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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周五下午放了學,郁風單肩挎上書包,快步朝教室外走去。馬天才在後面叫他:“芋頭!等等我們!”

教室裏大部分同學都還沒走,聚在講臺周圍問老師問題。即便這小鎮閉塞且教育水平不高,到了中考的關鍵時刻,還是有一部分學生想要努努力考個高中或者職高。十五六歲還算孩子,平時再怎麽不耐煩大人管束,思及走上社會成為一個“大人”,都多少感到忐忑。

距離中考還有最後三個月,馬天才他們也感受到一種緊迫感,開始了初中三年最認真的一次臨時抱佛腳。

郁風不需要,他已經通過了市重點高中的自主招生,預定了尖子班的學位,只需要中考考過他們的錄取線就行。就算沒有自主招生,他只要穩定發揮,尖子班同樣沒有問題。

郁風懶得等他們,對馬天才揮揮手:“有事,先走了。”

馬天才把書頂在腦袋上哀嚎:“你能有什麽事?!靠……”

郁風跑下樓去三班找許遠,他站門口望了一眼,教室裏只有兩個女生,一個翻着白眼剪劉海,另一個呲牙裂嘴地往眼睛上貼一個透明膠帶一樣的東西。

“許遠走了嗎?”郁風只好問她們。

兩個女生愣了下,對視一眼,剪劉海的說:“……是郁風,啊,許遠下午好像沒來……對吧,楊麗?”

“對對,下午他位置一直空着呢!”

“沒來?他去哪兒了?”

楊麗在眼皮上扒拉了兩下,郁風神奇地發現她的眼睛忽雙忽單的。

“不知道,趙可人也沒來,可能約會去了吧。”楊麗斜着眼笑起來。

郁風皺了皺眉,沒再說什麽,轉身獨自走了。

回老街,郁風去瓦房門口看了一眼,門鎖着,出什麽事了嗎?又發燒了?郁風有點兒狐疑。他想了想,跑去運輸公司看看許多于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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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于在男廁所拖地。

“許姐。”

公司人差不多走光了,猛地聽見男人聲音許多于吓了一跳,她擡起頭:“啊,小風。”“你要上廁所?好,我先出去。”

“我不上。許遠今天沒來幫你?”

許多于笑笑:“可能還沒放學。”

郁風:“哦,好的,再見。”

“诶等等小風!”

郁風又轉回身,等她說話。

“也沒什麽,我就是想問問,你知道上高中每年要多少學費嗎?”許多于讪讪的,好像同人說話就很難以為情。

郁風搖搖頭,他不知道,也沒關心過,錄取他的重點高中在全市各地區掐尖,對于貧困生承諾給他們免學雜費、住宿費,此外每月給100元生活補助。

“要好幾百吧?會不會上千?”許多于還是問。郁風發現這也是老街居民說話的一大特點,經常聽不進去別人說的什麽,只一味關心自己的關心。他明明回答不知道,對方好像聽不懂“不知道”意味着什麽。

郁風只好給了一個自己也不知道正确與否的回答:“應該不用那麽多吧。”

“幾百總要的吧。”許多于說。

“幾百應該要的。”郁風不知道這對話有何意義。可能她不知道上哪兒打聽,所以揪着自己問。又一想,她應該是為許遠打聽的。他還沒問過許遠想考高中還是職高,就他那成績考高中挺懸。但是職高的學費聽說比普高要貴,許遠又是收養的,他們會供他繼續讀書嗎?還是讓他工作掙錢?

他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意識到許遠出現不久,也許很快又會徹底消失在他的生活中。

想着想着,他走回了江邊,柏油馬路是簇新的,工人們還在把它往兩端不斷延長,江灘上的野草野花仿佛一夜之間被喚醒生命力,長得十分澎湃。郁風從書包裏拿出随身聽,插上周傑倫精選開始聽。

忽然,右邊的耳機被人摘下,這套路他熟悉,立馬往左邊看,果然看到許遠笑嘻嘻地拿着一只耳機往右耳裏塞。

郁風白了他一眼,扭回頭繼續看江面的日落。

這張磁帶裏的歌他們已經翻來覆去聽很多遍,每天晚上兩人騎車的時候就輪流聽,有時候許遠把它借走,躺被窩裏聽到半夜或者上課聽一整天,還給郁風的時候總被罵,因為耗光了他的電池。基本上每一首歌都聽會了。

許遠跟着周傑倫哼起來:河邊的風,在吹着頭發,飄動,牽着你的手,一陣莫名感動。我想帶你回我的外婆家,一起看着日落,一直到我們都睡着。我想就這樣牽着你的手不放開,愛能不能夠永遠單純沒有悲哀?我,想帶你騎單車,我,想和你看棒球,想這樣沒擔憂,唱着歌一直走~

“閉嘴,真難聽。”

“嘁,你來,你唱一個。”

憋了一會兒許遠又忍不住哼起來,沒辦法周傑倫太洗腦。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在最高點乘着葉片往前飛,讓風吹幹流過的淚和汗,總有一天我有屬于我的天~這首歌調子很高,許遠唱得龇牙咧嘴,每個字不是在破音就是在破音的邊緣,仿佛舌頭是一把粉紅電鋸。

郁風聽得嗓子和腦子一起疼,踹了他一腳讓他閉嘴。

“你下午沒去上課?”

“嗯。”許遠笑着答。

“約會?你同學說的。”

“噗,能跟誰。”許遠自嘲地笑,“我去理發了。趙可人說她琛哥的親哥開了家理發店,開業大酬賓,請我們去玩兒,可以免費給設計發型。”

郁風又轉頭看他,發現他穿了一件沒見過的新衣服,黑色連帽衛衣,帽子兜在頭上,只露出一張表情拽拽的臉,并看不見什麽發型。

郁風微微擡了擡下巴,許遠會意把帽子扯下來,把新頭型亮給他看。

“怎麽樣,狼尾。”

許遠從寒假到開學這麽久都沒剪過頭發,留得很長,一直想去剃頭匠那裏推成寸頭。今天中午趙可人忽然約他去免費理發,他就去了。

現在頭發兩邊剪得比較短,劉海也剪短了許多,唯獨腦後的頭發留得很長,淩亂地披在後頸上。

“狼尾?”

“嗯,這發型叫狼尾,狼的尾巴。好看嗎?”

“還行,就是看着有點兒欠抽。”

許遠揪了下發尾一小撮頭發,“琛哥的哥說我穿這件衛衣、剪這個發型很帥,還說要給我拍照,印成海報挂在店裏。”

“拍了嗎?”郁風又看了眼他的發型和衣服,從他狹長的丹鳳眼裏看見了幾分得意洋洋。

“拍了啊,他們居然有相機!”他挺驚奇的,“我還以為只有照相館會有相機呢,琛哥的哥說也有家庭相機。”

“就剪個頭發逃課一下午?”

“啊,我們中午就去了,我以為十分鐘就能搞定,沒想到琛哥的哥剪得很慢,我感覺他是一根一根剪的,我說剪快點兒我還要上課呢,他說不能急,還說美容美發是門藝術,哈哈哈哈哈哈。”說到“藝術”他似乎覺得很好笑很新奇,“省城的人不會都這麽說話吧哈哈哈哈哈。”

“省城?”

“嗯,琛哥的哥在省城學了三年美容美發,現在回來開店了,顧客還挺多的。”一下午許遠看到好多小青年來來去去地擠在幾平米的小店裏,紅紅火火烏煙瘴氣。

“琛哥的哥沒有名字嗎?”郁風聽他反反複複念這四個字覺得自己快要聽不懂“哥”這個字了。

“不知道,他讓我們叫他總監。”

“哦。”

又一首歌放完,中間有段“沙沙沙”的空白磁帶,感覺像是下雨聲,聽起來特別空寂,郁風忽然問:“快中考了,你打算讀高中嗎?”

許遠愣了一下,很快搖搖頭,“不吧,讀書沒意思。”

“那你打算幹什麽?”

許遠正在揪自己的狼尾巴,随口說:“我想出去看看,去市裏,或者成都,學門手藝。總監哥說,他剛去成都的時候,也什麽都不會,從學徒幹起的。”

郁風說:“你爸會同意你去成都?有地方住嗎?有錢吃飯嗎?”

許遠聳聳肩,“那就去修理廠學汽修,争取像你爸一樣端上鐵飯碗。實在不行像馬小丹她媽一樣當菜販子,唔……不過我更想賣水果。反正我不想當棒棒或者撿廢品。”

郁風很想說,修理廠和運輸公司很可能要破産解散了,以後沒有什麽“鐵飯碗”了。但是他又不敢說出來,總怕說多了就會成真。

“你怎麽一個人站這兒,走,去顏邵艾那兒看碟吧,我想看《開心鬼》。”

郁風說:“好。”

許遠把兩只耳機都搶過來,戴着走在前面,邊走邊擺弄磁帶,想快進到他想聽的歌那裏,郁風猜他在聽《忍者》,從他蹦蹦跳跳搖來搖去的走路姿勢中能猜到。他的狼尾巴跟着他的節奏在腦後一晃一晃的,像撒歡中的狗尾巴。

走到茶館,DVD機已經被幾個大叔霸占着放着三1級片,還有幾個小青年坐後面觑着電視。郁風看了一眼對許遠說:“走吧。”

許遠不甘心,頂着三1級片充滿沖擊力的畫面硬着頭皮走到最裏面,問顏二娃:“叔叔,顏邵艾在房間裏嗎?”

算賬的顏二娃眼都沒擡:“在。”

許遠于是撩起門簾,去裏面找顏邵艾,顏邵艾趴在桌上寫作業。許遠:“丁丁貓兒,看不看《開心鬼》?”

顏邵艾擡起頭:“我不能看,我在寫作業,寫完要複習,下周要一摸了,你不複習嗎?”

“哦,我周末再複習。”許遠随口說:“馬天才呢?”

“他回自己家寫作業了。”

許遠感覺很失望,也很無聊,這麽說看碟或者打牌都湊不到人了。顏邵艾說完不再搭理他,埋着頭摳數學題,許遠覺得很沒有意思,撩起門簾出去了。往外走時擋到了中間的電視機,前面有幾個大叔不耐煩地罵罵咧咧:“龜兒子擋到老子了,快爬開!”“這些批娃兒又來進進出出的,就是想看,想看就坐到看嘛!嘿嘿嘿嘿……”“看得懂不,哈哈哈哈哈……”

許遠聽了一耳朵不幹不淨的話,心情突然變得很糟,他故意停在那個位置,冷冷地掃了一圈幾個油光滿面眼睛渾濁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是來尋開心的,是來用煙酒濃茶加澀情電影耗盡自己僅剩的精神的,并不想與小年輕許遠認真擡杠,紛紛勾着嘴角去撥蓋碗茶、吐臭煙圈。

不過後面那幾個發騷發得冒煙的小青年立馬不幹了,許遠擋住了畫面,他們只能聽見越發激烈的“嗯嗯啊啊”“噼裏啪啦”,卻眼見不着那關鍵時刻的畫面,未免像是聽見了野貓深夜叫1春,一爪子一爪子地在心裏撓。

“日你媽,快點滾開!”

許遠挑眉看向他們,偏不動。

“批娃兒,你瘟神吶,喊你爬批開,聽到沒?”

許遠慢慢轉身,在DVD機上按了停止播放鍵,然後把光碟取出來,放嘴裏咔吧一聲咬掉一個角,然後扔到了幾個小青年腳底下。

算賬的顏二娃看見了,擡頭罵了半句:“嘿,小龜兒子……”又低下頭繼續算賬,便宜的盜版光碟早被客人們看得花得不成樣子,顏二娃根本無所謂。

遭到挑釁的小青年們怒了,嘴裏日媽道娘地罵起來,其中一個揮着拳頭走到許遠面前,梗着脖子瞪着眼,逼得很近,想用自己略微高出半個頭的身板叫小兔崽子認慫服軟。許遠不為所動,把嘴裏咬着的光碟一角呸一聲吐到對方臉上,鋒利的光盤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老子日你媽!”

許遠最煩別人罵自己,他寧願對方爽快動手,他不喜歡聽“日你媽”“龜兒子”“批娃兒”“瘟神”,他可以罵,但他不喜歡被罵,甚至不喜歡聽見。

“好啊,那你得先去死。”說着擡手用力給了小青年一個大耳刮子。

“操!”小青年差點被扇去重新投胎,愣了幾秒,撲上去跟許遠打在一起,另外幾個小青年也跟着站起來蠢蠢欲動地圍上去。

看人打架不比看澀情光碟差,中年大叔們也興奮起來,在一旁吐着濃痰起哄架秧子,“弄他!弄他!”“捶死!一起上撒!”

茶館門口,郁風戴着耳機聽着歌等許遠,正奇怪這小子是不是又死裏面了。忽然隐約聽見有吵鬧聲,他疑惑地摘下耳機,側耳聽了一瞬,探頭朝茶館裏看。

一開始沒看見許遠,只看見一群人擠成一堆打架,正準備戴上耳機繼續聽歌,忽然,人群晃動的時候,他在人堆裏瞥見了許遠的黑色衛衣一角。

郁風想也沒想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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