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叫好
第32章 叫好
古香古色的中式軒窗下擺着琺琅的西洋鐘,此時恰好下午八點,鐘內的機械小鳥從中伸出頭,“布谷”“布谷”地叫了八聲。
楚清筠扮演的月如等小鳥叫完,将手中端着的酒壇放到桌上,淡淡道:“您可以繼續,我不介意。”
“你們兩個一起請我喝酒,怎麽能把你扔在一邊。”
大帥罕見地表現的像個紳士,說話彬彬有禮。
五太太将這次飯局放在自己屋裏,一邊是與如月的交易,一邊是大帥的吩咐,她心知這次的主角是他們兩個,但被自己的男人這樣無情推開,還是忍不住生氣,重重地從鼻子中呼出一口氣後,扭着腰坐回自己的椅子,白了月如一眼。
“是啊,月如妹妹這話說的,我們還能當你面脫了衣服不成?要繼續,大帥也得拉上你。”
心事被說中,大帥剛送進嘴裏的一口酒被嗆了出來,佯怒道:“咳咳咳咳……胡鬧!不知所謂!”
五姨太被訓,撅着嘴,委屈地一扭身子。
宋旭陽人高馬大,露出這樣的表情實在太過怪異,怪異中又透着些可愛,讓人欲罷不能。
大帥不知在想什麽,看起來心猿意馬,而楚清筠則一直淡淡微笑,好像融入身後的觀衆,靜靜欣賞着這兩人的表演。
做演員真的很需要信念感,何月和楚清筠竟然能忍住不笑!
觀衆席又爆發出一陣笑聲。
何月清清嗓子:“來,月如,坐。”
楚清筠款款落座,導播給了他坐下後的背影一個鏡頭,纖細的腰肢與臀部連接的優美曲線讓不少男性觀衆心頭一緊。
大帥想要給文化人六姨太一個好印象,六姨太一個請人的,依舊是那副什麽都不在乎的模樣,緩和氣氛的重任就落在了五姨太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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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妹妹和我這次請大帥來,主要是為了謝謝大帥的救命之恩,要不是大帥,我們有幾張嘴都說不清了。”
電影中,五太太想要跟劉太太學洋文,被她帶去劇院看洋人的歌舞劇,卻遇到得到暗線消息的官員抓人,兩人差點被當成奸細抓起來,還是大帥到場,将那些士兵當衆揍了一頓,把兩個老婆帶回來。
“那是當然,老子……咳咳,本人是一家之主,保護自己的女人,天經地義。”
五姨太給大帥倒酒,大帥轉手将酒壺搶到手裏,給月如倒上:“不過我也很好奇,怎麽那麽巧,我們去抓人,就把你們兩個抓到了。
“巧合而已。”
楚清筠拿起酒杯,輕輕舉起,酒杯的邊緣觸碰到下唇——又輕輕放下。
“只是喝酒,有些單調了。”
他放下酒杯,看了看兩人:“不如我們……玩個游戲?”
五姨太小腦袋不太幹淨,不知想到了什麽,臉頰緋紅,看向他時瞪圓了眼睛:“游,游戲?”
大帥也想歪了,但月如是新派女性,被搶進府裏後也沒給他過好臉色,大概不會是他想的那個意思。
他低頭思考了一會兒,問道:“你是想玩……劃拳?牌九?”
“不知大帥有沒有聽過一個西洋的酒桌游戲,Truth or Dare。”
五姨太胳膊架在桌子上,用手托着半邊臉頰,又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又說鳥語。”
大帥懂洋文,聞言挑了挑眉:“真相或挑戰?”
“我們将它翻譯成誠實勇敢。”
楚清筠拿出放在托盤裏的一個骰子:“我們每人投一次,點數最小的人喝一杯酒,選擇誠實地回答一個問題或是勇敢接受挑戰,無論什麽要求,都不能賴賬,否則——暴斃而亡。”
話音落下,他終于不是那副游離在世界之外的表情,揚起下巴,挑釁地朝大帥笑了笑。
就像一個突然擁有了生命的精致人偶,僅僅是一個笑容,就把看慣了美人的大帥給看呆了。
宋旭陽扮演的五姨太也被這個難得的笑驚豔住,呆愣幾秒後又反應過來,眼神不滿地在兩人中間徘徊,最後趁大帥傻愣愣地盯着月如,翻了這段戲裏第三個白眼——只不過,這次瞪的是大帥。
誠實和勇敢,對不谙世事的學生、生活中只有柴米油鹽的百姓來說,并不會帶來多大的代價,但對于手握幾十萬兵馬的軍/閥,或是潛伏人員來說,代表的是巨大的危險。
大帥在前一天救出這兩人時,就已經猜到了月如奸細的身份,只是他不信一個小丫頭能翻出什麽大浪,總想先征服芳心,再按規處置。
他冷笑一聲。
狡猾的女人,嘴上說着玩游戲,其實是破釜沉舟,将命壓在賭桌上,對他發起挑戰。
“一個只能給老子做妾的小東西,還能翻了天不成。”
大帥一改剛剛裝出的紳士,拿出随身的一把手/槍,拍到桌子上,大喝一聲:“好!以此為證,我們遵守游戲規則,敢撒謊或是不勇敢,就拿它自我了斷!”
“啊!”
五太太被吓得小聲尖叫:“這,剛剛不是還好好的?怎麽……”
“五太太別擔心。”
楚清筠伸出雙手,為五太太斟滿酒,搖晃的墨綠色翡翠手镯襯得他手腕的皮膚更加白皙,在燈光下有些晃眼。
“一個游戲而已,只要遵守規則,大帥言而有信,不會殺人的。”
他瞥了一眼何月。
一男一女,一女一男,兩人的身份懸殊,但處于下風的旗袍女子沒有絲毫畏懼,他,不,是她,她将自己的美貌和特別當作武器,将自己推向和觊觎者同樣的高度,以平視的角度向想要征服她的掌權者發出挑戰。
看似自不量力,可她堅韌的靈魂卻讓人不敢小觑,散發出無窮的吸引力,引得獵手跟從她的腳步。
觀衆在大帥的角度,被這樣微弱又頑固不滅的燭火吸引,又随着鏡頭來到楚清筠的角度,看到了被男人掩蓋在輕蔑下,深深的癡迷。
何月似乎是入戲了。
無論是戲中人,還是戲外的觀衆,都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欺欺人。
不,是他的眼中。
他深陷其中,被她牽着鼻子走,卻以為自己是獵人,洋洋得意。
“玩,必須玩。”
大帥拿起骰子,塞進五太太手裏。
這位可憐的,被兩人波及的小動物顫抖着扔出骰子。
四點。
月如打出六點,大帥打出二點。
“我選誠實。”
他倚進紫檀木的太師椅,雙手極有氣勢地握在扶手上:“我倒是想聽聽,我的妾,想問我什麽問題。”
被迫成為男人的妾是月如心中的刺,但她表情淡淡,仿佛聽不出對方話裏的輕視。
“整個江城大街都在傳,滿/洲來的倭族商人要跟您合作,您同意了嗎?”
五太太原本自顧自地害怕,聽到這個問題,吓得瞪圓了眼睛:“啊?”
大帥眉頭壓低,緊緊盯着月如,半晌,突然笑了:“同意了,字都簽了。”
月如握着酒杯的手猛然收緊,瞳孔微縮,平靜的雙眸下洩露出一抹殺意。
五太太更是沒有想到大帥會回答,把嘴也張大了:“啊?”
大帥将一杯酒仰頭倒進胃裏,給自己滿上,然後拿起骰子:“我誠實了,再來。”
這次是五姨太最少,她選了勇敢。
大帥舉起腰上的馬鞭,點了點她:“你……解一顆扣子。”
“什麽?”五姨太擡起手指,護住領口,為難地将視線瞥向月如:“這,這不好吧?”
她本不是羞澀的性格,只是最近總跟月如一起出門,聽她說話說多了,看過她被學生如何尊重,莫名地不想在她面前解扣子。
“啧。”
大帥對她沒有對月如那樣的耐心,擡手捏住了他的下巴。
原電影裏捏的是下面半張臉,但何月的手小,三人商量過,為了觀感,改成了捏下巴。
但這并不會減少五姨太應有的屈辱,那手指捏得緊緊的,幾乎要嵌進皮肉裏,給她掐出了淚花。
“你組這個局,不就是想讓我享受齊人之美的?裝什麽良家子。”
月如抱臂,聽見“齊人之美”時,忍不住開口:“龌龊。”
她從入府以來,一直都是這樣對大帥毫不客氣,可今日的博弈,讓他立刻拉下臉:“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殺你?”
不等大帥動作,五姨太尖利驕躁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程月如!”
她猛地站起來,給了坐在椅子上的月如一個耳光。
月如愣住,連大帥都一時說不出話。
這個耳光聲音聽着挺大,但一點不疼,也沒有在月如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五姨太不依不饒,又伸出雙手,那雙染着鮮紅蔻丹的手捏住那張漂亮的臉蛋,左右扯了扯,力道不大,聲音确是咬牙切齒。
“你這個瘋丫頭!什麽都敢說,要是再敢罵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大帥看着總是不茍言笑的冷美人臉被捏得變形,哈哈大笑:“你以為她在罵你?”
“她當然是在罵我,”
五姨太狠狠剜了對面的女人一眼,轉向大帥時,又是溫柔小意的微笑:“她說的時候還看着我呢,不是罵我,還能是罵您呀?她才不敢呢。”
說着,擡起手指解開了領口的扣子。
旗袍最上面的一顆扣子直到脖子,解開後并不會露出什麽,但五姨太還是只盯着大帥,沒給月如一個眼神。
“能伺候大帥,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這杯酒我喝了!”
不知是不是酒太烈,五姨太一杯酒飲下,再擡頭時,兩汪水汽蓄在眼眶,臉上還是溫柔嬌媚的笑容,映在搖晃的燭光下,格外令人心疼。
月如靜靜看着她眼角的眼淚,表情有一瞬間的動容。
大帥被這樣脆弱依賴的視線取悅,又用皮鞭點了點月如的手腕:“臉疼不疼?活該。”
月如:“呵。”
第三次投骰子,月如最低,大帥最高。
月如:“我選勇敢。”
“那感情好。”
大帥笑道:“你也解扣子。”
五太太面露為難,看看月如又看看大帥,鼓起勇氣,似是想要替她受罰。
下一秒,月如表情淡淡地看着大帥的眼睛,像是看着什麽死物,徑直解開了第一顆扣子。
領子被扯開,雖然什麽都沒漏,卻給人一種“衣衫不整”的印象,像是亵渎了什麽神聖的東西,讓旁觀的人不禁心跳加速。
五太太在一旁做了個誇張的瞪眼表情,比剛剛撒嬌還滑稽,可觀衆席上已經沒有笑聲了。
很多人都看過這部電影,這段劇情也是經典中的經典,已經被很多人翻拍過,但它場景還原得太好,哪怕大帥相對秀氣,五姨太也稍顯魁梧,楚清筠的美貌也能彌補這些不足。
他的一颦一笑,每一個動作,都美得像一幅畫,從他那個仿佛沙漠開花的挑釁笑容開始,觀衆們已經忘了他們在看一場反串的翻拍比賽,忘了演員的真實性別。
仿佛那個年代真的有這樣一個酒桌,這樣三個活生生的人,這場危險又荒唐的酒局。
而他們只是歷史的旁觀者。
“好!夠西洋,夠自由!”
大帥拍手!沒有輪到他喝酒,但還是仰頭灌了一杯。
“這杯我替你喝了!小五,你看看你六妹妹,人家比你還放/蕩,好好學着點。”
“不用。”
月如喝掉手中的酒,又自己斟滿一杯:“繼續。”
這次又回到了第一輪的結局。
大帥這次先喝的酒,然後道:“還是誠實。”
月如:“合約的內容。”
五太太:“啊?”
大帥看起來有些酒意上頭,動作大開大合,壞笑道:“你可想好了,這個答案我告訴你,你們明天就別想出這個門。”
五太太聞言瞪起眼睛,用最快的速度捂住耳朵:“我,我可不想聽,您就告訴小六好了!”
大帥卻大笑着捏住她的胳膊,生生将那只手從耳朵上扯下來,得意地看向月如。
月如沒有受到一點影響:“大帥是想賴賬嗎?”
“不賴,當然不賴!”
大帥還拉着五姨太的胳膊,身體朝月如前傾,壓低聲音:“他給我武器,我幫他抓人,送去美/利堅修鐵路。”
五太太:“什麽!”
她揚聲喊完,意識到這個可怕的消息被自己聽到,眼前一黑,像是洩了氣的氣球那樣癱在椅子上,滿臉的絕望。
之前的博弈中,哪怕被威脅,被打耳光都沒有什麽反應的月如終于動了,她咬緊牙關,再也掩飾不住眼中的厭惡,一個使勁兒,扯斷了手裏的手絹。
大帥看她終于有了反應,臉上滿是勝利的笑容,仿佛才在這個游戲中得了趣,扔出骰子:“接着玩!”
又是月如問,大帥回答。
美人開着一顆扣子,規整的卷發因為之前的耳光,向旁邊翹起了幾根,卻完全不減剛剛的氣勢。
她好看的柳葉彎眉擰在眉心,眼底似乎蘊着怒火,表面卻還是淡然冷靜。
“聽聞大帥起兵之時劫富濟貧,喊的是保衛一家老小的口號,江城宗族繁雜,同脈連枝,你可知你抓的,都是誰的兄弟,誰的兒子?”
江城和華國大多數城市一樣,都是大姓大家,抓勞工是秘密進行的,有時的确會大水沖了龍王廟,抓到自己手下士兵的家人。
如果面前不是一個無依無靠的二十五歲女孩,大帥會以為他被監視了。
剛剛勝利者的笑容不再,他表情陰冷下來,灌進一杯酒。
半晌,揚着下巴看過去:“你知道什麽?亂世之中,誰不是忙着往自己兜裏撈錢?”
他好像醉了,咬着牙又自己灌了好幾杯,使勁撸了一把頭發,朝月如叫喊。
“幾千條/槍入庫,白花花的大/洋搬進來,老子吃香的喝辣的,管他是誰的兄弟!誰的兒子!”
這聲音顯然帶着怒意和急切,仿佛權威被挑戰了的野獸。
五姨太原本覺得自己死定了,一副失魂的模樣癱在椅子上落淚,聽見大帥這個聲音,還是被吓得一抖。
可挑起這怒火的人似乎并不覺得害怕,她輸了一局,又解開一顆扣子,下次贏了後,繼續追問。
“大帥府內整日燒香拜佛,你可知殺生者入七層刀山地獄,盜賊搶劫者入九層油鍋地獄,不敬他人者入十三層血池地獄,損公肥私者入十六層火山地獄……十幾萬兄弟舍生忘死,陪您南征北戰,大帥做出這種背信棄義之事,就不怕死後入遍十八層地獄,享盡十八種刑罰?”
女人的聲音清冷柔軟,聽進耳中,卻如金戈鐵馬,将男人掩埋進土裏,故意遺忘的事實血淋淋地撕扯出來。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生意,沒有他,也會有別人做,他不做,興許還會将其他人得罪個遍。
她一個小老師懂什麽!
可,那些被賣去填命的勞工,跟他一樣被這片土地養育長大,或許還是他兄弟們的親人朋友,也的确是經由他的手被出賣,生生與骨肉親人分離,給那些該死的強盜做奴/隸!
他用陰冷的眼神盯着月如,半晌才緩緩開口:“你一個教洋文的,還信這個?”
月如:“我信。”
“我不信。”
大帥拿起酒壺,直接往嘴裏灌,可沒幾口後,又使勁放下:“你一個女人懂什麽!你知道了有什麽用?你是能燒了船還是滅了那些洋人?能做什麽?不就是借着我的寵愛蹬鼻子上臉!沒有我,你什麽都不是。”
月如的眼神同樣冰冷,她拿起桌上的槍,對準大帥:“我能送你下去,讓你看看你不信的地獄存不存在。”
兩人對視兩秒,似乎是完全撕破臉了,又好像在冥冥中交流了什麽,大帥在愣了半晌後,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哈哈!不愧是老子看上的女人,有個性!”
他伸手,輕而易舉地奪回:“小丫頭,這東西要先開保險,保險沒開,你送誰下去?”
月如似乎也冷靜下來了,她收回視線,給大帥倒酒:“大帥會用,送該死的人下去了嗎?”
大帥不答,拿起骰子扔下去:“繼續。”
兩人默契地忽略了已經吓傻的五姨太,這次,是大帥贏。
“你選誠實,”
大帥吩咐:“老子有話要問你。”
月如冷冷道:“勇敢。”
五姨太漸漸回過神,擔憂地望過去。
她已經解開了兩顆扣子,鎖骨在領口下若隐若現,如果再開一顆,那上半身都要漏出來了!
“老子說的話你沒聽見?選誠實!”
月如:“勇敢。”
“勇敢是嗎?”大帥獰笑,臉上帶上幾分瘋狂:“來人!”
下一秒,幾個穿着民國/軍裝,拎着大道具槍的人魚貫而入。
他們是前幾組的選手:邵然,陳小迪,湯景一,和何月之前的一個女生隊友。
有男有女,演的都是男人,但在這個男女颠倒的舞臺,似乎并不違和。
他們扮演了本應該由節目組工作人員扮演的群演,看到自家長官跟兩個衣衫不整的姨太太喝酒,都低着頭,心裏打鼓,不知道大帥叫他們進來幹什麽。
沉浸在劇情中,因為這緊張氣氛捏緊了拳頭的觀衆們看到熟悉的臉,這才稍稍清醒一些。
“擡起頭,看着她。”
大帥冷聲:“我再問你一遍,誠實還是勇敢?”
大帥有命令,幾位心腹只好擡頭,在目光投向月如後,便再難移開了。
美人喝了酒,臉頰緋紅,雙眼卻清冽明亮,閃着楚楚動人的水光,她開着兩顆扣子,原本坐在椅子上,只有頸下鎖骨若隐若現,可她卻扶着桌子,緩緩站了起來。
觀衆席中發出倒抽涼氣的聲音,引來旁邊沉浸劇情中的觀衆的不滿視線,可下一秒,抽氣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一瞬間,像是回到了上一場公演。
楚清筠身上的旗袍屬于民國,沒有經過現代人的設計和美化,形制上還有清/朝女裝的影子,上身攏共就只有三顆扣子,第三顆挂在腰間。
坐着時不顯,一旦站起來就發現,僅僅解開這兩顆,便已經能看到裏面一大截的西式內衣。
電影為了照顧女演員,在這個場景只給了臉部鏡頭,但這是一場反串戲,楚清筠是個男人,他有着可以在鏡頭下裸露皮膚的優勢。
他們彩排時跟攝像師和導播商量過,将這個鏡頭拍得完全。
所以觀衆們就看到,那一塊布料軟軟地垂下,随着月如向前走動打得更開,雪白的皮膚和黑色的內衣形成的強烈視覺沖擊。
幾位手下眼睛都直了,暗中吞咽口水,可他們只敢遠遠地深呼吸,不敢有其他想法。
不只因為她是大帥的女人,更是因為她此刻的神情。
大帥進山打獵時曾傷過一頭狼,那狼斷了腿,卻像是不知疼痛,不知恐懼,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它露出利齒,綠色的雙眼帶着孤注一擲、同歸于盡的決絕,惡狠狠地從大帥的馬上撕下來一塊肉。
最後它被大帥一槍解決,可手下們躊躇半天,才敢慢慢靠近那頭還睜着眼睛的狼。
不知為什麽,房間中的女人,讓他們想起了那頭野狼。
她冰冷的視線居高臨下地注視着大帥,邁着優雅從容的步子靠近他,一只手輕輕搭上他的椅背。
大帥的臉與她的頸部同一高度,眼神忍不住地向下飄,好像剛剛的憤怒、博弈,都随着面前白皙細膩的肌膚煙消雲散。
這好色、愚蠢的男人。
月如諷刺地笑笑,将手指放在了第三顆扣子上。
如果解開,那麽整個上半身都要被看到。
“程月如!”
五姨太驚恐的聲音響起:“你,你就選誠實嘛!有夫之婦被人看了可是要沉塘的!”
這種事竟然讓她連死亡的恐懼都忽略了?
月如好奇地看過去,只見五姨太的聲音都帶着些祈求:“別犟了,好妹妹,失節事大!”
“失節?”
月如冷笑:“解開一顆扣子,和背信棄義,販賣同胞相比,哪個是失節?”
“我的氣節,來自我的靈魂,我的思想,從來不是由身體決定的。”
她一只手捏住面前這張充滿貪婪癡迷,醉醺醺的臉:“滿腦子想着齊人之福的男人,他為什麽不守/貞/潔?”
大帥被她嘲諷的眼神一刺,瞬間醒酒,似乎沒想到眼前的人竟然如此不在乎,大膽到這種程度,強硬地扯開她捏住自己的右手。
可她的左手已經放在了扣子上,在屋裏五個男人難以置信的驚恐目光中,一點點扣進盤扣下——在解開的前一秒,被大帥強行扯住了。
他憤怒地站起來,一只手攏起她的衣服,另一手憤恨地掐住她雪白纖細的頸子,漸漸收緊。
“大帥!”
五姨太看月如逐漸呼吸困難,不顧自己還開着的一顆扣子,驚叫着撲了上去,雙手替月如扣緊第三顆扣子,然後使勁扯着大帥的胳膊:“大帥!您手下留情!她,她願意選誠實!她願意!您松松手,讓她說話,她就願意了!”
大帥瞥了她一眼,又看回月如,手指微松。
月如沒看他,而是看向他旁邊怒氣沖沖的五太太。
她舉着粉拳,表情兇狠,好像她敢說出“勇敢”二字,那小拳頭就要落下來揍她。
空氣漸漸流進肺部,月如朝她溫和笑笑,再看男人時,依舊冷淡:“大帥想問什麽?”
屋子裏的所有人同時松了一口氣。
大帥喝道:“滾。”
手下們知道他是在說他們,一點點後退,可視線還是忍不住地往房間中那個被掐脖子的女勇士看。
那樣美麗的女人,招招手就能讓男人瘋狂沉溺,為什麽想不開,要有那樣冷厲的眼神,要跟能随時結束她生命的大帥對着幹?
大帥的聲音再次響起:“再看眼睛挖下來。”
手下們大驚,連忙低下頭,擠着跑出門外。
他這才慢慢松開了手,一個使力,将月如按回到椅子上。
“我問你,你是什麽顏色?”
五姨太捂着心口,後怕地坐回自己的椅子,聞言不解地看過去:“顏色?”
月如也挑眉:“顏色?”
“少裝傻!”
大帥冷聲:“我問你是什麽顏色!是不是紅色?”
月如輕咳,撫摸着自己脖子上的勒痕:“大帥是問哪裏?”
她笑笑:“我的頭發是黑色,眼睛是黑色,衣服是藍色,血是紅色。”
大帥:“你的心呢?你的心也是紅色的?”
月如:“您說笑了,誰的心都是紅色的。”
“你不明白我問的是什麽?”
大帥不等她恢複,拿起桌上的手/槍,再次掐住她的脖子,将槍口頂在她的頸部:“我問你為誰做事!南京還是延/安!”
五姨太再無知,如今也明白了。
她瞪圓了眼睛,差點從椅子上摔下去,用一種驚恐不解的視線看向月如。
“啊?她?她,她是?”
月如淡然,似乎早就猜到他的懷疑:“辛苦您忍了這麽久,終于問出來了。”
将她的身份挑明,就不能再欺騙自己繼續将她留在府裏,等待征服她的一天。
大帥陰狠地盯着她:“你自己說,我還能留你一條活路。”
月如直視他的眼睛:“東北。”
“東北?”
這個地方在那時的華國有另一個名字,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可一旦提起,就是撕開血淋淋的傷疤。
大帥手指一頓,連忙松手,後退了幾步。
“我外祖是旅/順人。”
月如整了整被大帥弄亂的頭發,臉上是淡淡的憂傷和懷念:“小時候,我常坐在他膝頭,聽他講岳全傳,後來父親工作調動,我才去了法國,又随他回到江城。”
大帥嘴唇動了動,卻沒有說出話來。
她道:“如果不是被您強搶進府裏,我現在已經站在東北的戰場。”
“你瘋了!”
大帥拎着槍指向她,又憤怒地扔向一邊,氣得滿地踱步。
最終站定在月如面前:“你瘋了!東北?那是滿/洲!那邊那幾個人,三瓜兩棗的,你們怎麽跟倭人鬥!你去送死嗎!還怪我搶你,我搶你是在救你!”
“是我瘋了還是你們瘋了!”
月如站起來,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你見過野獸捕獵,只吃一部分的嗎?你們以為倭人會止步于此嗎?”
“臺省,澎湖,山東,東北……北邊莫名的演習,你們看不見嗎?”
“她在被一步步蠶食,你們在做什麽?同室操戈!出賣土地!販賣人口!”
她的聲音依舊冷靜,可是濃烈的悲傷和戰意卻從靈魂深處傳出,每一個字如同佛鐘敲擊,久久回蕩。
每說一句,她就向前一步,而這個城市的主人,高高在上,得意洋洋,掌握着千萬人性命的男人,每當她逼近一步,就窩囊地向後退一步,他因為過去對黑暗的失望而深深掩埋的血性和良知,正在不顧理性的遏制,漸漸破土而出。
他是那麽看不上這個漂亮精致的小東西,那雪白的脖頸輕松就能掐出痕跡,纖細的手腕只需一下就能折斷,她的反抗,她的身份,在他看來只是個笑話。
然而就是這個小東西,她的靈魂比誰都堅韌,她的理想比誰都堅定,或許她還有信仰,只是他沒有那個資格窺視。
月如的質問還在繼續:“你自己在做什麽,你心裏清清楚楚,你手裏幾千條槍,白花花的大洋花在哪裏,打在誰身上了?只會朝自己人揮刀的懦夫!”
“你不是想征服我嗎?好啊,帶着你的人,去東北,去山東,去臺省,把倭人打回小島!”
“你大可以憑借權力和身體優勢強迫我,但我的心髒永遠流淌着滾燙的血液,我的愛情,只會獻給志同道合的英雄。”
西洋鐘“滴答滴答”地左右搖擺。
房間內,演播廳,以及彈幕,都落針可聞。
直到五太太突然開始啜泣,打破了久久的沉默。
大帥已經被逼到牆角,如今回神,才慢慢伸出雙手,捏住了月如的雙肩,狠狠一推,做最後的掙紮。
“程偉老師!”
他吼出這個他深惡痛絕,無論如何都要讓她改掉的名字,一只手顫抖地指着她:“我把你搶進來,不是聽你講課的!我特麽是要睡你!睡你的!”
“我販賣人口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你們這些老婆孩子!我早就在國外買好了房子,這邊一開戰就能帶着你們離開!你有病嗎!放着榮華富貴不要,要去東北那個鬼地方!你去,你去了就是死!土地,百姓,你這張漂亮小臉,你引以為傲的靈魂,你想要的democracy,會因為你死了就青史永存嗎!不是我瘋了,是你們瘋了,你們這群人都瘋了!”
大帥歇斯底裏地喊着自私的話,臉上卻滿是熱淚。
他為保家衛國起兵,失去了無數的同伴和兄弟,理想和血性在一次次黑暗侵襲中麻木,同化,早已活成了自己最痛恨的模樣。
可他終究是被這片土地養育長大,聽着流傳了六千年的神話,說着四萬萬人共同的語言,這些久遠的良知被重新喚醒,只會帶來傷痛和絕望,卻又如同刻進骨血裏,無法抹去。
他不能欺騙自己,在他懷疑程偉,又應邀來喝酒時,就在期待這樣的結局,他對那個又軸又犟的絕色女子産生了好奇心,理智讓他用世俗禮法,用鋼鐵般的肌肉壓制她,逼她屈服,可靈魂又忍不住懼怕她,憧憬她,想要朝着那樣堅強閃耀的存在靠近。
“大帥幾歲了。”
程偉側目,笑着問滿臉淚水的五太太:“得有四十了吧。”
“沒,沒有這麽大。”
五太太哭得一抽一抽:“三,三十八。”
“三十八,怎麽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大吵大鬧。”
她知道自己早已暴露,也不再掙紮,慢慢踱步回到桌前,給自己斟滿酒杯。
五太太靜靜地看着酒液沿着她的下颚滑下滴落,突然就能理解那些為她瘋狂的男人,忍不住開口:“那個,你之前講的democracy。”
她吐出一個标準的英語單詞,讓一旁發呆的大帥擡起了頭。
她不是只會說“地毛可樂”嗎?
被另外兩個人注視,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那不是大帥喜歡笨的麽,反正我現在也活不成了,就不裝了。”
五太太看向程偉:“如果它那麽好,按照你說的,洋人那邊不是也一地雞毛?”
“我們跟他們不太一樣。”
程偉道:“我們想要的democracy,是所有人一起,當家作主,到那時,你與我,與大帥,與倒夜香的老頭,都平起平坐,靠自己吃飯,誰也不能欺負誰,誰都是自己的主人。”
五太太點頭:“那,那是挺好的,要是有那樣的地方,我就去開個梨園,我師父的園子傳男不傳女,給他那個敗家子兒子,沒幾年就得被敗光了。”
“你身後沒有勢力,大帥又不是殺人狂,不會死的。”
程偉笑笑:“等我走了,勞煩您把我這些年的積蓄捐給學校,孩子們的桌椅該換了。”
五太太靜靜看着她,半晌,雙手突然捂住嘴,眼淚像是斷裂的珍珠項鏈,大哭起來。
程偉遲疑着擡手,輕輕為她抹去眼淚。
“父親去世時對我說,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我……大概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如果你能看到,麻煩在夢裏告訴我。”
“少放屁,二十來歲說什麽蠢話。”
大帥打斷她的遺言,從懷裏掏出一張紙和出入大帥府的玉牌,扔到桌子上。
“這是關押勞工的地址和倭人守衛的換崗時間,明天午時之後,人貨兩清,他們發生了什麽就不歸我管了,你……你想要得到這些,就跟我睡一覺。”
怎麽還在想這件事……
五太太有些想嘔,但想到程偉寧死也要弄到這些,又替她心動:“好妹妹,你,你忍一忍?”
不等程偉作出反應,大帥突然重重地坐到椅子上,整個人趴上桌子,下一秒,發出震天動地的鼾聲。
“大,大帥?”
五姨太被吓了一跳,伸手推推他。
“叫不醒的,他醉死了。”
程偉臉上沒有一點意外,她拿起桌上的玉牌和信紙,裝進自己精致的手提袋中,對着五姨太屋裏的鏡子整了整頭發。
五姨太剛剛還哭着聽她說遺言,見狀傻在當場:“你,他,他?你知道他不會殺你?”
程偉:“如果不是他還有點良知,我也不會浪費口舌說這麽多話。”
感到感情被傷害,五姨太兀自憤慨了半晌,又不解地看向程偉:“可是,可是你的身份……你做這種事,就算今天不死,以後也是要死的,我不明白,你一個這麽漂亮的女娃娃,這麽拼命,值得嗎?”
程偉聞言站定,朝她露出了一個明媚的笑容。
這個笑容,無論是在楚清筠臉上,還是曾經名為程偉又改名月如的女人臉上,都未曾出現過。
它好像自帶着耀眼的光,看着就讓人想起希望。
“你真的不明白嗎?杏花女士,我聽說你入府之前,最擅長刀馬旦。”
杏花從被大帥帶回來,就一直被叫成“五太太”“五妹妹”“小五”,猛然聽到這個名字,甚至有些陌生。
她怯怯開口:“你……你教洋文的,還會聽京戲呢?”
“我很喜歡的一出戲,您應該唱過。”
這句話落下,屋子裏的燭光熄滅,不知從天上何處投下兩道瑩白的光束,一道落在程偉身上,一道落在杏花身上,一段很多華國人都不陌生的西皮快板七尺咔嚓從音響中放出,在大屏幕上,像原本的電影那樣配樂。
大概是要結束了。
觀衆們還沒有從震撼中走出來,有些反應快的,在心裏想着,這個片段竟然和《長生殿》的結尾有點像,都是以播放錄音帶結束。
鏡頭裏,程偉看着杏花,擡起手,用極慢極慢的速度,系上她的兩顆扣子,不算太标準,不算太熟練,但金戈鐵馬,氣勢十足的唱詞從她口中唱出,如同金石崩裂。
“猛聽得金鼓響畫角聲震,喚起我破天門壯志淩雲。
想當年,桃花馬上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付予他人。
倭寇小醜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注:1]
杏花僵硬得像一尊雕像,照向她的那束光熄滅,唯有那束追在楚清筠身上的光,随着她的步子踏出門外,最終,在軒窗外留下一道婀娜的剪影。
旁邊的軍裝剪影道:“站住,府中人無令不得出府。”
窗外,旗袍女子的身影拿出一塊玉牌:“我有出府玉牌,大帥讓我走的。”
軍裝剪影後退一步讓路:“得罪了,六太太請。”
燈光熄滅,聚光燈再次投下,這次的光圈很大,籠罩住了這方剛剛經歷了許多的酒桌。
大帥還趴在桌上睡覺,不知真假,女人臉上挂着淚痕,安靜地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剛剛幾乎消失的京戲伴奏卻不知為何,重新悄悄響起。
杏花嘴唇微動,雖沒有發出聲音,但聽過一段被程偉魔改過的《穆桂英挂帥》,觀衆們輕易就能看出,她是在默默唱着這段。
杏花收拾的動作突然停下,粉紅色的旗袍被聚光燈的強光照射,看起來更像是血一樣的紅色,她捏緊手裏收拾好的酒杯酒壺,不知為何怒從心起,随着伴奏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這氣性也漸漸膨脹——
最終,伴奏聲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杏花,曾經大帥府裏最溫柔小意的五太太咬緊牙關,手裏的杯具,劈裏啪啦地扔到了桌上打鼾男人的頭上。
第六場表演正式結束。
*
這次的領掌員沒有分心,他站起來,帶領着觀衆開始鼓掌。
可等他停下來,掌聲還是在繼續。
不知是誰,大聲喊了一句“好”!
這是小園子裏,老一輩人聽京劇的習慣,聽到喜歡的聲音,便朝臺上扔東西、叫好?。
這是一種高雅的捧場,類似西方歌劇中,觀衆大喊的“bravo”。
五百人的演播廳中,其他的觀衆不知是被那段并不專業的京劇影響,還是被這位大哥提醒,除了還沉浸在剛剛的表演中,默默垂淚的,其他人都站了起來,仿佛回到屏幕上那個年代,大聲喊道。
“好!”
“好!”
“好!”
*
屏幕的燈熄滅,舞臺的燈亮起來,三位演員一改屏幕中的狀态,笑眯眯地從後臺走了出來。
導演全都站起,其中三位滿意鼓掌,而最怪的林導一言不發,表情嚴肅,在三位同行和全場觀衆不解的目光中繞過導演面前的評分小桌,悶頭朝臺上走去。
“還,還算成功吧?”何月一出了攝影棚就開始抖,緊張地推了推宋旭陽的胳膊。
宋旭陽側目,大概是暫時沒有從戲裏走出來,越看她那張化妝成男人的臉就越煩,冷冷地哼了一聲,翻了個又嬌又軟的白眼:“大帥出馬有什麽不成功的。”
何月:?
楚清筠手掌使勁拍了一下宋旭陽的後背:“出戲。”
宋旭陽一個慌神,使勁甩了甩頭,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麽,臉頰迅速憋紅,趕緊跟哭笑不得的何月道歉。
楚清筠揉了揉在戲裏被他掐紅的臉,視線越過風風火火走來的林導,與演完戲,坐在觀衆席左側角落的周池對上,在一片叫好聲中,輕笑着挑了挑眉。
“林導?您幹嘛去?”
這是入戲了,想要揍何月一頓?
主持人緊張地跟上去,趕緊攔住她。
她卻沒給主持人面子,繞過他沖到楚清筠面前,圍着他轉了一圈,又把一臉莫名的宋旭陽扯出來左右晃晃,最後扯了扯何月的假發。
将臺上的三個人都摸得一臉驚恐後,她終于有了點正常人模樣。
“你們三個,有沒有興趣參演我的下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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