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章
第 9 章
外院與裏頭院子之間是一個穿堂,沈罡風也不看內中擺設,徑直穿過穿堂,到了後頭院子。前面光亮處,就是宋晉書房。
書房中,宋晉修長的手指捏着筆,落下最後一個字,合上了公文。旁邊的親随時安接過來放好,宋晉已伸手又拿過來一份。
時安t看着好高一摞文卷,小聲提醒道:“大人,用了飯再繼續吧。”
宋晉這才覺察到天色已晚,脖頸發僵,眼睛也緊得很。他放下筆,擡手捏了捏後頸,閉了眼。修長的手按住了發漲的額角,指尖用力揉了揉。清俊冷靜的臉上,透出淡淡倦色。
時安見自家大人終于放了筆,正想叫人傳飯,就聽小厮通報有人來。
又有事!
時安不滿得咕哝了嘴,聽到來人是沈大人,才收了不滿。
宋晉已睜開了眼,起身整衣,臉上倦怠也好似從未出現,往門前去迎老師。
沈罡風一看到宋晉,咬住的牙根再次把瘦臉繃緊,開口就是:
“枉你聰明一世,在這件事上真是糊塗!娶誰不好,偏偏娶了這位郡主!如今倒是讓那些富貴纨绔、國朝蛀蟲看你的笑話,你悔之晚矣!”
劈頭蓋臉。
一旁時安吓得不敢動。
宋晉伸手扶住老師胳膊,含笑把他引入左首圈椅坐下,一邊對時安道:“還不把好茶給老師端來。”
時安忙應了,專門取了櫃子裏收着的一小罐好茶。平時自家大人都舍不得喝,專門用來招待京城貴人的。
茶一端上來,香氣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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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罡風沒有別的愛好,只愛茶這一點他能瞞過旁人,卻瞞不過自己這個學生。每每聞到好茶鼻尖就忍不住翕動,這時候也是如此,畢竟是在自己學生面前,沈罡風沒忍住問了一句:“這是趙閣老贈的茶?”
宋晉含笑點頭。
沈罡風深深吸了一口茶香,慢慢啜飲一口,露出了心曠神怡之态,贊道:“果然好茶。”
宋晉對時安道:“既然老師喜歡,你把剩下的包起來給老師帶回去喝。”
沈罡風忙擺手。
宋晉笑。“不過一包茶,禮輕心意重,老師收下吧。”
時安下去準備。一邊包茶一邊覺得自己心都在滴血,不是他不舍得把好東西送給沈大人,而是——這茶,他家大人還沒喝過呢.....
他猶豫着,留出了一小撮,小心用油紙包了起來。這才利索地把整罐茶封好,打包。
前頭,沈罡風又品了一口香茶。茶是好喝,但這難聽的話他還是得說。
“郡主又進宮了?”
宋晉輕輕點頭。
“這高牆,郡主是不打算拆了?”
宋晉沒有點頭,看向老師,沒說話。
“你呀!”沈罡風不由站了起來,背着手踱了兩圈。
他停在了宋晉面前,一雙鋒利的眼睛好似能看進人的心裏。“我就不信淩霜的心意你是一點不知?”
宋晉低頭:“臣非師妹良配。”
沈罡風目光更鋒利:“郡主就是你的良配了?”
宋晉長睫垂下,沒有說話。
沈罡風長嘆一聲:“要知道陛下會賜這麽一樁婚事,我早就做主給你們倆把事兒辦了,哪裏還有這些麻煩!”如今,說什麽都晚了。
書房裏一時間很靜,只有燭光晃動。
還是宋晉開口:“老師,喝茶。”
沈罡風瞪了他一眼,端起了茶杯。
再開口已是公務。
“兩湖地區的土地能完成清丈,那是因為咱們是從那裏出來的,知根知底。眼下清丈到了兩江——,趙閣老怎麽說?”
“閣老說,慢慢來。”
沈罡風急了:“還慢?如今國朝土地兼并到了什麽地步,豪紳巨富土地連綿望不到頭,貧者眼看就無立錐之地!再不抓緊改革,病入膏肓,到時候就不光是北邊強敵,東南倭寇,還有民亂!民亂了,天下就亂了,懂不懂!”
滿腔憤懑不滿如同火一樣沖着眼前人噴了出來。
宋晉擡起的面容依然溫和,回應的聲音恭謹:“老師所言,子禮明白。”
明明知道宋晉已經做得很好了,可沈罡風對朝局有多少不滿,對自己這個學生就有多少期待,他的語氣更急了:
“明白你就要多跟閣老說一說,還有你那個看重你的岳丈,你要敢為天下先!你得——”
“啪”的一聲,旁邊一直靜靜侍立的時安不小心碰掉了一冊文書。
沈罡風的話一頓,他目光一轉,看到了書案前那一摞摞文卷,小山一樣。
他肚子裏憋着的火一下子熄了。
沈罡風擡起瘦削的臉看向這個他一生最得意的學生:
剛剛二十四歲的年紀,明月霜雪一樣的人才。外頭像他這個年齡的公子,日日說的都是琴棋書畫,不是推崇魏晉風度詩酒清談,就是架鷹打馬、倚翠偎紅。
但眼前這樣一個人,通天之才,明明已從貧寒中破繭,就是在這京師繁華地也一鳴驚人、鋒芒耀皇城。偏偏還是同他一起下兩湖,在田垅地頭,茅屋草舍,烈日風雪中,一待又是兩年。
攜沖天之功,返回京師,連喜怒無常的陛下都誇了好,服緋袍,進三品,可在這樣繁華的京城夏夜中,依然守着青燈翻看這些沒完沒了的公文書冊。
此時宋晉低頭站着,在沈罡風這個從五品的工部左侍郎面前,恭謹如初。
燭光下,沈罡風的聲音如故,可那張瘦削的老臉卻是軟了神色:“那邊還拖着不肯把兩江地區田賦資料拿出來?”
宋晉笑:“溫大人總要拖一拖的。”
沈罡風的眉頭凝得疙瘩一樣,枯枝一樣的手一指那一摞摞文卷:“這些都是什麽?”
宋晉笑得越發溫和,聲音依然平靜如檐下輕風:“不過是溫大人看學生年輕,有意磨砺,把一些陳年舊賬翻出來讓學生理順歸檔。”
溫大人,戶部尚書,他的妻子跟祁國公府有親,他算是祁國公一黨的人,也是宋晉的頂頭長官。
沈罡風本就凝着的眉一下子皺得更緊了。這位溫尚書有意給宋晉小鞋穿,淨是把這些又費工又不得在人前露臉的差使往他這裏扔。
好一會兒房間裏都沒人說話,只有沈罡風粗重的呼吸聲。
宋晉擡手,安靜地添了茶,親自為沈罡風奉上茶杯。
沈罡風接過,也不看宋晉,喝盡了杯中茶,蓋了杯蓋,放下茶盞。這才再次看向了宋晉,沉聲問道:“兩江資料,他們這是打算拖着不給了?”
宋晉:“陛下發了話,他們怎會不給。遲則明日,東西就會到吧。”
祁國公一黨謀私利,但根本上他們是巴着陛下的,他們最不會做的就是逆君心。宋晉很清楚這一點,顯然經他提醒,沈罡風也很快想明白了這一點。
沈罡風皺得死緊的眉頭松了松,低聲道:“不知道這次他們要從哪裏做文章。”
宋晉又笑:“給是會給,但怎麽給就不是我們能做主的了。”
沈罡風馬上想到了在兩湖地區遭遇的種種陰暗手段,才略一松開的眉頭再次擰成了疙瘩。
一時間屋中燭火閃爍。
該問的都問了,該沒辦法的還是沒辦法.....
沈罡風到底起了身,走之前又問了:“明日的宴?”
宋晉立即笑道:“自然要去的。”
沈罡風緊閉的唇裏擠出四個字:“宴無好宴!”
說到這裏他不得不咬牙問:“明珠郡主?”
宋晉背對燭火而立,又微微垂了眼,面孔陷于陰影中,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溫聲回道:“聽聞郡主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
沈罡風冷笑出聲。
什麽身子不适怕是去不了......他看着自己這個學生,想說什麽,最後還是閉了嘴。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書案那一摞摞文卷上,沈罡風深呼了一口氣,擡手無聲地拍了拍宋晉肩膀,沒再說什麽,出了房門。
屋外明月高升,滿地銀光。
沈罡風內心卻無限悲怆:如今這個世道,只是想為百姓為朝廷做些實事怎如此之難!在地方難,到了京城,本以為來到了權力中心,能達天聽,卻依然步步艱難。
已到了外門,沈罡風回首,對宋晉道:“行路難,前路更難,老師沒什麽可幫你的,只剩下這把硬骨頭。”
說到這裏他黑瘦的臉笑了笑,“都知道我是硬骨頭,但有那些得罪人的,你別出頭,讓老師來。”
宋晉擡眼,朝着沈罡風深深一禮,輕聲道:“事不至此,老師當保重,才能為朝廷長遠謀。”
沈罡風長嘆一聲,再次無聲地拍了拍宋晉肩膀,轉身上了他那輛又破又小的青布馬車。
富安坊的街道都是齊整大塊的青石鋪的路,馬車行在上面安靜無聲。
月色下,宋晉目送老師的車子遠去,消失在溶溶月色中。這才轉身回了小院,卻沒有立即回書房,而是在院中靜靜站立。
風過,吹動了他身上青衣。
時安默默站在宋晉身後,分不清大人是在看那梨花落盡的梨樹,還是在看梨樹後的高牆。
高牆是在郡主與自家大人大婚之日建起的。
從那一日開始,京城人人都知道郡主看不上他們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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