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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這次來找郁風,并不是來幫忙給桃樹打枝的,這是個技術活,我可幹不了,我約他一起吃飯,特意來果園接他。
看他打枝打到下午五點,我們開車去吃燒烤。
我挑的地方——幸福小串。這個連鎖店最近在成都還挺火。一茬又一茬快起快落的網紅店,大概是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特色之一。
桌上放一只小炭爐,自己烤串兒,店裏生意好得不行,不到六點就坐滿了。
吃這個很好打發時間,也好聊天,我們每次只架兩三根肉串在碳上,慢條斯理地烤,慢條斯理地喝啤酒。
我十分不專業地把兩串雞皮轉得像車輪子,發表對他們重逢那一幕的評價。
“好!很好!你們天生男主角,可真夠戲劇性的,見個面都能搞得跌宕起伏!我差點有種看古早言情文的感覺,男女主之間的誤會打死說不清,急得人跳腳。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些都是作者精心設計的,就是要讓你急讓你罵。”
想到自己寫文的冷遇,我不禁咬牙切齒:“哼,有朝一日……”
“幹嘛?”郁風大概以為我又要立什麽轉頭就忘的宏願。
“一邊被罵得狗血噴頭,一邊數錢數到手抽筋。”
“任重道遠。”郁風冷着俊臉點點頭。
我自己忍不住笑了,嘻嘻嘻地往雞皮上潑孜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來。
“對了,你好像沒有說,你見到他的時候是什麽心情?”
“嗯……大概,緊張,開心。”
“啊?緊張?開心?難道沒有惱恨、怨怪之類的嗎?”我以為,在兩年的等待之中,在一次次盼望落空之後,人心是會惱怒暗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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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風略一思考,搖頭道:“具體的忘了,只記得看見他的那一刻,是緊張和開心。”
我想,如果郁風願意仔細盤剝他的記憶,一定一定能找到許多因為思念和擔憂而産生的怨怼。不過只要等的那個人到底回來了,狂喜就能卷走暗恨,頂多留下一點心酸。
我又問:“那麽那時候,你對他的感覺是愛嗎?”
我們的談話裏,終于第一次出現了“愛”這個字眼,不過郁風用沉默來回答我。
我可以理解他會覺得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對于剛滿十八歲的郁風來說,“愛”這個字眼令他感覺陌生且尴尬,人對未知的東西會本能排斥,包括“愛”,沒有得到過“愛”的人驟然面對這個字眼,只會感覺到尴尬和惶恐。
郁風那時對許遠的感覺,是認為他好複雜、好難以把握。
可是這也太幽微了,讓我來簡化一下吧,我斬釘截鐵地說:“你愛上他了。你十六歲就愛上他了!哪怕是在分開的日子裏,你對他的愛也沒變!”
郁風捂着上半張臉笑起來。我反正覺得,他笑得挺釋然的。
“我猜,許遠答應你‘後天’去找你,他是不是又食言了?”
郁風眼睛變圓了,突然像他養的狗,“怎麽猜到的?”
“哈!許遠——我算把他看透了,這個沒有責任心的家夥。”
郁風微微皺眉,“他不是故意的,他家裏确實有事。”
“什麽事?有事不能打個電話告訴你一聲嗎?還有,他以前莫名其妙突然消失兩年,兩年沒有一個電話。這不是薄情寡義是什麽?”
郁風一臉不贊同,雲淡風輕地搖搖頭,跟個聖父似的。靠。裝什麽淡定。)
目送許遠的巴車走遠,郁風慢慢走回學校,他知道晚自習會遲到,但是一點也不想趕時間,甚至停下看了會兒公園裏的花草樹木。就是突然覺得,全世界又變得鮮活起來。
回到教室,班主任魯達占了晚自習講卷子,見本校第一名散步似的走進來,不輕不重地說了他兩句。郁風則帶着神秘的微笑說:對不起,魯老師。
下了晚自習,郁風匆匆趕回寝室,洗過澡,開着臺燈坐在桌前,鄭重地打開許遠帶給他的塑料袋,呆呆看了半晌荔枝,然後拿出諾亞舟電子辭典的盒子,用眼神把龍飛鳳舞的“十八歲生日快樂”臨摹的十幾遍。
電子辭典能查單詞查成語和古詩詞,還有俄羅斯方塊之類的游戲,有幾十首英文歌,還有笑話大全。
郁風捧着辭典看了兩天笑話,到了約定的那天,許遠沒有出現。
那天是星期六,他站在校門口,從早等到晚,等到保安大叔說:要關校門了,同學,快進來吧。
郁風感到後悔,他不應該一直被動地站在這裏,早知道許遠不靠譜,還不如一早坐巴車去漁凼鎮找他。
關閉背了一天的《朗文詞典》界面,合上電子辭典,郁風對保安擺擺手說:“不進去了。”
保安挑起眉毛:“你不是住校的嗎,同學。”
郁風不語,動身向漆黑的夜裏走去。
他在車站坐着等天亮,城市的夜晚枯燥醜陋,喝醉的小流氓走過來向他要錢,郁風說沒有,小流氓看見了他手上的電子辭典,咧着嘴說“把手上的東西借給哥哥玩兩天”。
小流氓手剛伸到一半,郁風突然起身,用腳扇了對方一個耳光。小流氓捂着臉滾到路邊,大概酒喝得太多,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順勢躺在路邊的污水裏發昏,半個小時後踉踉跄跄地走了。
對面有條很窄的小巷,三四個人蹲在裏面吸白粉,然後鬼吼鬼叫着跑出來,對着電線杆撒尿,攀爬細瘦的行道樹。
郁風想起來他曾經和許遠一起,把頭痛粉卷進煙絲裏抽,那時多麽傻逼,才過去兩年,自己好像已經與從前大不一樣了。許遠呢?他是不是也有很多變化……
直到終于見到許遠,認真端詳他的眉眼和神情,郁風發現許遠确實有了一些變化。
他從一碗白稀飯中擡起臉,表情頗為詫異:“郁風?你怎麽在這兒?”
郁風找到許遠時,是上午九點,七月的太陽已經挂得老高,郁風一路汗如雨下,嗓子幹得像正午冒煙的大馬路。
“昨天你為什麽沒來?”
“什麽?哦……”許遠回憶了一下,然後長長地“哦”了一聲,“事兒沒辦完。”
許遠見郁風嘴唇幹得發白,問:“喝不喝稀飯?”
郁風點點頭,接過許遠遞來的碗,一口氣喝了半碗涼稀飯。
“你辦什麽事?”
許遠指了指身後他家的瓦房,說:“政府要拆這房子,我媽和姐叫我回來,她們說,談不攏,政府要強拆了。”
郁風看了眼瓦房,兩年不見,這房子似乎變得更加低矮窄小了。小時候覺得龐大的事物,都會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萎縮。
他問怎麽談不攏?
許遠:“讓我們搬到安置房去,但是要補八千塊錢,我媽不肯補。”
外面太熱,吃完稀飯,許遠帶着郁風到屋裏去坐,他懶懶得躺到床上,雙手墊在腦袋底下,仰着臉和郁風說話。
郁風看他沒什麽精神,眼睛半睜半閉,好像對一切事情都沒有太多情緒。郁風滿懷熱情的心也漸漸跟着冷卻下來,他預想跟許遠吵一架、打一架,或者熱絡地分享離別後的際遇,全都想錯了,此情此景不在他的預測之內。
郁風只好坐在床沿上,用類似冷淡的語調繼續閑聊。
“八千不算多,能住新房子,為什麽不肯?”
許遠說,陳春芬沒錢,而且安置房比這還小,就一間屋,如果想分大一點的,得補上萬塊。
郁風說一家三口怎麽就分一間屋?是不是弄錯了。
許遠說:“沒算我,我不算。人家拆遷辦的說,沒有走合法的收養流程,我根本不算這家人的成員,所以。”他煩躁地翻了個身,嘟囔:“我也不知道他們當年怎麽弄的……”
郁風皺起眉:“這……能不能找你親爸爸出面,該補手續就補手續。”
許遠哂笑一下。雖然十分排斥,但是為了房子這種大事,他還是輾轉聯系過許志明,徐志明用誇張的語氣答複他:“你找我我也沒辦法啊。”
許遠被這句話氣得想死,他感覺自己雖然只有十六七歲,但是已經聽夠了這種推脫之詞,聽到就想吐,他在吐之前果斷挂了電話。并且決心以後死也不會再聯系許志明,真傻逼了,幹嘛打這個電話,惡心了他好幾天。
郁風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許遠突然坐起來,動作麻利地把身上的短褲短袖都脫下,甩在床腳,身上只剩一條很舊的內褲,他把腦袋塞進枕頭底下,含含糊糊地說:“我睡一覺。”
郁風錯愕,許遠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又自然無比,好像那種能在街頭随時倒頭就睡的流浪漢。
郁風把他頭上的枕頭拿開,拍拍他的頭問:“喂,那我怎麽辦?”
過了幾秒,許遠神情困倦地偏頭看他:“對了,你找我有什麽事?”
郁風:“……沒事。”
許遠眯着眼伸手在內褲上摸了摸,他內褲上有個帶拉鏈的口袋,他把拉鏈拉開,從一疊鈔票中抽出二十塊錢丢在郁風手邊,“拿去買冰棍兒吃。”說完徹底陷入昏睡,好像一輩子沒睡過覺一樣果斷。
郁風簡直無話可說。只能呆呆地坐在邊上看他睡覺。
【作者有話說】
打死你都猜不到兩年前許遠是為什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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