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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郁風開始了軍訓生活,許遠開始了枯燥無味的上課生涯,總的來說和他的初中生活沒什麽太大區別。

可能唯一的區別在于,過去他逃課是去漫無目的地亂逛,現在他逃課是去搬磚掙錢。他在學校對面施工的公園裏給工程老板板磚,搬一小時老板付他四塊五工錢。

許遠只對專業類課程感興趣,基礎課語文數學英語他通通不愛聽,一如既往不知道那些玩意兒學了能幹嘛。認字、說話?需要學嗎?幾何、函數?生活裏幾時用過?鳥語更沒用了,他連一個鳥國人都還沒見過呢!

“那你覺得學校哪門課有意思?”郁風皺着眉頭問。

“唔……政治和歷史還行,兩個老師經常隔空互嗆,我們歷史老師是九三學社的,政治老師嘛,你知道的。他倆有時候喝了酒來上課,在講臺上胡吹海聊,酒醒了又不承認。哈哈哈哈哈哈,很好玩兒。”

郁風松了口氣,說許遠還不算徹頭徹尾的厭惡經濟學問,同時覺得那兩位老師水平高超、功德無量。

炎炎的中午,郁風滿身倦怠地從宿舍床上坐起來,準備去操場參加下午的軍訓。同學都是一片哀嚎抱怨,七嘴八舌地商量要去小賣部買冰糕冷飲,郁風沒參與,默默拿着兩個空礦泉水瓶灌了兩瓶涼白開。

有舍友問他為什麽不買個水杯,郁風坦誠地說自己的錢很有限。

他們的反應是:“太誇張了吧,水杯才多少錢!”

不管他們是不是有意冒犯,郁風都不太在意,他不在意這一類戰場。

軍訓的新生們陸陸續續聚集到操場上,排成不怎麽規整的方塊陣列,穿着迷彩服在烈日下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特別像一批淺水灘上沒精打采的水藻。

隊伍裏忽然傳出一點騷動,郁風被教官安排在排頭兵的位置,聽見身後有人悄聲說:“看那邊。”“樹上是不是有個人?”“他在幹嘛?”

動靜像漣漪一樣蕩開,郁風不動如山,天生缺少一點好奇心。

不過教官被驚動了,梗着脖子怒吼:“誰在說話!誰在說話?!我看見了啊,自己打報告!!別讓我點你!”

“報告……”“報告……”隊伍裏傳出幾聲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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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官:“在說什麽!大聲說!讓大家都聽聽!”

“報告,那顆樹上有個人!”其中一個同學難掩興奮地說。

他喊得很大聲,不止他們班,周圍其他方陣也都聽見了,水藻們齊齊往一個方向轉了腦袋尖。

“看看看!都想看是吧!全體聽口令!向左——轉!站十分鐘軍姿!”

其他陣列的教官也有樣學樣,懲罰這幫缺少敬畏的小兔崽子。

于是,郁風看見了趴在一棵巨大的桑樹上許遠。

他正趴在一根粗樹枝上,伸長手去夠枝條末端的一簇密密的紅桑果。忽見操場上所有人都轉身朝向自己,一動不動地盯着他的方向,他顯然十分錯愕,愣得忘了動作。

老桑樹不是長在校園內的,在一牆之隔的市高校教師家屬區,貼牆長的,枝葉繁茂,一半都逾越到了牆這邊來。

結的桑果是紅色的,越到上面越密,人不能輕易摘到,大都飨了天上的鳥兒。

許遠早就看到了郁風,他爬上樹,站在濃蔭的樹杈間偷看了半晌,郁風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跟着教官的口令左轉右轉跨列立正,和他之前的嚣張不馴判若兩人。不過,他知道他底子裏還是那個不馴的家夥,他之前提過,他想評上什麽軍訓優秀标兵。

許遠問那有什麽用,郁風擺着一出一個人神共憤的嚣張表情說:“優秀是一種習慣。”

許遠當場給了他一腳。

因此他看見老老實實軍訓的郁風,覺得又搞笑又可愛又臭屁又讨厭,騎樹杈上笑了半天。

許遠愣了一瞬後,繼續摘他的桑葚,他拿着一只紅色塑料袋,已經摘了半袋子。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吃到過水果了,這半袋子夠他高興的。

又摘了一會兒,見操場上衆人還是直杆杆地朝着他,他沖他們揮了揮手,然後身體一晃,仿佛一不留神要滑下去。操場上發出齊齊一聲“啊”。

郁風也驚了一下,只見許遠滑下去後,雙腿倒鈎在樹枝上,在空中輕輕晃悠。他無語地笑了下。

太陽已經到了西空,斜斜地灑在老桑樹上,許遠沐浴陽光,赤腳、短褲、穿一件紅色T恤,長長的頭發倒垂,像個突然冒出的精靈,霎那間郁風覺得他的朋友比桑樹更茂盛、比太陽更光明。

市高校大部分學生都是走讀的,并沒有嚴格的門禁,下午軍訓結束後,郁風沒有急着去食堂,他把迷彩服外套脫掉,請同學帶回宿舍,然後一溜煙跑出校門。

“這兒呢!”

許遠從一個流動水果攤後面鑽出來,推着自行車、提着一袋桑葚。

“吃不吃,還挺甜的。”許遠一張嘴,口齒一片桑葚染的烏紫。

“能吃嗎,說實話,你看起來已經身中奇毒。”郁風微笑道。

“嘁,餓死膽小的。”許遠把伸出來的口袋收回去。

郁風欻地伸出手,把口袋搶回來,抓了一把塞嘴裏,漿果爆在嘴裏,非常解渴。

“去我學校食堂吃晚飯?我給你刷卡。”郁風說。

許遠:“我發現一家炸串店,在公園裏面,我請你吃炸串。上車,載我。”

郁風狐疑:“你哪來的錢?”

“你怎麽總是關心這個問題?”

“因為你看起來不像個好人。”郁風一本正經地說。

“操,你是什麽好人嗎?我今天領工資了,工地上一周一結,今天正好第八天,我領了工資就來你們學校了。”

因為工資是按時計價的,所以監工就差拿着鞭子抽着他們幹活了,許遠畢竟年幼肉嫩,擡筐子馱水泥技術不老練,這一個周把他累得夠嗆,天天晚上不到九點就能睡死過去,人也黑瘦了一圈。

郁風默然看了他一會兒,想說點什麽,例如別去幹了之類的,但最後什麽都沒說,愈發覺得,三年高中四年大學是多麽漫長的一段時間,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長大,什麽時候才能活得自在一些。

郁風騎車載着許遠朝公園大門去,這一路都是下坡,風灌滿T恤,把汗水都吹幹了,只留下臭臭的汗味。

許遠說:“你怎麽不回去洗個澡換個衣服,你衣服好臭。”

前面郁風低頭嗅了嗅自己,軍訓服的短袖在裏面穿了一天,确實有點酸臭,但他不肯承認,“我還覺得是你臭呢。”

郁風的衣擺灌滿風,拂在許遠面前,他把他衣擺撩起來,把自個兒的頭塞進去,深吸一口氣。

“操操操你幹什麽!”郁風吓了一跳,只覺得一陣濕熱的鼻息撲向後背,堪比一整個亞馬遜雨林。

“确定了,你更臭。”許遠把頭伸出來,yue了三聲。

“傻逼!”

吃過炸串,天色微微暗下來,公園裏林蔭密布,還有大小池塘,熱氣退了一些,傍晚的絲絲涼爽恰好宜人。

兩人在公園裏亂逛了一陣,走到一個偏僻幹淨的小池塘,許遠率先脫掉T恤和短褲,只穿一條內褲,翻過欄杆跳進了池塘裏,郁風見他游得歡脫,也脫了衣服跳進池塘。

嘩啦嘩啦游了一陣,互相潑了滿頭水,可能動靜有點大,被公園的管理員發現,站池塘邊上大聲吆喝,快上來快上來!這兒不讓游泳!

兩人爬上岸,騎着車大笑着溜了。

“回學校吧。”許遠說,“明早我得早起,六點去搬個早磚,八點回去上課。”幹兩小時就有九塊錢。

郁風看着他的臉,留戀不舍,“我送你回去。”

回到宿舍,許遠立馬說受不了了,身上又臭又黏,要立即去洗澡,郁風看着他拎水桶、拿香皂、取毛巾,然後麻利地脫掉上衣,準備去走廊裏的公用衛生間。

郁風臨時決定在這兒洗了再回校。

公用衛生間分為三個部分,便溺區域、一排洗衣服的池子、一片洗澡的空地。幹這三種事的人相互之間只有寥寥的遮擋,蹲坑拉着長年屎的人和旁邊洗澡的人可以談天說地好半晌,并不以拉屎和裸體為溝通的阻礙。

郁風往身上撩着水,身邊人來人往,他感到十分窘迫,小聲跟許遠抱怨:“你平時在這兒洗澡,人也太多了吧……”

許遠正把腦袋紮進水桶裏清洗長發,聞言把腦袋拔起來,睨着他說:“你才用幾天獨立廁所,就不适應公用衛生間了?”

确實,尊嚴這玩意兒,哪怕撿起來一星半點,都不容易再丢下了。

十六歲的許遠在薄薄的水汽裏面覆薄紅、嬌豔欲滴,郁風不禁咽了口唾沫,“你就不怕遇見變态?像理發店老板那種人?”

“哦。”許遠還以為那晚在理發店裏被總監哥告白不被任何人知道,沒想到郁風聽見了。

許遠瞥了眼角落裏的拖把杆,“哪個變态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把拖把杆捅他皮燕裏,幫他把腸子全捋直,再翻過來洗洗,油爆了喂狗。”

夠惡心的。郁風笑了下,但下一秒又覺得很沒意思,不知道為什麽。

這時,幾個男生嘻嘻哈哈地結伴進來洗澡,一人拎着半桶開水房接的熱水,走到洗衣臺那邊兌冷水。這幾個人郁風都看眼熟了,是許遠同宿舍的,他們紛紛和許遠打招呼,顯然關系不錯,打頭的拍了下許遠的肩頭,第二個拉了拉他的長頭發,第三個故意撞他肩頭,許遠對待他們的反應都是笑嘻嘻罵一句“滾”。

第四個平時最愛犯賤,他飛速伸手捏了把許遠的腿根。十幾歲的男生之間愛開這種下流的玩笑,郁風所在的尖子班男生也是這樣,課間在教室最後排相互揪下身玩鬧,不過沒這麽明目張膽。

許遠低吼了聲“卧槽”,剛要反擊,那個男生已經連人帶桶趴在了地上,開水四濺,驚叫和怒罵在衛生間裏嗡嗡回響,所有人的關注點都落到了這邊。

許遠愣了,看着郁風:“你幹嘛?”

郁風把手裏的洗澡巾啪嗒甩在許遠腰間,許遠眼疾手快捂住了毛巾。

郁風沒有回答,籠上衣服一言不發地走了。

“你站住!你別走!他媽的老子要弄死你!”被他一腳踹倒的男生、以及被開水殃及的人紛紛發作,要追出衛生間找郁風算賬。

許遠捂着毛巾攔在他們前面,“诶,那是我朋友,要弄他,得先從我這兒過。”

“操!遠,你交的什麽雞芭朋友,我惹他了嗎?”

聽到這一句,許遠忍不住笑了,“算了算了,那個雞芭人就這尿性,第一次見面我也莫名其妙挨了一腳。給我個面子,算了吧。”

許遠穿好衣服回到寝室,發現郁風已經回去了。他沒怎麽在意,想着今天一天的事情——偷看他軍訓、給他吃桑葚、騎車、吃炸串、公園池塘……

想着想着,他陷入酣甜沉睡,思想與夢境的邊界逐漸模糊,可能夢裏也在與郁風騎車瘋跑……

突然,安靜的寝室裏電話鈴炸響,許遠猝然驚醒,心髒狂跳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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