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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這個冬天,郁風手腳上長了嚴重的凍瘡。最開始還不怎麽耽誤活動,只是跳躍的時候落地會疼,後來走路也疼,到最後沾地就疼,腳底板壞得烏紫烏紫的。

馬芳芳看他走路都得扶牆,笑着說:“這下好了,讓你整天不落屋,老天爺都要收拾你。”(落屋:着家)然後就沒過問了,凍瘡嘛就是凍的,天氣總會暖和起來的。

不過即使這樣,郁風還是不願意待在家裏,他穿着棉拖鞋扶着牆一點一點挪下樓,像上了岸的美人魚,每一步都似踩在刀尖上。

挪下樓以後,他坐在樓門口的花壇上緩緩疼痛,許遠正在屋門口處理廢品,看見郁風就走過來。

“快開學了,我作業沒抄完。”

“馬天才借走了,你去找他。”郁風答。

“哦。我咳嗽好了,謝謝。”

郁風微微笑了下。

“你腳怎麽樣了?”許遠看了看郁風胡蘿蔔似的、粗漲了一圈的手指,以及紫色的腳後跟。郁風穿着一雙舊拖鞋,倒還幹淨,就是鞋底的那層絨毛已經全部倒地,緊緊貼着下層塑料底,磨損得有些反光。

“就那樣,等春天就好了。”

坐了一會兒,郁風想從花壇上下來,猶猶豫豫地不知道怎麽落腳。因為花壇比較高,他上去的時候是靠雙臂撐起身體坐上去的,但是下去卻無論如何有一段落地距離,那滋味可以想象,絕對是落在刀刃上。

正猶豫着,許遠背過身,扭着腦袋說:“到我背上來。”

“幹什麽?”郁風吓了一跳,懊惱地說:“老子不要人背。”

“爬,誰要背你。上不上來?”許遠不耐煩地說。

郁風糾結了一下,還是把雙手扶到許遠肩頭。接着許遠一躬身,借着慣性把郁風帶到了自己背上,然後他慢慢往下蹲,郁風感覺自己的雙腳輕輕觸到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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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遠直起腰,回頭笑道:“怎麽樣?電梯是不是就是這樣的?”

“哼。”郁風多少為自己的殘疾感到羞愧,嘴上發出不屑的哼笑。

許遠往瓦房那邊走,郁風叫住他:“你在家裏幹什麽?”

許遠:“沒作業抄,我繼續剝銅絲。”

“剝什麽銅絲?”

“你來看啊。”

郁風跟在許遠後面,慢條斯理跨過街,來到瓦房門口,許多于也在,在屋裏處理塑料瓶子,伸出頭對郁風笑笑。

許遠坐在小板凳上,面前一小堆亂七八糟的電線,紅的黑的綠的都有。許遠左手抻着一根電線,右手拿着一把鉗子,鉗子刀口在電線上輕輕劃一圈,然後用鉗嘴把割開的膠皮剝下來,露出裏面導電的銅線。

他說:“看見了嗎,撿來的電線,剝掉膠皮,銅很值錢。”

“哦。”郁風注意到他旁邊已經有了兩卷卷得整整齊齊的銅線,一卷粗、一卷細、一卷紅、一卷黃。

還有一把多餘的鉗子,郁風看得手癢,幹脆坐下來試着剝。

試了一次,奈何這些撿來的電線都很細軟,使鉗的力度把握不好,直接就把電線鉗斷了。許遠教他找手感,就是那種剛好剪斷膠皮,刀口觸碰到銅絲便立即收力的感覺。

郁風學東西很快,一會兒就學會了,不過他覺得這也太耗時間,“這膠皮能燒掉,為什麽不直接燒?”

“太臭了。而且燒出來的銅哪有這麽光亮?”許遠說着舉起銅絲看,覺得很漂亮很滿意。

銅,銅錢的銅,銅就是錢。

郁風鉗了一會兒,忍不住開始頻頻摳腳,許遠随口問他是不是有腳氣,郁風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許遠莫名其妙瞪着眼歪了一下。

“凍瘡發癢,日,癢死了。”

“我家沒火盆。”許遠說,看着郁風百爪撓心的樣子,他站起來進了屋。

出來的時候他拿着一只大玻璃瓶,大肚子細瓶口,瓶口塞着橡膠塞,瓶身上貼着一張磨損的标簽,看着像“生理鹽水”。

“他們在紅十字會那裏撿的藥水瓶,打點滴那種。”

說着許遠走到竈臺點火燒水。

前陣子陳春芬撿廢品撿到兩塊上好的透明塑料布,又完好又厚實,他們都說難得,所以棒棒許把它洗幹淨、适當裁剪,又用透明膠拼接起來,挂到了竈臺的棚子四周圍,能給做飯這塊地方擋擋風。

郁風坐在木板凳上一邊鉗電線,一邊歪着頭看許遠燒水。水開後,許遠用鋁水瓢舀着滾燙的開水往硬幣大小的瓶口裏灌。燒開水的是口大鍋,濃白的水汽從大鍋往外溢漫,很快整個塑料布內變成一片奶白色,郁風從外面幾乎只能看見許遠一點影子。

許遠往玻璃瓶裏倒水的時候,白霧也頃刻間包裹了整個瓶子和瓶口。郁風真不知在這種“盲目”的狀态下,他是怎麽往那細小的瓶口裏灌開水的。

“你看得見?”郁風忍不住問。

“看不見,手別抖,聽聲音。”許遠在裏面揚着聲音答。

裝好開水後,他拿了條褲子把滾燙的玻璃瓶子包起來,遞給郁風:“你踩着這個。”

郁風把水瓶放在拖鞋上,雙腳踩上去,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許遠問:“你真沒腳氣?這是我秋褲。”

“……有,你等着爛屁股吧。”

兩人繼續鉗電線。

過了一會兒許遠問:“你說,腳氣會傳染給屁股嗎?”

郁風翻了個白眼:“傳染給屁股了還能叫腳氣嗎?”

聞言許遠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郁風無語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發什麽神經病。許遠大笑完以後,嗤嗤地說:“我知道了,應該叫‘屁股氣’,屁股氣就是——屁!”

郁風:……好神經。

但是有點好笑,他也笑起來,笑着笑着問:“那我考你,肛門發炎——打一歇後語。你說。”

許遠摳摳下巴,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來,只好硬說:“發炎……發炎,yan,屁眼?”

郁風:“……不對。你真的很惡心。”

“那你說。”

“肛門發炎(言)——屁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下來一段時間,郁風經常到瓦房去,除了鉗鐵絲打發時間,郁風還發現棒棒許經常收一些舊書回來,有小說有散文有百科,他在裏面挑挑揀揀地看。

正月十五那幾天比較暖和,天天都是大太陽,郁風的凍瘡好像冰塊兒遇見太陽,開始變軟、潰爛、流膿,奇癢無比,郁風實在是忍不住時時刻刻去摳手摳腳,許遠看他像個猴一樣,竟然也跟着覺得身上開始發癢。

“喂,我說你還是多抱兩個暖水瓶吧,我感覺你再摳快把骨頭摳出來了。”郁風手上的凍瘡爛開以後,看着實在是有些血肉模糊。

許遠給郁風又灌了兩個暖水瓶,一共四個,雙手雙腳,特別像那個哮天犬踩風火輪。郁風說:“別沒文化了,踩風火輪的是哪吒。”

許遠又神經質地笑起來,“可是你踩了四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郁風:“爬遠點。”

郁風發現許遠這家夥,平時經常面無表情看着挺陰郁,但其實特別容易樂,而且一樂起來就特別神經質,常常笑得像個癫子。

他們從廢紙殼子裏找到幾本書,《萬事不求人》《活到百歲不是夢》《中外偏方大全》,感覺它們原先的主人是個醉心岐黃的老太太,鎮上賣黃歷、紙錢、香燭的地攤也常賣這種盜版書籍,買的都是老人家。

許遠不喜歡看正經書,喜歡看獵奇的和吹玄龍門陣的(吹:吹牛的吹;玄:奇怪的不靠譜的;龍門陣:這個都懂吧),他翻看起《萬事不求人》,前面講“風寒表裏”,這是“症”,後面講“溫熱寒涼”,這是“藥”。

還有許多偏方,有一篇講到,幹姜對于腹中冷痛、四肢冰冷等寒證具有溫中散寒的作用,将幹姜一斤搗碎,敷于背部,再在幹姜泥上蓋一層布,于布上噴灑烈酒,引祛病之符紙點燃烈酒,使小火在背上灼燒數秒,可充分發揮幹姜的驅寒藥效。

許遠看了看,想了想,又拿給郁風看。

郁風看了說:“嗯,哦,啊。”

許遠:“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試試,你明顯就是它說的‘寒症’。”

郁風說:“不試,寫得真麻煩。”

“試試,看起來挺好玩的,背上燒火,感覺有點像那個‘徒手下油鍋’,你聽說過嗎?”

“爬遠點,我就知道你沒憋好屁。”

“試試,來,姜給你,你來舂姜,我去買酒!”

“那你怎麽不走?”郁風看着杵在面前的許遠。

“你還沒給我錢。”郁風無語了。

拿他耍雜技還要他出錢?

不過年年長凍瘡,今年特別嚴重,說不定真有“寒症”,郁風糾結了一下最終信了許遠的邪。

許遠這一趟去了很久,他看中醫書上說用“烈酒”,但是不知道具體是多烈的酒,什麽才算烈酒?不過,越烈效果越好吧,至少得能點燃吧。

他先去小賣部問“你這兒有最烈的酒嗎?”,顏老大在櫃臺後面梳狗毛,頭都沒有擡:“我這兒的酒最高53度,菜市場賣散裝糧食酒的有65的。”

他跑了大老遠去散裝酒鋪子問“你這兒的酒最高65度嗎?還有沒有更高的?”,老板說“我只有最高65的,再高你得上藥店,他們的酒精純。”

他去藥店問“你這兒的酒精純嗎?”,老板年後第一天開門做生意,臊眉耷眼沒睡醒的樣子:“不純啊,最高75%,純酒精你得去賣化學品的地兒,他們有賣什麽……呃、分析純、優級純,是叫這個吧……嘶,叫什麽純來着?”老板自己個兒嘀咕開了。

許遠又問哪兒賣化學品,老板想了想說:“我們鎮上可能沒有化學品專賣店,不過,紅十字會哪兒也許有。”

紅十字會是鎮上唯一的正規衛生所,許遠撒腿跑了二十分鐘才跑到紅會門口,裏面只有一個值班醫生一個值班護士,許遠徑直進辦公室問:“請問有純酒精嗎?”這回總算有了,醫生是個老頭,正端着碗吃湯圓,看見沖進來一個滿頭大汗紅光滿面的男娃子,笑呵呵地點點頭。

許遠抹了一把汗:“我買點。”

老頭說:“我有95%的,還有99%的,用來給器械消毒的,小小夥兒,你是不是搞錯了,皮膚消毒用75%的,上藥店買去吧!”

許遠琢磨了一下,遲疑着問:“99%、95%都不是純酒精吧,沒有100%的嗎?”

“理論上來講是沒有的。”

許遠只好将就:“那打二兩99%的。”

老頭哈哈大笑:“小小夥兒,你來我這兒打酒呢,沒有,不賣!不能賣!”

許遠皺了眉頭,但見老頭态度很堅決,便沒說什麽,轉身走了。

當然沒走遠,就躲在紅會門口偷偷監視老頭,等老頭吃完了湯圓去上廁所,他火速沖進辦公室。辦公桌旁有個木架子,木架子上正擺着一只白色搪瓷方盤,裏面用液體泡着幾把鋒利的剪刀。

許遠腦子轉得快,剛才老頭說高度酒精是用來泡器械的,他就推測這盤子裏的應該就是高度酒精。湊近一聞果然。他快速掏出一只空飲料瓶,瓶口對準盤子一角,一傾盤子,裏面的液體大半都進了瓶裏。

老醫生上完廁所回來,正好看見許遠往外沖的背影,“哎!哎!臭小子你拿了什麽!回來!”

許遠一路飛奔回了瓦房,停在郁風面前大口喘氣:“芋頭,你有救了!”

(聽到這裏,我哈哈大笑,連連贊嘆小遠真的好可愛。說這件事時,郁風嘴角一直帶着微笑,聞言立即贊同:“非常可愛。”

“可是我一開始以為他是憂郁少年來着。”

“有時候他也挺憂郁的,可是他天性達觀。”

我點頭:“感覺到了。後來呢?你們真的根據盜版中醫書治療了嗎?”

“嗯,他幹的好事,我背上還有疤痕。”郁風懶洋洋地抱怨。

我不厚道地笑起來。

“背上着火的時候,我們都傻眼了。”

“然後呢?”

“他撲上來了。”

“哇,好感人。”

“感人不了一點,重死了。明明我自己打個滾就行了,結果他一撲上來,我動不了還喘不上氣。那家夥簡直沒有常識。”

“我嗑了,不管怎麽說。”

他低頭看吧臺下面我的膝蓋:“磕哪兒了?”

“你別管,繼續說,後來你的凍瘡怎麽樣了?”

郁風看了眼自己的手,說:“只要有常識,就知道凍傷不能接近熱源,不過我們當時都沒有這種常識。”

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的手背,注意到上面有一些不平整的皮膚,手指關節也有多處變形,我安慰他:“這個,也沒有很‘常識’。南方人也許很多都不知道。”

郁風默默喝起酒,我也經由凍瘡事件想到了一些其他。

家庭對于下一代而言,除了提供吃穿、關懷和庇護,還是一個傳授經驗的學堂,都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年人畢竟有積攢了一輩子的人生體驗,在過去算是家庭的“智庫”。現代互聯網如此發達,看起來老人的經驗已經變得可有可無,甚至是窠臼藩籬,往往引得年輕人鄙夷。

不過我總覺得還是有哪裏不太一樣。

例如前些天,我一時興起想學做油渣子雞蛋韭菜餡的餡兒餅吃,家裏沒有油渣子,我火急火燎買了一塊豬板油回家,從煉油渣子做起,可是不知哪裏沒對,全炸糊了,豬油也沒出多少。我媽回來看見焦黑幹癟的油渣子,說了一句:熬油熬油,熬的是水。熬油要往裏添水。

我覺得這完全不符合常識,都知道水油是不相容的,怎麽還往裏加水呢?

她叫我讓開,親自演示。我才明白,熬豬油真的要放大量的水進去,油才清亮、油渣才不苦,把水熬幹,得到的就是豬油,所以熬油就是熬水。

還有一次,我在自己的房子裏澆花,爸爸在一旁觀看,我爸的花草養得不錯,我總養死,他看了一會兒說:“見幹見濕、澆就澆透。”他說盆裏要幹透了才澆水,澆一次就要完全澆透,盆底下要能流出水來才算澆透,不是我這種溫吞的澆法。

這樣的經驗,我想我認真上網搜索一定都能找到,但有時候我比較想當然,發現不了問題。還有一些完全是針對我個人情況的經驗,也許必須要由長期關心觀察我個性的人才能給予。

我想到這些,但并非離題萬裏。凍瘡是件小事,像郁風說的——是常識,可是如果沒有人真的關心他們,又能從哪裏得到這些“常識”呢。對芋頭和小遠來說,常識就是——“冷”需要用“熱”來化解,沒毛病。

四川東部濕冷,郁風和許遠冬季常常凍傷,尤其是郁風,他長年坐在教室裏伏案學習。後來許遠工作之餘照顧學生,一旦發現他長凍瘡就讓他抱着熱水瓶學習,因此郁風一到冬天就會爛手腳。我在想,當許遠終于知道,凍傷不宜用火烤用熱水燙時,他會不會感覺自己非常荒謬。

還有,成長過程中許多困難的細節,他們是不是都要像這樣,親自經歷疼痛、潰爛,再到愈合,每一步都走得曲曲折折,跌跌撞撞,然後某一天後知後覺、幡然醒悟?

那偶爾回望過去的時候,又會不會心生怨怼?

我想可能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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