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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猛然睜開眼,許遠感覺視野裏全是刺目的通紅,他定了定神,才看清夕陽西下。

竈膛裏的火不知什麽時候熄滅了,黑黢黢的一點餘熱也沒有,等沉睡的知覺緩慢回到身體裏,他感到手腳冰涼,而且麻木無力。

應該是不良睡姿導致的。他決定等這陣酸軟感過去再起來。

身體不動,許遠轉着眼睛百無聊賴地看頂棚看天,眼睛轉過某個位置,猛地停下來——郁風站在對面筒子樓二樓陽臺上,跟他來了個四目相對。

許遠愣了,不知道那小子在那裏站了多久,如果沒記錯的話,自己剛才在夢裏大呼小叫了吧,就是不知道有沒有叫出聲來。想起自己在夢裏屁滾尿流的樣子,許遠在心裏罵了一句:操了。看郁風的眼神也變得不善起來。

突然,郁風用手指點了點自己臉頰,又指了下許遠,嘴角還勾起來。

許遠摸向自己臉,沒摸出個所以然,上方郁風還是那副樣子盯着他的臉。他想起屋裏柱子上挂着面塑料鏡子,扒着竈臺沿從柴堆上爬起來,轉到屋裏去照鏡子。

日了,喊沒喊出來不知道,臉上居然有好幾道黑白痕跡。大概是竈膛飄出的煙把他臉熏上一層黑灰,眼淚又在黑灰上沖出幾條白道道。

不過郁風那是什麽鳥眼居然這麽遠都能看見。

許遠抽了塑料繩上晾着的洗臉巾在搪瓷盆裏蘸蘸水,擰幹把臉擦了一遍。他又去鏡子面前站了站,确認臉上什麽痕跡也沒有了。

一股冷風溜着木門邊緣吹進來,木門晃動着吱啞怪叫,許遠連打了幾個噴嚏,腦袋也跟着沉重起來。

郁風又在陽臺上站了一會兒,他以為許遠很快會出來,畢竟這人就跟游魂一樣,經常一個人在外面靜悄悄地亂晃,似乎只有吃飯睡覺會回到瓦房裏。

不過這次許遠沒有出來,馬天才又跑到樓下喊他:“芋頭!吃過晚飯沒?出來打牌!”

“好。”郁風轉身下樓,路過瓦房的時候朝裏看了一眼,死靜,黢黑,跟口棺材似的。

後面兩天都沒在街上見到許遠,一個大活人突然沒了動靜讓郁風隐隐有些不安,同時後知後覺想起來,那天看見他在柴堆上緊閉着眼又踢又打又哭活像犯了精神病,也許是真的想到什麽過不去的事。那家夥不會是在屋裏喝藥死了吧?農村人喝藥是報紙社會版的常客,每幾個月就貢獻一個丁點大的豆腐塊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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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郁風再次路過瓦房時,忍不住往那邊走了幾步,這時他忽然想到傳說中的“有鄰居聞到房子裏傳出陣陣惡臭,于是打110向當地民警反映”的經典橋段,于是像狗一樣抽抽鼻子。又一想,這是冬天,就算死了估計也不會臭得這麽快。

好安靜,那家夥不會真死了吧?

正在這時,木門突然打開了,郁風吓了一跳。

門扇往外開,正好把一旁的郁風完全蓋在了門後,郁風探出頭,看見許遠握着把小刀,腳步晃悠着往筒子樓裏走。

從他走路的姿勢,郁風就能看出他神智不清,于是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結果竟然跟到了自己家門前。

郁風無語地看着許遠把手裏的小刀伸向了竹竿上的一塊臘肉。操,屬野貓的嗎,偷他家的肉偷上瘾了?

門虛掩着,家裏有人,閉路電視正在第八遍重播央視春晚,正播到趙本山的小品,臺詞很激揚,現場觀衆掌聲笑聲很大。郁兆偉和卓揚青幾個人在家裏湊了一桌麻将,馬芳芳大概是在一旁買馬,正好買到郁兆偉,郁兆偉又正好胡了個大的,兩口子都在大聲說笑。(買馬,四川麻将玩法,除了桌上四個人,圍觀群衆可以抽張牌,根據點數買中四人中一位玩家,玩家點炮他給同樣多的錢,買家胡牌他也贏錢。會加大整體輸贏。)

郁兆偉說馬芳芳:“你看嘛!幸好老子沒聽你個瓜婆娘的,小桌子碰五條杠四條,龜兒肯定要把三條打出來的,你還喊我拆邊邊,拆雞兒的邊邊,老子就吃定了邊三條!你看嘛!清一色杠上開花!嘿嘿!”

馬芳芳不服地說:“哼,塘子頭(方言,牌桌上)一二三條都沒現兩張,如果陳二娃不碰,馬六甲摸四條打四條,小桌子碰四條打五條,他就不得打三條。”

郁兆偉吼:“憨包才碰四條!小桌子又不是憨包!”

他們說的“小桌子”就是兄弟夥卓揚青,《還珠格格》裏有個太監叫小桌子,因為卓揚青性格比較溫吞所以叫他小桌子。馬陸申也是老街牌簍子一員,因為《少年黃飛鴻》電視劇的流行,被他們起個外號叫“馬六甲”。

屋裏太吵鬧,似乎沒人注意到門口的小賊,小賊一心偷肉,對裏面的人聲也不在意。

許遠有兩天沒正經吃過飯了,那天在屋外睡醒就發了寒,渾身無力,後來發起了燒,在床上冷得渾身發抖。

房子裏一顆感冒藥也沒有,他裹着被子硬挨,沒有胃口卻也知道不吃東西會餓死,把屋裏能找到的吃食都吃了,一罐冰糖幾塊綠豆糕。

沒白沒黑地睡覺,特別容易做亂夢,這兩天許遠把那個噩夢又做了幾遍,最後還夢到郁風,他全程在旁邊獰笑。

醒來許遠渾渾噩噩地在屋裏轉了一圈,在泡菜壇裏撈了一片蘿蔔皮咬了一口,酸鹹直沖天靈蓋。

實在沒得可吃了,他在去小賣部和偷肉之間考慮了一下,沒怎麽猶豫就選擇了去郁家偷肉。也許是因為對郁風存有怨念,也許是聽多了他媽在夢裏問:小遠,饞肉了吧?

郁風聽見屋裏有凳子挪動的聲音,下意識怕有人出來撞見許遠偷東西,他從背後伸手捂住許遠的嘴,正想學香港警匪片裏的卧底說:“別出聲,我不會害你。”

一觸之下發現許遠滾燙,他的臺詞就打了個磕巴。就這半秒的功夫,許遠已經揮刀割斷繩子,臘肉到手。

“別出聲……唔!”臺詞說一半,郁風胸口就挨了一肘子。

許遠突然被人捂住口鼻,吓得寒毛倒豎,後背冒汗,十分病氣被激走了七分,求生的本能讓他靈臺短暫清明、潛力爆發,握刀的手順勢向後用力,手肘捅向身後。

“誰啊?外面是不是有人?”屋裏有人好像聽見了動靜。我日。

兩人心裏一起罵了一聲,然後一起撒腿就跑。

跑着跑着發現另一個人居然跟自己跑了同一個方向。側頭看一眼,在,側頭再看一眼,居然還在,還同步了……不由得撐着膝蓋停下來喘氣。

今天江上是個晴夜,沒有風,許遠跑出了許多汗。他沖郁風比劃了一下手裏的小刀:“再追我他媽殺了你。”

“?!我他媽追你個球。再說了有并排跑着追人的嗎?”說完郁風有點尴尬,也不知道自己跟着跑幹嘛。

許遠罵了句髒話,直起身回望,等了一會兒發現并沒有人追上來,也許他們根本沒有出來看,牌瘾大過天,屎不憋到腚1眼尿不憋到馬1眼都舍不得擡屁股。

許遠開始慢慢往回走。

“你去哪兒?”郁風喊他。

“喂!”

許遠沒回頭:“回去煮肉。”

“哦,回去煮肉,味道指定飄到我家裏,這叫什麽?魂歸故裏吧。”

許遠停下腳步,回頭說:“那我回去拿火柴過來,在江邊烤。你吃嗎?”

郁風舔舔嘴唇,“吃。不過,你是不是發燒了?”

“你怎麽知道?”

“哦,聞見肉味兒了,你已經燒得半熟了吧。”

許遠忍不住笑了下,晃了下手裏的臘肉,說:“你聞到的是它的味道吧。”

郁風說:“等着吧,我去找馬天才要火柴和感冒藥。”

“……行啊,那我撿柴。”

“撿不撿都行。”

郁風很快回來了,還帶了幾根大柴和幾根粗鐵絲。

這時許遠還沒有撿到足夠多的枯枝,郁風動手把大柴架起來,許遠撿的枯枝随意丢在裏面,然後找了張煙紙殼引燃柴堆。這功夫許遠把臘肉割成幾塊,一根粗鐵絲穿一塊肉。

“怎麽烤?手拿着烤嗎?會燙吧?”郁風看他穿肉塊。

許遠想了想,把肉挪到鐵絲中部,然後把鐵絲彎成拱形,兩端插進土裏,幾塊肉在火上相互倚靠着,倒也不會歪倒。

柴火哔啵作響,肥肉發出滋滋的聲音,香味漸漸飄出來。

郁風從衣兜裏拿出兩包綠色包裝的頭痛粉,以及兩支煙,遞給許遠,“把藥粉摻進煙葉裏抽,治感冒效果很好。”

許遠想起之前見郁風在茶館裏這樣抽過,覺得好麻煩,只接了藥包:“不會抽煙,只吃藥有效果嗎?”

“嗯。不過沒水。”

許遠搖搖頭,把綠紙包裝撕開,仰頭倒進嘴裏,苦得他眉頭緊皺,腮幫子也嘬起來。

“哼。”郁風看他耍酷吃癟,哼笑一聲。

許遠也皺着眉苦哈哈地哼笑一聲。

今晚上沒風,火苗和煙直直地往上竄,擡頭一看它似乎連接着夜空裏極淡的雲,就好像天上的雲是他們這堆火裏生出來的。

肉烤得焦黑流油,不辨生熟,兩人稀裏糊塗吃下去,倒也覺得好吃得不得了、了不得。

出了汗、吃了藥和肉,許遠感覺腦袋輕了一半,這時突然想起來,垂着頭說了句“謝謝”。

郁風的感覺有些奇怪,好像道謝的話在當下聽反倒沒有延後一些聽見有份量。在這種萬籁俱寂的時候,突然聽到別人對自己之前的行為說“謝謝”,就會顯得格外鄭重似的,會讓人産生一種錯覺,好像對方一直念念不忘、好像對方珍而重之。

因此郁風也鄭重起來,還莫名感到羞澀和尴尬。

“哦。”

“不用謝。”聲音輕飄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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