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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初三下學期開學了。
自從燒傷事件之後,直到開學都沒見到郁風,不過他知道郁風應該一直都呆在家裏,因為能從郁兆偉每天罵街的內容裏聽出來。
許遠想來想去估計是郁風背上的傷沒法穿衣服,所以沒辦法出門,郁兆偉每天因為他在家費炭火而罵他。
開學第一天早上,許遠一家人蹲門口吃早飯的時候,對面郁風家裏又爆發了争吵。郁兆偉粗着嗓子罵:“日你媽喲龜兒子白眼狼,你媽喲,該背時龜兒子該遭燒死,日你媽喲……”
整條街都被他日了媽,不過棒棒許他們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大嘴像某種進料口一樣吞着食物。
又傳出馬芳芳的聲音:“喊你穿衣服像要你命一樣,老娘為好不得好,你穿這件衣服哪裏不好?嗯?哪裏不好?穿你那些緊身衣,又把傷磨爛,還是要老娘來伺候你。我真的夠了!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郁兆偉:“這件衣服不好看?你那些二流子衣服就好看?我日你媽喲,窮講究!
龜兒子你把拳頭捏起啥子意思?你要打老子?你龜兒子翅膀硬了?想遭天打雷劈?”
“我真的夠了,伺候大的,還要伺候小的,小的又不孝。”馬芳芳的聲音突然轉為哀傷。
郁兆偉順着這個話頭說:“你還指望他孝?他不氣死你你就阿彌陀佛了!龜兒子你今天究竟讀不讀書?不讀,好,我馬上給你們校長打電話!你這種不孝的東西還讀啥子書哦!”
許遠聽了覺得這兩口子真能扯,為什麽能從穿一件衣服扯到孝順和讀書,為什麽要逼郁風穿一件衣服,他只是不想穿那件衣服而已。
可能衣服不衣服的,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他們大人一定要贏,老子一定要讓兒子低頭,老娘一定要讓兒子憐愛。
許遠吃完早飯在門口磨蹭了十分鐘,終于看到郁風從對面走出來。郁風頭發長長了,居然有了劉海,後面的發尾杵在領子上。他把書包背在前面,穿着件很寬松的深棕色外套,一看就不是他的型號,估計是穿的他媽的衣服。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許遠一眼,扯了扯外套衣擺,轉彎朝學校的方向去。
平時郁風是典型的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今天倒走得直挺挺的,一舉一動特別像小品《主角與配角》裏面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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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想,許遠突然發覺郁風也長得濃眉大眼的,仔細一看确實像成績很好的正面人物。
兩人默默同路走了一段,許遠瞄了郁風好幾次,想說什麽又怕遭人白眼,最終什麽也沒說。
好在馬天才和顏邵艾噠噠跑着跟了上來,他們三個同路,許遠在後面一點默默聽他們講話。
“芋頭,你的傷好了嗎?”
郁風語氣很差:“你說呢。”
“我怎麽知道。”馬天才想上手摸郁風的背,被他一巴掌推開兩米。
馬天才橫着蹦了幾下,笑嘻嘻地彈回來勾着顏邵艾的脖子,顏邵艾個子矮,被他勾着像個小學生。
“芋頭,你什麽時候買的這件衣服,換風格了?”郁風不答。
那件棕色外套上面窄,下面灑得特別開,像個傘,有一對大圓領子,領子上打着一圈褶子。
顏邵艾說:“這是芳芳阿姨的衣服吧,我好像見過。”
“哦哦哦。他為什麽穿他媽的衣服?”
顏邵艾:“寬松吧,不容易蹭到傷。”
“哦哦哦。你看他穿這件衣服,頭發長長的,像不像楊肛?”
顏邵艾扭頭看了眼郁風:“哪裏像?”
“就風格,娘裏娘氣的,哈哈哈哈……”笑了幾聲被郁風一個眼神消了音。
馬天才的嘴閑不住,又換了個話題,“聽我爸說,下個月縣裏要搞展銷會,有好吃的有好玩兒的,芋頭、丁丁貓兒,你們去不去?”
丁丁貓兒是顏邵艾的外號,因為他看着小,而且小時候頭頂總紮個揪。
郁風還是沒說話,顏邵艾說:“我去,我們一起去吧!”
馬天才一拍大腿:“那就這麽定了!我爸早說了要去,開運輸公司的貨車去,我叫他把大家都拉上!”
顏邵艾聽了很高興,但有點擔心:“能坐下?”
“怎麽坐不下?小皮卡後面那麽寬!能拉兩噸貨還拉不下你們?”
許遠聽了心髒突然加速跳起來,他不禁快走兩步,與馬天才一行人齊平,甚至超過一點點,讓自己充分展現在馬天才眼裏。
如果馬天才注意到他,會不會叫上他一起?他實在是很想去縣裏走一走,看看那個展銷會。他不知道縣上的展銷會具體有什麽,但他從村裏大隊長家的電視上看到過對市裏展銷會的新聞報道。
有全國各地來的商人、全國各地來的商品、有外國舶來品,帶着外面世界廣闊天地的缤紛商品齊聚一堂,人特別多特別熱鬧。
不過馬天才好像沒有特別留意他,一直在很興奮地說電腦的事。
他爸年中要跑一趟長途,給一個廣州老板運貨,廣州老板有個電子廠,加工電腦顯示器的,他手上有一批質檢不合格的電腦在私下出售,只要幾百塊一臺,只是需要自己去取貨。
馬天才他爸也就是外號叫馬六甲那個,打算順道在廣州利用公車拉一臺回來,見識見識那據說即将取代人腦的洋玩意兒。
在老街上,電視機都不是家家有的東西,電腦就更是見都沒見過了,馬天才憋了半天,故意先講講芋頭再講講展銷會,最後才把這個一鳴驚人的屁放出來。
許遠對電腦和廣州一無所知,所以也沒有興趣,他心裏只有眼跟前兒的縣城和展銷會。
百爪撓心地等了一會兒,要看要走到三中了,馬天才還在講電腦。許遠逐漸失望,他開始想別的辦法,張俊也許願意帶他去,張俊家裏有個小貨車,但他和張俊也算不上朋友。
實在不行就走着去,鎮上距離縣城也就三十公裏,走一個白天怎麽也能走到了。
許遠心事重重地走進校門,忽然有個身影從他旁邊路過,帶來一股微微的腥臭味。他愣了一下,擡頭一看,看到棒棒許的背影。
他穿一件常穿的看不出顏色的棉襖,不貼身,不知是衣服在晃,不知是人在晃。後背偏右肩搭着一塊千瘡百孔的毛巾,毛巾上是一根油亮筋道的扁擔,扁擔兩端纏着粗麻繩,麻繩下墜着打包好的棉被、塑料盆、暖水瓶、衣服包裹之類的。
前面有個婦女朝他招手:“棒棒!這邊哈!二樓那個角角!嗨呀!轉個啥子學校嘛,非幾把遠!車站走過來腳杆都走斷老。嗨呀。”
從鄉下帶孩子轉來鎮中學住校的婦女抱怨個不停,催個不停,棒棒許一雙筋瘦的小腳踩得飛快。身體随着肩上重物上下颠簸,扁擔兩端像一對翅膀一樣上下忽閃。
許遠垂下頭,不知道棒棒許看見自己沒有。
這時,有人搭上他肩膀。
“許遠!好久不見!寒假去哪兒玩兒啦?”張俊的臉突然從斜刺裏出現,剪了寸頭,穿了新衣服,紅光滿面。
許遠:“沒去哪兒。”
“我去了自貢看燈會,我的天,絕了,漂亮慘了!你沒有親眼看到的話,這輩子絕對想不到有那麽多種造型的燈籠!”
“哦。”
張俊把整條胳膊都搭在了許遠肩上,“诶對了,剛剛過去那個棒棒,經常到我家店門口旋來旋去攬活兒,我爸還找他挑過幾次雞蛋和面粉。
他就是你現在的爸爸?”
一瞬間許遠禁不住繃緊了身體,腦子裏快速重現了棒棒許經過他的形象,包括那股常年和垃圾打交道的腥臭。
“不是。”幾乎與此同時,他說了“不是”。
可是他立即後悔了。因為聽聲音郁風馬天才顏邵艾還在他身後,而且張俊很明顯是知道情況的。
再說了,逃跑的爸爸、撒潑的奶奶、敲沙罐的親媽,和收廢品的養父比起來,到底哪個更傷自尊心?
許遠突然覺得無比氣餒,為什麽事到如今,他還有“自尊心”可以傷?
莫名想起電視劇裏,孫悟空變成唐僧的模樣去會比丘國國王,國王要他的心,他就吐出一堆心髒,一個個撿開給衆人觀看,說他有紅心、白心、黃心、悭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隐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更無一個黑心。(電視劇和原著對心的說法不同,這裏用的原文。我說明一下。)
他幻想自己也有許多個心髒,其中應該有個“自尊心”或者“嫉妒心”,要能這麽吐出來就好了。這麽想着,就生出一陣反胃。
張俊聽見他說“不是”,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這種笑容許遠挺熟悉,是他平時說起“楊肛”時常帶在臉上的。
不單單是戲弄的笑,而是在戲弄的表面,有一層開朗、和善、幽默、無辜作為包裝。
張俊見許遠面無表情沒什麽反應,無趣地松開他肩膀,跟一旁的馬天才幾個打招呼,和他們聊起自貢。不過馬天才不接茬,所以一個講自貢一個講廣州,各講各的。
他們都是一班的,許遠加快步伐朝他的三班走。
還沒走遠,突然聽見後面傳來一陣驚呼,他回頭,看見張俊一臉錯愕倒在地上,郁風站那兒淡淡說:“關你屁事。”
這姿勢有點熟悉,許遠想了想,第一次見面郁風一腳踹他肚子上,大概就是這副場景……連旁邊站的馬天才和顏邵艾位置表情都一樣。
他忍不住走回去看,問馬天才怎麽了。
一有幹架的事情,馬天才就會自動古惑仔上身,變得比正常時候更像個腦血栓患者,身體一歪,嘴巴一斜,膝蓋一抖,他吹了聲口哨,“個瓜批問芋頭的衣服。”
許遠很想說你剛才也問了。瓜批。
郁風視線轉到許遠臉上,突然問:“對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展銷會嗎?”
“哦…………也不是不行。”許遠愣了半晌,嘴角微微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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