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新來的居然吃屎

第03章 新來的居然吃屎

別看許遠跟郁風後來巴心巴肝地對對方好,他倆剛認識的年月,梁子結得比腰粗。

其實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可十五歲的許遠心眼就針尖大小,跟他同齡的郁風胸懷也大不過麥芒。

今年入冬沒多久,許遠的媽殺了許遠他奶奶,過程奇了大葩,殺人事件轟動一時,許遠全家一起聲名大噪。

這樁公案也是夠聳人聽聞的,且容後面再說。

許遠有個爸,此爸幾年前就勾搭上了城裏女人跑去了深圳還是海南做生意,因此不肯接手許遠這個拖油瓶,面都沒露就把他送給了一個家裏沒男孩兒的同鄉。

這同鄉也姓許,大家叫他“棒棒許”,這并不是誇這人很棒的意思,在川渝地區,“棒棒”是種職業,外地一般叫“挑夫”。幹這行的人稱為“棒棒軍”,“軍”就是指一個群體,比如“川A大軍”。

棒棒軍走街串巷,肩上扛着一根棒子,上面纏着繩子,捆東西用的。靠着一副肩膀下力氣掙飯吃,跟駱駝祥子差不多工種。

此外棒棒許還兼職收售廢品,他的家是兩間破瓦房,房子周圍坐擁黃紙殼子、破酒瓶子、塑料盆子、易拉罐子組成的廢品江山。

就這麽說吧,這片江山很大,必須要有個男子來繼承。棒棒許老兩口有女沒兒,因此不嫌棄許遠身上殺人犯和渣男的共同基因,殷勤地把他接回了家。

許遠有了新的爸媽新的家。新家不在鄉下,在漁凼鎮上,這對他而言是個了不起的跨越,他的渣男爸爸曾經說過,人,要往大的地方走。到了鎮上,就能到縣上,然後到市裏,再到省會,沖出亞洲,走向世界。

快放寒假了,過去的同學朋友都在鄉下,這會兒多半忙着看殺年豬、幫忙劈柴燒水、看屠夫割豬腰子豬板油,老屠夫從板油下擠出豬腰子并一把剝下熱騰騰的豬板油那一下,讓孩子們爽利得一激靈。他們年年都愛看殺豬,豬開始慘叫,是過年的第一聲號角。

鎮上哪兒有殺豬看呢?許遠在附近左逛右踅,找不到一點樂子。他爬到瓦房頂上登高眺望,瞄見了遠處灰色的江水。

這江不知叫什麽江,但很是寬宏闊大,讓人眼前一亮。

許遠骨碌碌從房頂上梭下去,從棒棒許放錢的抽屜裏偷摸兩塊錢,又從廚房拿了兩個紅苕,半盒兒火柴,從廢品山上抽了張舊報紙,卷上紅苕出了門。

“诶,你去哪兒?”他的新姐姐追着他問。許遠撒腿兒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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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灘荒草離離,遍地枯枝,許遠邊走邊撿,走到距離江水很近的地方,已經拾了一小捆枝條。他把枯枝和報紙紅苕扔在沙地上,跑到江邊摸了一回江水。

“去!好冷!”

冬季水枯,澄清的,能看見水底青黃的石頭,許遠又摳了兩塊大石頭起來看,看了兩眼使勁甩回江水裏,濺起一頂水皇冠。

許遠跑回紅苕那裏,搬了幾塊大石頭擋風,架上枯枝,卷卷報紙,擦燃火柴,用報紙引火點燃了枯枝。接着把倆紅苕丢進火裏。江風把火焰吹得東倒西歪。

許遠坐在另一塊石頭上,百無聊賴地伸着腿兒,從衣兜裏掏出一盒火炮,一根接一根往火堆裏扔,“邦-邦-邦!”火炮的紅紙衣炸開,立即被火燒得漆黑。

連燒帶炸,過一會兒紅苕熟了,表皮變得焦黑,許遠找了根棍子把紅苕掏出來,看四下無人,拉開拉鏈用一泡尿澆滅了火。

郁風發燒了,不知道多少度,也不知道感染了什麽病毒哪種流,他媽給了他感冒靈、咳特靈和維c銀翹片,讓他自己吃。他吃了兩天還是頭重腳輕,他爸郁兆偉進房間看了他一眼,給了他一包綠色的藥,“起來,吃包頭痛粉,吃了就好。你媽媽日怪得很,銀翹片有個鏟鏟用。”

藥粉包落到郁風胸口上,他窩在被子裏,不用多看就知道那包藥的樣子。上面用簡筆畫畫着一個男的,一手撐着額頭,表情像拒絕女兒國國王時的唐僧。

上面沒寫“頭痛粉”,寫得“阿咖酚散”,郁風看過它的說明書,主要成分是阿司匹林、咖啡因、撲熱息痛——兩種止痛成份加一種興奮劑,他見過他爸把散裝煙葉和頭痛粉一起卷進廢報紙裏抽,用嘴抽或用鼻孔抽,那種時候他看起來很享受。

郁風半撐着身體,把頭痛粉撕開,仰頭倒進嘴裏,苦得要命,但确實有效果,又躺了一會兒,骨頭和肌肉的酸痛緩解了不少,體溫貌似也降了。

“起來,去給我買包煙。”郁兆偉又晃到他床邊說。

郁風明白了,他爸并不是突發閑心關照他的病情,只是想使喚他出門買煙。

“日媽搞快點兒!龜兒子懶得燒虱吃!”

郁風默默從床上起來,站起來已經和郁兆偉一樣高了,他平視着對方。

“一包龍鳳呈祥。順便把我火機拿去加哈汽。”

郁兆偉給了郁風三塊二,三塊錢買煙,兩毛錢加汽。

生病兩天,兩天幾乎沒吃什麽東西,難受,沒有胃口,這會兒只覺得頭暈眼花,腳下虛浮。加上又被郁兆偉莫名其妙罵了兩句,郁風心情十分暴躁。

他一出現,街頭巷尾幾個咕咕蛹蛹不知在幹嘛的青少年都跑了過來,問郁風幹嘛呢,一起玩不。

郁風沒好氣:“爬。”

咕蛹們沒說什麽,又跑回了原位,繼續打長牌,或者玩兒三國英雄卡。大冬天的,一個個瞪眼縮脖子,寧願凍着也要呆在外頭玩兒。

小賣部在一個轉角處,郁風買了煙,靠玻璃櫃臺上等老板給打火機加汽,這功夫,轉角那邊突然飛出一個小小的紅色物體,緊接着“邦”一聲響,那小東西炸了,炸在郁風毛拖鞋邊上,燎黑了幾搓人造毛。

“我日……”

他從玻璃櫃臺邊站直,甩火炮的人也從轉角轉了出來,郁風沒去看這人長什麽樣,眼睛精準地攫取到了他手上的一盒火炮——這是罪證。郁風二話沒說擡腳踹到那人肚子上。

“哎!”

許遠痛呼一聲仰面倒在地上,眼前的景物瞬間在他眼裏轉了九十度,肚子和後腦勺很痛,他看着冬季灰蒙蒙的天空,愣了一秒。

被踢倒前他嘴裏叼着最後一口烤紅薯,好險沒順勢跌進他氣管裏,好在被會厭攔住了,否則他得被一坨紅苕噎死。許遠躺着嚼了兩下嘴裏的紅苕,又抹了把嘴,随後他略微擡起頭,去看踹他的人。

視線對上,郁風不認識這人。傻逼穿着一雙深藍色涼拖鞋,不知道哪個垃圾堆裏撿來的,凹凸不平的防滑顆粒縫隙間塞滿灰棕色的泥垢,估計裏頭卡着的腳皮至少是十年陳釀。傻逼十個腳趾頭和腳後跟凍得通紅,往上是一條灰白收腿九分褲,再往上是黑色夾克外套,敞開的拉鏈裏是一件肉色高領秋衣。到這裏,郁風眉頭緊鎖,在心裏改了稱呼,不是傻逼是醜逼,穿得太幾把辣眼睛。

兩秒後那人站起來,表情陰陰的,像是想發作又在拼命按捺,“你幹什麽?”這一聲不大,但是惡狠狠的,随着他開口說話,他嘴裏冒出一股熱氣,嘴唇、牙齒、舌頭上都沾着一些黑的黃的東西,看着還挺粘稠,郁風感冒鼻塞,聞不到味道,他下意識覺得那是——

“你他媽吃了屎?”

他是真心發問,如果是個愛吃屎的瘋子,他可以原地原諒他,甚至從跑過來看熱鬧的咕蛹身上搶一塊錢買點正經食物施舍他。許遠:“?”

旁邊圍着的咕蛹鼻子可沒堵,屎味兒是不存在的,他們以為郁風在修理人,一個個笑出了後槽牙。

這時小賣部老板給打火機加好了汽,他試了試,啪嗒啪嗒,火苗旺旺地竄起來,“小風,好了哈。”他把火機放在玻璃櫃上,瞄了一眼新來的小子,問:“诶?小娃兒你是哪家的喔?我咋沒見過你?”

“說什麽屁話昨天你爹來買過火炮。”許遠心想。他敏感地覺察到老板不是記性不好,這會兒是故意的,為了諷刺他來路不正,或者沒有家之類的。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也許是他爸跑掉的時候,也許是他媽殺了他奶奶的時候,也許是他被送給棒棒許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沒有家。當然,也許更早,他出生起就沒有過家。他似乎還能回憶起自己出生的樣子——一個裸1露的嬰兒在野外哇哇大哭,凍的或者餓的。當然他不可能真有這種記憶,只是那個畫面老是出現,而且每次出現他都感覺到胸腔裏一陣酸麻。

這群人明顯是認識的,而且踹他一腳的人看起來就不好惹,眼睛狹長,眼皮耷拉着,露着下三白,臉色蒼白,顴骨酡紅,嘴唇幹裂,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裏面是件連黑帽衛衣,帽子正兜在他頭上。渾身上下寫着“我是街溜子”五個字。(第三個字念gai 一聲)

許遠知道自己硬剛不過,他扯了下嘴角,擡手放腦袋邊敬了個禮。

“對不起。”

扭頭問旁邊的人:“他叫什麽?”

“他叫郁風。”“郁風你都不認識?”旁邊的男生嘻嘻哈哈地回答。

“認識了。”許遠低聲說,然後扭頭走了。

拐過小賣部再走幾十米就是棒棒許的瓦房,許遠趿着涼拖鞋朝那兒去,短短一段路遇上兩撥指着他交頭接耳的婦女,捂着嘴講得眉毛眼珠子亂飛。

“死婆娘。”他看了她們一眼,在心裏罵了一句。走了幾步又罵了一句:“批婆娘。”

他走過她們,但感覺她們的目光一直在背後盯着他,冬風吹來她們戚戚察察的議論聲。許遠甩了下頭,好像又 聽不見了。

奶奶死之後,媽媽立即被警察抓走了,那天他家那個兇殺案門口圍滿了人,許遠記得他們每個人都有二十張嘴,醬紫色的兩片唇瓣,密密麻麻排列在臉上,把眼睛鼻子都擠沒了,開開合合,各說各的,戚戚察察個沒完。

許遠于是跑到床上,頭鑽到枕頭底下,再把棉被蓋在上面。後來睡着了,做了很多令他心悸的夢,當然醒來一個也記不得,只是憋氣得慌。他把枕頭掀開,聽見外面依舊戚戚察察響成一片。

為什麽他們說個不停?!

後來出門去看,原來沒有一個人,是起風、下雨了,風刮着荒草、雨打着枯葉的聲音。

他們鄉在山上,鄉裏營生主要種果樹,還常年刮風,窸窸窣窣戚戚察察的聲音如影随形。許遠聽說過一句話: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時候他明白了他們鄉的水土養了一方什麽人,他們總是窩在土房後面、樹叢裏面、竈臺邊上、河堤底下等等一些地方窸窸窣窣地說個不停,完全和當地的風土融為了一體,他們就是土,他們說的話就是風,刮小風就是兩個人在說話,刮大風就是一群人在說話。

左腳“死婆娘”右腳“批婆娘”,許遠給自己喊着口令進了門。

“哎,弟弟回來了!”新姐姐還在許遠走的時候的那個位置,好像這小半天沒有挪過窩一樣。

屋裏黢黑,許遠就着下午的天光看了她一眼,她在角落裏整理一蛇皮袋塑料瓶,腳邊有一個裝着水的白色塑料紅桶——本身是紅色的,用久了塑料發白,用來洗瓶子的,大多數塑料瓶是空的,有的裏面裝着液體,她挨個擰開瓶蓋,在桶裏涮涮,再放在一塊幹淨的地面上踩扁,瓶口用錘子捶扁,再碼進一只大竹筐裏,回頭拉到大廢品站賣。

許多于看許遠看自己,沖他笑笑,問他去哪兒玩兒了。

許遠說放火炮。

許多于問放完了?餓不餓?

許遠搖搖頭。過了一會兒問許多于,為什麽要把塑料瓶碼得這樣整齊,“都是廢品啦。”他潛意識覺得這種井然有序的形态是對“廢品”兩個字的侮辱和嘲弄。

許多于又笑了,她開玩笑說:“廢品怎麽了?它們能回收到塑料廠轉世投胎,人都不見得可以嘞!”

許多于今年二十出頭,在這條街上的一家國營運輸公司做清潔工,沒有編制,臨時的,就圖離家近,方便照顧家裏。本來她鼓足勇氣過完春節和小姐妹結伴去廣東找個廠子打工,趁年輕見見世面,多掙幾個錢,不過棒棒許把許遠帶回家後,要求她打消那個念頭,她的計劃就中斷了。

棒棒許說,你弟年紀小,還在讀書,你就留在家帶弟弟。

那天他格外高興,黑臉發光,說完這句話似乎春風得意,夙願一償。

這句話他想說啊,想說多少年了。

老婆頭胎生了個女娃他就安慰自己,女娃可以帶弟弟,誰知一直也沒生出男娃,又生了兩個女娃,一個比一個多餘,她們被悄悄弄死了。

(抱歉,講到這裏我不得不插播兩句,因為當我得知弄死女嬰的事發生在千禧年後第一個十年末,我大感震驚,我說不可能吧,沒人管沒人告?郁風笑我無知,他說別把屍體丢警局門口就行,千禧年又怎麽樣,千禧年也遍地走獸,窮地方這種事很多的,大家都不稀奇,還告什麽告。

我問兩個女嬰是怎麽死的,郁風幾乎沒有回憶,立刻回答,我想對他而言此事也當難以忘懷。

郁風和許遠當然沒有親歷,他們都是聽許多于講的,而許多于也有一部分是聽來的。

棒棒許家二姑娘出生時,大姑娘許多于才一歲多,所以并不記得那個僅在世上呆了兩小時的妹妹。

她七歲那年,小賣部老板家的狗死了,聽說老板給狗打了個花圈立在店門口,街上的人全跑去看西洋景。

許多于也去了,花圈真有,老板縮在店裏面愁容滿面,他忽然瞄見許多于,來了幾分精神,他招招手,示意許多于進來。

老板帶她進了裏屋,狗硬梆梆地伸着四條腿,側躺在一只木箱子裏,是運輸公司下轄的修理廠裏常見那種工具箱,裝大起子、大扳手的,很結實。老板對許多于說:最後喊一聲叔吧。許多于讷讷地望着他喊叔叔。許多于擺擺手,不是喊我,喊它。

許多于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喊一只死狗叔。

老板說:它對你家有恩呢,你不知道吧。六年前你媽生了個女娃,倒着出來的,下半身剛出來,你爸看見沒帶把,生氣,拽着兩腿強行給她拽出來,你媽挺受罪的,娃兒出來胳膊也脫臼了,哭都哭不響。你爸不能要,抱起她,登上床沿,使勁往下摔,腿朝下的,腿摔斷了,娃兒沒死成,又抱起來,這回頭朝下,摔下去不哭了,應該是死了。

懵懂的許多于聽到這裏吓得抽泣起來。

老板看她哭了,臉上愁容舒展了幾分,也許是寬慰于有人在亡犬的棺木前哭靈。

老板接着說:然後你爸把孩子揣在懷裏,去江邊埋了。哎呀,我想想,大半夜生的,得折騰了倆小時吧。第三天天沒亮就出事了。我家狗真特別管事兒,那天它從江邊跑回來,沖我狂叫、打轉,我想怎麽了呢,趕緊跟他去江邊看,哎呀,棒棒許偷懶,坑挖淺了,你妹妹被幾條野狗刨出來了,天呀,快啃完半邊了。幸好還沒天亮,我趕緊跑回來喊到你爸爸,我們抱了兩捆柴,在江邊上把她燒了。幸好娃兒小,燒得快。這狗對你家有恩吶,你說是不是。

許多于已經哭得抽咽個不停。她不是很懂,但非常非常難過。

許多于另一個妹妹出生時,她十歲,已經懂不少事了,媽媽懷孕開始,她幫大人收廢品時,會着意收集破玩具、舊書籍、別人不要的童裝。她非常希望那是一個健壯的弟弟。

但那是一個健壯的妹妹。棒棒許面無表情地把她裝進一只印着某某化肥廠字樣的蛇皮口袋,紮上口放在床腳,她在裏面發出嬰兒天真的呢喃聲,左晃晃、右晃晃、蹬蹬腿,如同依舊在子宮裏一樣。

許多于一直看着那只活潑好動的口袋,直到天黑了,棒棒許提起口袋朝江邊走去,許多于隔着十來米跟在那父女倆後面,棒棒許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麽。

棒棒許白天已經借好了一條小漁船,上面有一塊準備好的大石頭,把石頭和蛇皮袋綁在一起,他劃船去到江心,把它們抛進江水。許多于想到,狗還有一只棺椁呢,她妹妹只有一只裝過化肥的塑料袋。

棒棒許回到江岸,看到大姑娘蹲在水邊哭,對她說:這是投錯胎的,早點回去重投一回。

許多于潛意識裏其實認同她爸的話,生在這個地方,她所見之內皆是苦難,妹妹真的投錯胎了。

郁風說到這裏,嘆了口氣,無意識地撥弄着我買的烤紅薯,用食指按它耙軟的身體。

我聯想到許多于說的那句,廢品可以轉世投胎,人不見得可以,頓時酸澀難明。

寫得太遠了,接着說回上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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