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父子交心

父子交心

蘇珏一連兩日沒了蹤影,林瑔雖然着急,卻也不敢冒冒失失地出去找他。

有陸侍衛幫着收殓了楚知的屍骨,還是一個小壇子,活生生的一個人,頃刻成了一捧灰。

林瑔将楚知和脂沫放在一處,他嘆了聲,又換了新的香燭,坐在門檻上,繼續等蘇珏回來。

這兩日忙叨得很,蘇珏一直不回來,陸侍衛說他出去找,不許林瑔出門,他最多也就坐在門檻上等。

這三更半夜的,整個恒月宮,只剩林瑔一人。

林瑔趴在膝上,又重重地嘆了口氣,無意間擡頭一瞥,卻好像看見門口有一道身影。

林瑔驟然警覺起來,直起身子一看,才發現是蘇珏。

林瑔一愣,倒也松了口氣,起身迎了上去,壓了幾日的委屈又湧了上來:“你去哪了?子卿……先生他……”

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林瑔走到蘇珏跟前才看見他手裏拿着一把匕首,上面還滴着血,手上似乎還有一些抓傷的痕跡。

蘇珏整個人神情恍惚,嘴裏喃喃自語着什麽。

“怎麽回事?你去幹什麽了!”

蘇珏并不答話,只一個人自顧自地往回走,林瑔聽了半天才依稀辨別出蘇珏似乎是在念叨什麽:“她該死。”

“蘇子卿!”林瑔怒喝一聲,胸膛微微起伏,又怕隔牆有耳,幹脆直接拉起蘇珏的胳膊往屋裏走。

蘇珏眼裏閃過一絲迷茫,歪頭看了看林瑔拉着他的那只手,跟着林瑔走了。

蘇珏穿得單薄,完全沒有穿披風大氅一類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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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瑔蹙眉,關上門,把兩人最外面那層被風吹得冰涼的衣裳脫下來,摁着蘇珏到床上坐下。

“蘇珏!”林瑔目光淩厲,“你冷靜一點,你看着我,你告訴我你到底幹了什麽?”

蘇珏微垂着頭,并不答話。

林瑔看了看他手裏還在滴血的刀,伸手就要奪過來。

蘇珏警惕躲開,反手差點兒劃到林瑔,被林瑔堪堪躲過。

蘇珏現在的狀态看着很不對,雖然是看着林瑔的,卻極其冰冷陌生,似乎完全認不出他是誰。

整個人也是渾渾噩噩的,刀絕對不能留在他手裏。

林瑔咬咬牙,再次伸手。

蘇珏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微涼的唇貼在手臂上,牙齒狠厲地刺破皮膚,一陣鈍痛,刀子“哐當”一聲跌落在地。

林瑔疼得手指都忍不住微微顫動,悶哼一聲,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蘇珏的後背視作安撫,寧是強忍着一聲不吭。

一片血腥氣在嘴裏蔓延開來,蘇珏微微清醒了些,他漸漸松了嘴上的力道,只見林瑔白皙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

蘇珏眼睫微顫,慌亂地松開林瑔,嘴裏呢喃着:“對不起。”

蘇珏左右看了看,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起身慌亂沖出了門。

“子卿!”

林瑔匆忙伸手拉他卻拉了個空,蘇珏跑得極快,林瑔剛跟到門口他就一把關上了門,從外面鎖了起來。

“子卿,開門!”林瑔焦急地一邊拍門一邊喊道,“有什麽事你也先進來,外面太冷了,你先進來,我不問你了!蘇珏!”

蘇珏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淚,倚着門坐下了。

林瑔無法,只得在原地記得轉圈兒,忽然靈光一閃,趕緊跑回去,從窗子翻了出來。

蘇珏靠在門邊,閉着眼,看起來很是憔悴。

林瑔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走到跟前也不見蘇珏有什麽反應,他蹲下身試了一下,才發覺這人已經燙得可怕。

從前病了或是怎麽了,都還有楚知或是脂沫照料,林瑔沒做過這等照顧人的活計,只能把蘇珏拖回屋裏裹上被子。

在廚房翻了半天才翻出幾味能用的藥材來,煎了給蘇珏服下,用布在外面的雪地裏滾了一圈,擰幹,搭在蘇珏額上。

林瑔站在床邊,無端得一陣心慌。

他想了想,把裝着脂沫和楚知的兩個玉壇子抱了過來放在桌上,自己搬了把小椅子坐着。

這樣守着,竟然覺得能稍微安心些。

蘇瑾安放輕腳步,一進來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小孩子還是不會照顧人的,蘇瑾安想着,在林瑔察覺到之前利落地點了他睡穴,托住林瑔的腦袋輕輕擱在桌上。

他神色複雜地看了看桌上的骨灰壇,終是忍不住微嘆,呢喃低語了一句:“你也走了,到如今,便真只剩我一人了……”

他來晚了。

刻意去避開一個人的消息的代價就是剛好晚一步。

一切已成定局。

年少時,他們也算得上是至交好友,引為知己,幾人一起對酒吟詩,策馬同游。

他知道楚知其實并沒有太大過錯,他并不知曉,他也是被楚家利用。

可是蘇謙霖死了,蘇瑾安永遠不可能過得去這個坎兒。

楚知,楚九霄,意氣淩雲,故人之姿仍在眼前,卻是人走茶涼、不複昔年舊時意。

蘇瑾安抿了抿唇,強壓住心底那抹酸澀,走到蘇珏跟前,手輕搭在他額上試了一下,忍不住微微蹙眉。

又從被子裏把他手拿出來,輕輕搭在蘇珏腕上,沉吟片刻,略微松了口氣。

還好,不是什麽大事。大悲大恸,又在外面受了涼,才會發起熱來。

蘇瑾安微嘆一聲,從荷包中摸出一丸藥來,試着水還是溫熱的,便就着壺裏的水給蘇珏服了下去。

蘇珏嗆了下,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是蘇瑾安時愣了一下,呆呆地瞧了他半晌。

蘇瑾安似乎也沒想到他會突然醒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良久,率先移開眸子。

蘇珏嘴唇動了動,聲音極低:“父皇……”

蘇瑾安輕輕應了聲,又是一陣沉默,他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說着,便要轉身離去。

“等一下。”蘇珏叫住他,強撐着坐起身來,“父皇,有些事情,不如我們好好聊一聊。”

蘇瑾安腳步一頓,低聲道:“半大點兒的孩子,別老有那麽重的心思,好生歇息,旁的不必多問。”

“我不小了。”蘇珏低聲道,“我已經十五歲了,有些事情,您與其拿我當個廢物養,不如告訴我,讓我自己去尋一條出路。”

蘇瑾安輕嘆一聲,坐在床邊,并不看蘇珏。蘇珏垂下頭,也不看他,他道:“我五個月大的時候,您說不準還在抱着我,大晚上地哼那種不知名的小曲。”

聞言,蘇瑾安不可避免地抖了一下,似乎很是不可置信,蘇珏為什麽會記得那些。

可蘇珏并不在意,他只當沒看到,自顧自地說道:“後來我五歲,一個人在一方小小天地中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如今我十五歲,您在這,我曾經想了那麽多個夜的問題,如今卻一個都問不出來……父皇,爹爹,我是恨你的。”

蘇瑾安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恨才是對的,該恨。”

“那您恨我嗎?”

蘇瑾安眸光微閃,終于轉過身子來,正眼瞧着蘇珏:“蘇珏,恨這一字,從來和我對你無關。就算你往後殺人放火,成一個窮兇極惡之徒,天底下的人都恨你……我也不能。你是我求來的孩子,我此生都該有愧于你。我拿你墊了我扳倒殷家的路,待你也并不好,你該恨我,我卻不能恨你。”

“可是我的母妃姓殷,我身上流着的是殷家的血。”蘇珏定定地看着他,卻見蘇瑾安自嘲一笑。

蘇瑾安道:“對,你身上流着殷家的血,我也一樣。但我恨殷家,卻不一定非要恨你,我相信我的孩子是個正常人。”

“正常人?”

“嗯,正常人。”蘇瑾安道,“或許你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殷家,殷家的人,都是瘋子,幾乎沒有正常人。”

蘇珏嗤笑一聲,指了指地上帶着血的匕首,道:“我也不是,您看,這算起來,還是我第一次發病。”

誰知蘇瑾安卻搖了下頭:“我說的不是病,是心。你被教養得很好,楚知有好好教你,你有一顆最起碼知道共情的心。你知道你的母妃殷菲柔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她絕對是個最标準的殷家人,心狠手辣,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而且缺少正常人的感情。”

蘇瑾安苦笑一聲,道:“先說太後好了,我真的……并不想承認她是我的母親。我有一個哥哥,我的同胞哥哥,他也是太後的兒子啊,嫡長子,自幼聰慧,身份貴重,可是他是死在自己母親的手裏的,你知道為什麽太後會選他嗎?”

蘇珏搖頭。

蘇瑾安接着道:“就因為懷瑜是嫡長子啊。太後想得永遠和別人不一樣,她有兩個兒子,她選擇了那個身份更貴重些的,自此後宮中再無人能與她争鋒,代價是我哥哥的命。懷瑜活得并不長久,他身子病弱,我們從太後手中奪權,要扳倒殷家,他哪能禁得住那麽折騰呢?到底還是英年早逝。”

蘇珏猶豫了下,問:“那父皇的伴讀呢?”

“你說謙霖?”蘇瑾安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道,“九霄竟然還會跟你提起他嗎?謙霖是死在太後和殷菲柔手裏的啊。我知九霄無辜,本是遭人算計的,可我要如何能不記恨呢……我喜歡的人,因為他的參與,屍骨無存。”

他最後一句說得極輕,倒像是在喃喃自語。

可蘇珏還是聽了個清楚,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蘇瑾安道:“我從來都不曾想過娶殷菲柔,但我是太後的傀儡,她絕對不會允許我做出不合她心意的事。所以,我的兄長和愛人全都死在我的母親手裏,你說,這算不算一樁荒唐事?太後很多次都想把你要到身邊去,全都被我回絕了,如果你在她身邊長大……像我倒也罷了,無非就是活得窩囊點兒,可若是像她們呢?”

蘇珏靜靜聽着,半晌,他輕輕道:“父皇,你讓我走吧。”

“放我出宮去,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您想讓我就這麽混完一輩子,可總有人不想,無辜之人因我而死,我好過不了,也守不住對我來說重要的人。”

蘇珏視線落到林瑔身上,喃喃道:“若是我一人倒也罷,可他怎麽辦呢?”

蘇瑾安順着蘇珏的視線看過去,有些訝然。

蘇珏道:“皇子伴讀不能科考,這世間總歸還是貴人說得算的。他失去了這條路,林太傅……總不能守他一輩子。那便該是我,他活多少年,我就該守他多少年,就算是守不了,也該叫他安安穩穩、不向任何人低頭地過完一輩子。”

他只有林瑔了。

蘇珏想,清塵是個那樣好的人,他該長命百歲的。

可他如今才是十幾歲的年紀,如果沒了依靠,又無路可走,那他往後那些年,要怎麽過呢?

對,怎麽過不是過?可蘇珏就是覺得……舍不得。

這本就是他欠了林瑔的。

林瑔于他是貴人,他于林瑔卻是累贅。

所以蘇珏現在更想活着,姐姐和先生留下的最後的教導,不就是活着嗎?

活着,只要有一口氣,就還能往上爬,他要讓林瑔踩在他的肩上做真正的萬人之上,端坐于高臺之上,一世無憂。

蘇珏抓住蘇瑾安的手,認真道:“父皇,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我要去找我的出路,與其說你忙着周旋把我撇在這裏不管,不如讓我也去闖一闖。”

蘇瑾安沒有說話,蘇珏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映入眼簾的是桌上的白玉毯子。

蘇珏沉默半晌,終是忍不住問:“您若早來一步,會救他們嗎?”

最後蘇瑾安到底有沒有回答,蘇珏不知道,迷迷糊糊地又睡倒過去。

再次醒來,窗外的雪未停,依然寒冷寂寥。

不過沒關系,走過這片雪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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