當時真的把我這個老頭子吓壞了,您坐在床上,什麽也不說,飯也不吃,要不是夫人最後過來強行給您打了一針,我怕後面都見不到您了……”

臨別前一天晚上,李子越哽咽着對他說虧欠,張斂卻覺得自己将李子越拖累了。

李子越是對他最好的人。

李子越是唯一一個不帶任何利益愛他的人。

分開後張斂從未覺得時間開始轉動是件很殘忍的事情。

長夜難熬,分秒都是距離。

煎熬、痛苦、委屈……所有的負面情緒将他包圍。

歸根到最後卻又化為最純粹的思念和擔心。

之後他又一次夜晚出逃,見到了相同的斜坡,冬季尚未過去,地面冰層易滑,那輛車再次迎着他的面呼嘯而來。

張斂呆愣地站在原地,感受自己猛烈的心跳,那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期待。

有人會突然拉住他。

然而冷風刮過,人求救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格外刺耳,卡車翻到在一側,張斂麻木地看着地面留下的自己的血液。

他的視線逐漸模糊,沾滿血漬的手在雪霧中顫抖。

溫熱的液體一滴滴落下。

他蹲在早已沒人的破舊屋子外,等雪再次将他覆蓋。

而這次沒有人推開門硬着聲音讓他進去了。

張斂乖順了一輩子,只出格過三次,第一次偶然出逃遇到了李子越,第二次因為過于挂念李子越再度逃跑,第三次為了找到李子越。

他違背了媽的期待和希望,毅然走向當時家裏人最不恥的無限流副本。

媽生氣質問他:“你發瘋了張斂,他們提出那樣的要求你也答應?!你背叛了我們,你背叛了家裏所有人,你為什麽……”

“我不管這些。”他語氣冷漠。

“進了無限流哪個不是九死一生?你把我們所有人的心血的浪費了,我們培養你是為了把你送進副本的嗎?!你平白無故受這些折磨……”

“媽,”他平靜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你也知道,我在受折磨嗎。”

水滴砸在地板上。

一向擅說的媽卻長久沉默了。

“我們會刻意調整你們相遇的概率,”對方将協議推過來,“你應該知道你的特殊,你這樣的人對我們來說是不可多得,你通關副本越多對整個無限流環境改善更大。”

張斂的虛拟世界很小,小到只有一間破爛漏風的屋子,小到裏面只住了他一個人。

這裏沒有四季輪替,冬天成為永恒。

他時常看着一些角落發呆。

那是以前李子越經常在的地方。

他沒進副本的日子就坐在屋外臺階上發呆,安靜地聽自己腦海中時間一點點轉動。

好幾次九死一生脫離副本後,他神智不清地靠在床腳咳嗽,頭腦愈沉,大抵是發燒了。

恍惚中好像那個人又回來了。

他問他哪裏難受,問他冷不冷,張斂艱難地伸出手來,卻只能觸碰到堅硬的床板。

他動作僵硬在那裏,人縮回角落。

病好後只剩下一片冷到人骨頭疼的雪。

虛拟世界的一切都可以由他自己決定,他并非不知道春夏秋這三個季節都比冬好,但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沒有李子越的春天是什麽樣子的。

他還沒有等到春天,他還沒有看到過春天的月亮。

無數人說他見不到李子越了,說他們相遇的概率約等于無,說張斂找了李子越太久太久。

一年不算久,三年不算久,六年也不算久。

只要能找到,無論什麽時候,都不算久。

……

李子越僵硬地躺在床上。

一分鐘前,浴室淋浴的水聲止了。

其實他和張斂睡的床中間隔了1.5米長的書桌,且他現在只需要裝睡就能蒙混過關,完全沒必要這麽緊張。

但只要一閉眼,剛才張斂親他的場景仿佛又浮現在眼前,他下唇破了個小傷口,舌頭舔過去還有點疼。

聽到浴室門被關上,李子越毫不猶豫地合了眼。

宿舍主燈已經關了,剩下書桌旁的臺燈還亮着橘黃的光,李子越将被子蓋得嚴實,只留了個腦袋在外面。

他膚色較一般人要白些,臉上印了些許朦胧的橘光,額上碎發随意別在一側,顯得格外乖巧。

張斂似乎在笑:“哥,你知道人裝睡的時候眼球抖動頻率不正常嗎。”

即使被戳穿,李子越依然不為所動。

他感到身旁的光線亮了一瞬,張斂大概離開了,然而還未等他安心,只聽身側傳來一道清脆的、某種物體斷裂的響聲。

李子越還在猶豫是否繼續裝睡,卻聽張斂又說話。

“哥,我床壞了。”

“什麽。”李子越撐起上半身,見張斂那邊床斷了根角。

罪魁禍首還有點委屈:“哥。”

他剛洗過澡,頭發還将幹未幹,整個人暈在一層氤氲的水汽裏,眉眼俊秀到讓人不好意思直視。

李子越別過眼神:“……自己打地鋪。”

“我會感冒的。”

“我有感冒藥。”

“可能還會發燒。”張斂聲音悶悶,像一只落水的可憐小狗。

李子越眉心一跳,扭捏了半天才慢騰騰回複:“你睡床……”

他話還沒說完,瞬間感到了身側的凹陷,張斂很安分地躺在另一側,還貼心地不占李子越的枕頭。

李子越艱難翻了個身,又忍不住道:“僅此一次,你明天自己把床腳修好,不然你就出去找地方睡。”

“哥,我可以要一點你的被子嗎。”張斂答非所問。

“你自己不是有被子……”

“壞了。”

不用想,誰家被子會無端壞,肯定又是張斂自己搞的。

李子越又要起身:“我還有床備用的。”

“那個也壞了。”

李子越:“……?”

“你就這麽冷着。”他忍無可忍。

張斂看着天花板,深呼吸了兩道:“如果沒有被子蓋,我明天早上可能會發燒。”

“沒事,應該沒人心疼我,發燒雖然很難受,但也沒關系,我都習慣了,我不會再麻煩哥的。”

又是發燒。

李子越要炸毛了,他掀開一個被角,沒好氣道:“滾進來。”

想來想去沒想過,李子越又轉過去捏住張斂側臉。

“床你睡了,被子你蓋了,再發燒明天我真把你踢出去。”

“好。”張斂對着李子越很聽話地眨眼睛。

宿舍是單人床,兩個男生擠在一起難免有些擁擠,李子越靠着牆側躺,剛有點睡意,卻又聽到張斂開口。

“哥,我能貼着你嗎,像小時候一樣。”

“不能!”

“為什麽。”

你還問為什麽?!

李子越一時間想不出順暢話來,耳朵先紅了大半。

“沒有為什麽。”他語氣很僵硬。

“以前你都答應的,”張斂尾音拖很長,“你現在不喜歡我了嗎。”

“這不是一碼事,張斂,你想想,以前你幾歲,現在你幾歲,這能……”

“你不喜歡我了。”

李子越聲音哽住,張斂這句話倒是把他氣笑了。

他轉過去,看着張斂的側臉:“我真的不喜歡你了,那又怎麽樣。”

張斂一怔,眼睫快速抖動了兩下,他緩慢從床上起來,背對着李子越:“……哥,我回我那邊去了。”

“剛剛打擾你了。”

李子越心裏一咯噔。

“過來。”

張斂動作沒停。

“張斂,”他喊了句,“你過來躺下。”

“哥,你不喜歡我了。”

如果說剛才的張斂還是朵自己盛開的小花,此刻就變成了焉巴的幹草,背影很是落寞,有種媽媽不疼爸爸不愛的可憐。

李子越真想穿越回去阻止自己剛剛說的那句話。

“我喜歡你,”他沒思索的,“你過來。”

張斂猛地轉過頭來,對上李子越愣住的眼眸。

“不是,我的意思是,這個喜歡……”李子越明顯語無倫次起來。

然而這次他的話又被吞了半截在吻裏。

張斂此時的親吻不似剛才那般猛烈,帶了安撫他的溫柔。

他身體控制不住地往後倒,張斂将他後腦勺覆住,把他壓至床邊。

唇上的傷口被人輕輕舔了下。

“嘶……”

李子越斷斷續續:“張斂,你屬……屬狗的嗎。”

“嗯。”

張斂一口咬住他的鎖骨,輕笑了聲:“哥,你身上好香。”

“……閉嘴。”

李子越身上一碰就泛紅,他本身也是個容易害羞的,張斂湊得很近看他,伸手替他遮住眼眸,感受他長而卷的睫毛在手心跳舞。

失去了視野,李子越有一瞬間失神,唇微張,使得張斂趁虛而入。

直到李子越喘不過氣悶着咳嗽了幾聲張斂才放過他。

再看過去,李子越手腕處都被他捏紅了。

“李子越。”他很認真地喊他,将李子越的手貼在自己側臉,就像小時候一樣,“我好喜歡你。”

……

李子越睡着的時候睫毛也會不自覺顫抖,張斂覺得很可愛,看幾眼就忍不住親一口。

他将李子越耳邊略微淩亂的黑發往後收,将他往懷裏又攬了攬,頭埋進他頸窩裏。

李子越或許失去了很多人,但永遠不會失去他。

他會自己朝李子越走來,無論兩人再次靠近的概率有多低。

張斂找李子越找了八年,見到李子越後從未覺得自己找李子越找太久了。

他無時無刻不在懊悔自己來太遲了。

如果能早一點找到他,李子越就不用受那麽多苦了。

張斂将他溫熱的手握住,與他十指相扣。

臨睡前他問李子越為什麽不生氣。

他以為李子越會很長時間不理他,以為李子越會因為當初他決斷的不回去而讨厭他。

李子越睡意漸濃,只是拍了拍他的後背,像哄孩子一樣:“……我知道你,你那樣……一定有你的原因。”

張斂合眼吻着他的指腹,聲音輕柔。

“李子越。”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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