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過往

第28章 過往

“大帥，您怎麽又找六妹妹啊。”

楚清筠端着椅子，貼到何月身邊，雙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語氣如設定那般矯揉造作。

宋旭陽在旁邊小聲哔哔：“這不是跟我一樣麽？就是聲音細了一點而已。”

楚清筠不受他打擾，眼睛慢慢垂下，作出虛僞的傷心狀，又歪着頭，自下而上輕輕擡眼，幽怨地瞪了一眼：“她有什麽好的，整天端着那張死人臉……”

宋旭陽當局者迷，可何月作為對手，看得清清楚楚。

同樣是撒嬌，宋旭陽對她撒嬌時，充斥着濃濃的違和感，她哪怕再逼自己入戲，也總是能感覺到面前是一個男人在裝妖冶。

可楚清筠看着她時，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寫滿了依賴和信任，墨色的瞳孔深不見底，卻因為這抹神秘，讓他的鐘情顯得更加珍貴，如蘭的氣息噴在耳畔時，骨頭都要酥了，她完全無法将視線從這雙眼睛上移開，幾個深呼吸後，她才想起來，這個時候應該找小六，強逼着自己左顧右盼。

誰能想到，這樣清高冷豔的一張臉，可以媚到這種程度？

“但是……我……”

視線移回到楚清筠臉上，目睹他帶着期盼的眼神，何月的聲音又頓住，半晌才說出口：“我怎麽聽說，你最近跟她玩得很好？”

楚清筠臉上的淡笑不變，旁觀者很容易就能看出他此刻隐瞞了什麽，但那雙看人就深情的桃花眼無辜地望着眼前的人，使她如一葉障目。

“還不是您喜歡，我就想着跟她學些洋文。”

青年順着摟住自己腰的手靠過去，故作無知地歪頭。

“可是她也不好好教，整天說着什麽地毛可樂的。”

這種清澈的愚蠢恰好滿足了人類的科普欲望，看着他對如此簡單的知識一竅不通，便不自覺地生出一種高等動物的優越感：“democracy？”

“對……對！”

縮在自己懷裏的小東西仰着頭，滿眼崇拜，好像第一天知道大帥會洋文：“就是這個！”

“哈哈哈哈哈！”

一個連英文都不懂，一個只會朝自己濕漉漉地眨眼的小東西，能懂什麽民主？

“她不是在教你，是在害你，還傻樂呢！你學會了，那這輩子別安逸了。”

“我又不想知道什麽意思！”

那張媚眼如絲的臉在背對何月時，自然地閃過流光，旁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在裝傻！

一瞬間的思考後，楚清筠一個翻身，跨坐到了大帥的腿上，雙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

這個動作原本就在電影裏，只是宋旭陽一直過不去這個心結，老師才同意他們找到感覺再做這個動作。

沒想到，楚清筠竟然這樣毫無壓力地做出來了！

何月知道他們其實并無肢體接觸，但一下子被妖精攀上，她的心跳不由加快了幾拍。

眼前的青年，不，是她的姨太太，此刻紅唇正笑得做作嬌媚，好似看不出真心，帶着笑眼神又單純得像個不谙世事的孩童，天真與魅惑，同時出現在這一張臉上。

“大帥喜歡我就學。”

他故意歪頭，每說一句，就左右歪一次，每歪一次，都離得更近一些。

“地毛可樂，地毛可樂……你靠這麽近做什麽？”

何月正秉着呼吸，見楚清筠突然越過她看向後面，連忙出戲，大口呼吸幾下，轉頭向後看——然後被突然接近的一張大臉吓了一跳。

那是楚清筠的助理席同。

楚清筠演示結束，道一聲歉後，從何月的椅子上下來，依舊看着十分沒禮貌的席同。

“我覺得不好。”

席同幽幽開口。

何月難得入戲，還在平息心跳，聞言回過頭：“哪裏不好？出了什麽問題嗎？”

“你給他們兩個演示，應該拿我當教具。”

席同眼神幽怨地飄向何月，聲音嫉妒。

楚清筠：……

“你要是沒事做就去玩手機，離我遠一點。”

——哈哈哈哈哈哈小助理是我的嘴替嗎！能不能放開何月姐姐，建議讓我來！

——我的天啊，攝像太會拍了，竟然是大帥視角！我能說我被小貓抱着脖子的時候，不存在的東西興奮起來了啊！

——我敢肯定楚清筠的助理是他的粉絲！恨不得湊上去看！這不就是我本人嗎！

——羨慕何月，羨慕小助理！啊啊啊為什麽楚清筠要演月如啊！一人血書演五太太！簡直就是個狐貍精！

——電影裏月如其實是比五太太更澀的，無法想象楚清筠的月如會是什麽樣！

——啊啊啊啊啊！我愛上小貓了！誰不喜歡這種一心一意都是你的笨蛋美人啊！

……

宋旭陽從不知哪一刻起，就呆呆地站在一旁，眼睛盯着楚清筠。

他符合五姨太嬌柔做作的人設嗎？當然符合，他的表情足夠誇張，聲音和身段足夠做作，如果他是旁觀的月如，斷然會嫌棄他，可不知為什麽，他在看的時候，除了臉紅心跳，還默默從心底生出一陣憂傷，好像看着楚清筠這樣讨好一個人，會讓他心疼難過，本不該這樣的。

那個大帥是個什麽東西，值得他這樣犧牲！

又忍不住要想，如果被撒嬌的那個人是自己呢……他能堅持住不動心嗎？何況是一個好色的大帥。

“五太太是非常典型的被規訓過的女性。”

楚清筠把席同趕走後，已經拿出筆在劇本上标注。

旁邊兩位不知在想什麽的隊友如夢初醒，尤其是宋旭陽，一改剛剛的傲慢态度，老老實實坐下來，小朋友一樣跟何月排排坐聽講。

“她的人生價值，一直被設定為讨好一個男人，哪怕她聰明，也要為了滿足大帥的科普欲而裝傻，遇到大帥變心，也只會将矛頭指向另一個女性，所以，她的人設再狡猾做作，至少在表面上，她對大帥也是全心的信任依賴，後來的覺醒，更像是她本就自由的靈魂，被月如喚醒了，而你剛剛的模樣，完全看不出被壓迫，更像是在調戲大帥。”

宋旭陽黑線：“講歸講，就別損我了吧？”

楚清筠點頭，宋旭陽低着頭，認真幻想着自己被規訓之後的模樣。

這種內心深處在痛苦吶喊，卻不得不低頭，在那個讓人絕望的環境中裝作沒事人一樣适應的感覺，對何月來說很容易體會，但沒有經歷過性別歧視的男人很難共情這一點。

宋旭陽沉思半晌：“就算她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裏，不也還是原來的人設嗎？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很難演啊，太矛盾了！”

楚清筠也意識到對方沒有辦法共情，低頭考慮了一會兒，轉而道：“從你聽得懂話，就一直有人對你說，你有天生的缺陷，才會被抛棄。”

宋旭陽身體一僵。

“但是你的心裏一直覺得，你是健康的，那些人說的是錯的。”

“可他們堅持說你有缺陷，被抛棄是活該，想要不被扔掉，就要承認缺陷，并且以殘缺的模樣生存下去，久而久之，你也相信了自己的殘缺……”

“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宋旭陽拉着臉：“我現在能理解了，但是你真不是個東西。”

福利院出來的孩子，就沒有沒懷疑過自己被抛棄的原因的，宋旭陽體會到了五太太人物內核中的可悲，同時也被勾起了不太好的回憶。

何月在一旁聽出了點苗頭，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是在說小時候的事嗎？”

她知道楚清筠是周家流落在外的真少爺，但卻不了解宋旭陽，聽楚清筠的意思，難道他們都被抛棄過？

問出來後，何月突然意識到剛剛的問題有些冒犯，連忙改口：“不過，我總聽清筠說起你媽媽，她一定對你很好吧。”

因為有人對他好，所以被抛棄大概……不會那麽嚴重？

提到母親，楚清筠的表情果然緩和下來，他點了點頭：“她是我小時候自己挑的媽媽。”

宋旭陽在旁邊“噗嗤”一聲笑出來：“挑？你那是搶吧？”

何月好奇地看過去：“你知道？”

“他從小就可壞了。”

說起這個，宋旭陽就不困了：“一般三歲以上就很難找領養了，我們去福利院的時候大概五六歲，按理說根本領養不出去。”

楚清筠：“那是你們。”

宋旭陽不情願地點頭：“對，他因為長得好看，很多叔叔阿姨喜歡他，但是他說什麽都不跟人家走，我們還以為他是舍不得我們這些好朋友，一個個都愛死他了，衆星捧月的。”

何月大概猜到後面的劇情了，呲牙笑了起來：“結果他是在挑人是嗎？”

“我媽當時二十五，是領養人裏最年輕漂亮的。”

楚清筠完全沒有黑歷史被揭穿的自覺，望着某一點的空氣，表情懷念：“她看起來做好了養一個孩子的準備。”

宋旭陽翻譯：“有錢。”

楚清筠點頭：“我那時身體不好，福利院只能提供去痛片，我需要有錢的領養人帶我看病。”

宋旭陽：“所以那個阿姨說要領養孩子的時候，他突然變得特煩人，挨個找人犯賤，氣得我們全院追着他一個人揍，然後他就哭着撲進那個阿姨的懷裏，人家以為他被霸淩，把他帶走了。”

三人坐在訓練室的中間休息，不知不覺間，三個助理也圍過來聽故事。

何月在一旁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真的假的？你那時真五六歲？也太壞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對吧！”

宋旭陽像是找到了隊友，控訴道：“然後這個人，當初走的時候說常聯系，然後就再也沒動靜了，我們倆後來在電影學院碰到，我樂颠颠找他，結果人老人家直接把我忘了，我大學四年，跟他打了四年。

說完，宋旭陽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誰能想到，這人轉頭又把大學四年的過往給忘了。

“當年要飯，沒有我分你錢，你早就被打死了，你說你有沒有良心！”

楚清筠暗中呼出一口氣。

他總算知道宋旭陽是誰了。

進入福利院前，他一直被一個專業的乞讨團夥帶着乞讨，宋旭陽是他的同伴，兩人被救後，在福利院随院長的姓。

“劉小五。”

他嘆了口氣。

怪不得宋旭陽這麽大怨念，小時候他的确坑了對方無數次。

“你說巧吧，”

宋旭陽不理他，轉而跟何月道：“小時候，我就排第五，他排第六。”

楚清筠：“那你還把五太太演成那樣。”

宋旭陽瞪眼：“別罵了！我一會兒改！”

兩個當事人說說笑笑，何月也不再繃着，眼中閃爍着淚光：“不好意思，提起你們的傷心事了。”

“那倒沒有很傷心，我後來也被領養了。”

宋旭陽嘿嘿笑着：“我爸媽對我可好了。”

楚清筠挑眉：“怎麽做到的？”

宋旭陽抿了抿唇，半晌低頭笑了：“學你。”

何月和助理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楚清筠也翹了翹嘴角：“我不是不聯系你們，我被領養後，跟母親去B市治病，住了幾年院，再回來時福利院倒閉，才聯系不上的。”

“那你媽就一直沒發現你真面目嗎？”

宋旭陽不解：“我當時主動承認，讓我爸好一頓揍。”

“她知道。”

楚清筠平靜地扔下一枚炸/彈。

“她當時就知道。”

“她知道，還給你看病！”

哪怕再有心眼，也不過是五六歲的小屁孩，楚清筠知道自己的設計早就被看穿時，吓得嘴唇發抖，主動把媽媽給他買的新衣服都疊好，放在口袋還了回去。

“阿姨。”

小團子深深低着頭：“對不起，您把我送回去吧。”

媽媽看不出情緒，居高臨下地問：“把你這個小壞蛋送回去，繼續欺負其他小朋友？”

楚清筠不敢說話，眼淚啪嗒啪嗒地往地板上砸，下一秒，卻被卡着腋下抱了起來。

他千挑萬選，選中的媽媽大笑着揉了揉他的頭發：“我聽說你是在很多人裏選中我的，是覺得我有很多過人之處嗎？”

在小孩呆楞着不知道怎麽回答時，她稀罕地把他勒進懷裏：“好巧啊，我也是在好多小朋友裏一眼就看中你了，壞一點好，我就喜歡壞孩子，以後就給我做兒子吧。”

“嗚……阿姨真好……”

何月感動道：“你回到周家之後阿姨怎麽辦啊？”

“她走了。”

“什麽？”宋旭陽差點站了起來。

“旅游的時候失蹤了，可能是去世了，也可能是生我的氣躲起來了。”

楚清筠笑笑：“已經很多年了。”

不過在他的記憶裏，只過去了不到半個月。

藥物讓他在提起這種事時，也能很遲鈍，所以他半天才注意到後背傳來的一下下的撫摸，溫熱的觸感陌生卻踏實。

楚清筠回神，見何月低聲啜泣，宋旭陽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後背的觸感……來自席同。

他皺眉回頭，只見男人哭得不停抽泣，一邊撫摸他的後背，一邊小聲“嗚嗚”。

“你……”

聽見楚清筠的聲音，席同擡頭，湊近他小聲嘀咕：“嗚嗚嗚老板，我以後一定會對你好的！”

“這倒不必。”

楚清筠瞥他：“我是想說……你爪子不想要了？”

“想。”

席同憋着氣嗯了一聲，收起爪子，自顧自擦起眼淚。

“現在我們對彼此已經很熟悉了。”

楚清筠突然宣布，對面情緒低落的兩人不明所以地擡頭，看着楚清筠這個始作俑者一副狀态良好的模樣。

“接着排練，你們倆再保持那個不熟的樣子，就去睡一張床。”

“合着你把我們弄成這樣，就是為了排練！”

宋旭陽瞪大了眼睛，雙手掐上他的脖子。

“熟悉起來的最快方式就是分擔痛苦。”

楚清筠臉上有了笑模樣，仿佛惡魔低語：“分擔了我的痛苦，你們現在一定很熟了。”

宋旭陽：“楚清筠！”

何月：“你還我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