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章

第 50 章

高懸的太陽漸漸向西, 熱意也稍稍緩解了些。在仁壽宮中到底用過了點心的月下辭了太後,回到了郡主府。

誰承想休沐的宋大人竟然不在府中。

翠珏和璎珞一下子就想到了太子府。今日是太子府每旬的文人盛會。會有大儒到場,探讨學問。學子文人更是盡顯神通只為求得一個進場機會。或希望借此在士林揚名,或希望能在太子面前露臉。

打探消息的小安子來回, 宋大人并沒有參加。京中人都知道宋大人并不治學, 也很少參加這些清談學理之争。

小洛子忍不住道:“宋大人會不會去了蒹葭樓?”

他這話一出, 翠珏和璎珞立即同時眼刀子過去。

小洛子忙道:“蒹葭樓又不是醉香樓!t京裏不管是文人聚會還是官員聽曲都在那裏的, 沒去過的還會給人看不起!就是宋大人不喜歡,也不能不去呀!再說,蒹葭樓的歌舞出名, 就是太太奶奶們也有選在那裏包廂一聚的。”

不管翠珏和璎珞眼色, 小洛子湊到月下面前繼續道:“尤其是最近,蒹葭樓來了一位卿月姑娘,才貌雙全、色藝俱佳!一曲天魔舞,舞姿絕美!一手琵琶獨步京城!這位姑娘還非常有性格,不想跳的時候就是千金都看不到, 可有時又只一首詩詞, 就可以讓這位一舞。”

月下感興趣道:“天魔舞?”

小洛子點頭:“聽說不看不是讀書人呢!”

見郡主樣子,翠珏和璎珞趕緊把話題轉回正事。使人到後頭翠竹軒倒是拿到一個地址, 是個位于京郊的宅子。

月下這次可是真的好奇極了,原來宋大人除了公務也有別的去處啊!

她坐了馬車, 靠在窗邊。透過車窗,能夠看到夏日傍晚,又是休沐,各處酒樓樂館都擠滿了錦衣華袍的公子。這才是開始, 等到上燈時候,這京城繁華地将會更加熱鬧。

看着這些或沉醉在紙醉金迷的軟香迷風中, 或沉浸在故紙堆、微妙玄理的争論中,月下愈發想知道宋大人呢?在案牍之外,宋大人在做什麽?

馬車出了城門,兩邊景象漸漸變了。各種叫賣喧嚣之聲早已無了。能看到挑着擔子返回的農人,還有牽着毛驢馱着筐子的,筐子裏還裝着昏昏欲睡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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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前走,已經能看到農田村舍。随着車行越遠,月下越發好奇,宋大人來這樣的地方做什麽呢?踏春消夏?總不會是修仙悟道吧?

月下扒着車窗看得認真。此時太陽已經落了,但天還是亮着的。風帶着田間的氣息吹過,月下輕輕嗅着。

她再坐不住,出了車廂,同小洛子幾人一起擠在馬車前部。

四周柳樹粗大繁茂,柳枝随風輕揚,坐在馬車上一伸手就能夠到。遠處田地綠油油一片,散落着院落農舍。

月下正伸手想學着璎珞也扯下一段柳條,就聽小洛子突然道:

“郡主,那不就是!”

月下一擡眼,也看到了。

一片綠油油的農田中,宋大人卷着褲腿,站在沒過腳踝的水中,用來遮陽的鬥笠此時挂在他身後。他手中拿着一叢綠苗,正俯身跟他身邊的一位老者說着什麽。

老人一看就是常年勞作的農人,一張黑瘦的臉上滿布皺紋。後頭兩個年輕後生,也是黑黝黝的。

田間水中的宋大人卻是與之完全不同,那雙擡起的手就是一雙常年捏筆杆的手,白皙,修長,有力。

兩人正就宋晉手中秧苗交流,構成一幅極其讓人意外又那樣和諧的畫面。

月下幾乎看呆了。

又是她從不曾見過的宋大人。

不知道誰的一聲呼,稻田中的宋晉猝然擡頭,一眼就看到對面停着的馬車,以及馬車上的人。

老者只顧着激動,還沒注意到來人。聲音裏是壓不住的激動:“.....先有了先生改進的水車,眼下如果這批秧苗果然像您說的能抗倒伏,今秋收成一定比去年還好!”

宋晉倉促道:“孫伯,我——”他話一頓,先邁出了稻渠,踩上了一旁的木屐,一擡手就把塞在腰間的袍角放了下去。

對面老者眨了眨眼,就見宋先生瞬間就在他面前從下田的俊秀後生變成了一看就該坐在書齋裏讀書的秀才。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這位不管遇到什麽難題總是從容含笑的先生難得的有了一些局促。

他順着宋晉目光看過去,頓時驚呼道:“那是誰家小娘子!俊得跟戲臺子上的仙女一樣!”

宋晉微微一頓,這時含蓄一笑,再次往前方看了一眼,才低聲道:“孫伯,那是我娘子。”

孫伯看了看遠處的人,又看向身邊這位宋公子,頓時就覺得也沒有那麽意外了。

宋晉一拱手,誠懇道:“有勞您帶着阿牛他們先回去,我娘子她,她怕羞得很。”

孫伯當即就笑了,忙道好。說着就朝後頭過去,一手搡了把張着嘴巴看呆了的大孫子,低聲道:“那是宋先生的娘子!就是你師母,是你能瞪眼看的!”見孫子還是愣愣的,孫伯直接拍了一巴掌:“還不走?再看,我回去拿木鍁拍你!”

壯得小牛一樣的年輕人這才反應過來,忙紅着臉喊上一旁比他還呆的同伴,跟着爺爺回去了。

宋晉見月下下了馬車就要沿着田埂過來,他忙快步過去攔住了她,“郡主,這裏路不好走,走另一邊吧。”

說着就引着人直接順着柳樹夾道的土路往前一拐,推開了一個帶院子的農舍。宋晉靜立在門邊,讓月下先進去。

月下愣愣進了院子。

院子裏一邊是籬笆圍起來的園子,裏頭種的不是花木而是一畦畦綠油油的青菜。另一邊幹淨敞闊,有一棵石榴樹,榴花正開。一口水井,旁邊放着大陶盆。磚牆外是高大的槐樹,此時槐樹葉子發出簌簌飒飒的聲音,帶來一片清涼。

宋晉告訴了小洛子幾人停車的地方,又讓人把廊下的竹椅搬過來給月下坐。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避開泥污,挽了袖。這才來到了青磚砌的井旁,推開了井蓋,放下水桶,就聽撲通一聲,是水桶落下井下水中。

月下哪裏能在竹椅上坐得住,她已提裙來到了井旁,一雙漆黑透亮的杏眼睜得溜圓。

她的目光從宋晉微微低垂的側臉,看到他絞動井繩的手。然後她親眼看到盛滿水的木桶出現。就見宋晉擡手取下木桶,一傾,帶着沁人涼意的水就倒入了一旁深底的粗陶大盆中。

宋晉俯身,在水中洗了手,剛一起身,就見一方櫻紅軟帕遞到了他面前。他微微一愣,對上了月下看過來的視線。宋晉垂了眸,道了謝,接過了帕子,異常軟。

牆外的槐樹有一大半樹冠伸到了這邊,在井邊投下好大一片樹蔭。

月下目光還在四處看,從木桶中晃蕩的半桶水又看到了陶盆中清涼的水,然後她就看到了宋晉藍色麻布袍下的木屐上,往上就到了宋大人卷起的衣袖上。

月下不由想到原來永遠都是衣冠嚴整的宋大人也有沒那麽嚴整的時候.....

“.....郡主?”

月下趕緊應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盯着宋大人的袍角和木屐看得過久!

“郡主,在看什麽?”

什麽?

月下脫口道:“宋大人,你、你.....你好白啊.....”

院中正取出月下慣用的茶壺茶杯的翠珏和璎珞,聽到郡主的話都是人一愣,嘴角一抽搐。就連小洛子,看過來的臉色都帶出了一絲古怪。

月下聽到自己脫口而出的話頓時粉臉一紅,恨不得直接把自己舌頭咬掉。立刻解釋道:“當然比我還是差些......我的意思是說要跟我比宋大人就不.....不是,是這身衣服還怪、怪襯宋大人的.....”

小洛子眼睛往宋大人身上衣服一掃:就是一身靛藍色麻布衣袍,連道暗紋都沒有.....而且,宋大人白?玉面探花郎,肯定不能黑了,可怎麽配跟郡主比呀!

宋晉輕輕笑了一聲。

月下只覺得自己臉更紅了。

好在宋晉沒有讓她窘迫太久,主動轉開話題,問道:“郡主前來,可是有要緊的事要同臣說?”

終于不用再糾結她說錯的話,月下長舒了一口氣,立即點頭:“正是呢。”

宋晉看她如釋重負的樣子,不由輕輕笑了,道:“郡主但說無妨。”

正要張口的月下,突然意識到自己要說的正事好像一個說不好,也不是很正經的樣子.....

她才松開腰間飄帶的手不由又扯住了,嘴唇動了動,卻沒找到合适的說法。

宋晉擡起眼皮又看了月下一眼,“郡主趕了這麽遠的路,一定渴了。”

月下再次如釋重負,趕緊到了竹椅上坐下,表示她渴,她累,她暫時還不能說話。

一旁翠珏和璎珞已經沏好了茶。她跟捧着救命稻草一樣捧着救她脫離窘迫的茶碗,終于擋住了她這個說錯話的嘴!

正好此時外頭有人喊門,宋晉朝月下一個示意,便走出院門外。

翠珏和璎珞借機低聲道:“郡主怎麽不跟大人直說呀?”

直說同.房?

月下皺着小臉為難道:“這畢竟有損宋大人清譽,我怎麽好意思直說.....”

聽到這麽個原因,翠珏和璎珞沉默了。

璎珞到底大膽,脫口質疑道:“男人有什麽清譽?!”

月下輕輕啧了一聲:“一般男人肯定是沒有的,宋大人不t是一般人,宋大人呀是将來要青史留名的人!”

小洛子不以為然道:“郡主的名字現在就在玉碟上,将來也要記在史冊上的!”同.居一房,就是有影響也是影響郡主的清譽,怎麽能說影響宋大人呢,他可不能讓郡主這麽想!

“那怎麽能一樣呢!我就是郡主,在史冊上頂天占一行,運氣不好可能連一行都沒有。宋大人這樣的,将來要占好幾頁的!”

璎珞立即道:“那郡主更該趕緊的!這樣郡主就是能跟在史冊上占好幾頁的人同.居的人了!郡主想想,這可不比嘉祥公主她們将來能占的地方大!”

月下已經忘了自己開始的立場了,若有所思看着璎珞:“嗯,你要這麽說的話,倒是非常有道理.....”

小洛子:什麽道理!翠珏和璎珞這兩個壞丫頭,就知道把郡主繞暈,撮合郡主和宋大人!

他急道:“郡主呀,什麽史冊青史的,都是沒影兒的事兒。”

“不。小洛子,這才是重要的事!”

月下語重心長道。

上天讓她重生,不就是給她機會實現前生火中之諾:護宋大人之志,讓他此生所行之路容易些。以宋大人才智,必然能在青史上占更大一塊地方!

晚霞籠罩了半個院子,槐葉簌簌聲中,月下決心已定。

等到宋晉從院門進來,手中多了一個竹籃。來到月下身邊,宋晉俯身,從竹籃裏拿出一樣東西,對月下道:

“郡主,伸手。”

月下立即聽話地伸出了手。

宋晉把東西放在了月下手中。“是鄰人聽說——”宋晉輕輕咳了一聲,“郡主來了,特意送來的。”

月下潔白的掌心中是一枚雞蛋。

她倒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禮物,她不确定地看着宋晉:“宋大人,我是不是該馬上吃掉才不辜負百姓的心意啊?”

宋晉伸出指尖點了點雞蛋,“還吃不得,生的。”

長這麽大,月下第一次見到生雞蛋。她趕緊用兩只手托着,肉眼可見就緊張了一些:“大人,它會不會破?”

宋晉擡眸。

月下解釋道:“裏頭小雞破殼而出啊,翠珏跟我說過的!”說到這裏月下眉眼間都現出了為難:“大人,我很是感謝百姓心意,可是我不想養小雞!”

養小雞也是很辛苦的。這是周嬷嬷回憶從前,月下記住的。月下覺得,她此生要護住宋大人和外祖母,護着小洛子他們,還要顧着自己吃好喝好打扮好,已不容易了。她不想再辛辛苦苦養雞。

終于明白了月下的意思,宋晉明顯嘴角一個小小抽搐,擡手握拳掩了唇,輕輕又咳了一聲。

這才看向月下,很是一本正經道:“如此,離開的時候還是請鄰人替郡主養着吧。”

月下連忙點頭,放下雞蛋,這才想起來問:“鄉親們怎麽知道我是郡主?”

宋晉微微一滞,“鄉親們不知道。”

“那他們為何送我禮物?”

宋晉長睫顫了顫,“大約是看郡主實在好看。”

月下頓時笑了:“我大周子民,如此好眼光!”

說着她看向宋晉,“下次讓婉婉也來,豈不又會收到很多雞蛋?”

宋晉收起竹籃,笑而不語。

與此同時,在離他們院子不遠處另一農家院中,孫伯看到進來的老婆子,歡喜問道:“宋先生收下了?”

老婆子笑着點頭道:“這次可算收下了!宋先生先還推辭呢,可我老婆子說了,這不是給先生的,是給先生的小娘子的!你是沒看到當時宋先生樣子,收下了!”

孫伯咧着缺牙的嘴樂了。

孫婆婆也高興:“說不定明年這時候,就不僅是宋先生和小娘子來了,還帶着他們的娃娃來呢!”

孫伯應道:“宋先生與那位神仙一樣的小娘子的娃娃,那得多俊啊!”

孫婆婆接道:“肯定從小就會讀書!”

*

晚霞溫柔,夏風習習。

宋晉同月下已坐上了返城的馬車。

月下扒着車窗往外看,看到任何新奇的都要問上一句。但有所問,宋晉無有不知。月下啧啧,連馬車颠簸都覺有趣。

不覺暮色褪盡,夜幕降臨。

馬車外頭黑得要命,全靠車燈照出一片光亮。月下終于停下了七問八問,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

宋晉把一盞茶遞了過來,月下接過喝了。

馬車內燈光照亮了這一方空間,月下這次又注意到宋大人的睫毛還怪長的。此時宋大人正提壺斟茶,長長睫毛遮住了他微微垂下的眸,在下眼睑處投下一片淡淡陰影。

“大人,您連倒水都這樣認真嗎?”

月下不由問道。就見宋大人長睫輕輕一擡,看了過來。

漆黑的眸子如同夜,深邃又好似蘊着光。

月下輕輕一眨眼,心頭好似也跟着輕輕一跳。她聽到他答:“習慣了。”

月下一時間竟然沒明白什麽習慣了。

宋晉把其中一杯推到月下一旁,這才道:“郡主還沒說。”

“什麽?”

“郡主的正事。”

“哦.....”月下端起茶碗,躊躇道:“其實是太後說的,周嬷嬷也跟我說了。”

說到這裏她一鼓作氣道:“宋大人,是不是我們應該住到一起才比較好?”

“啪”一聲脆響。

是茶蓋碰到茶盞的聲音。

月下看向宋晉。

宋晉慢慢放下茶盞。

燭火照亮了他安靜的眉眼。一時間馬車內靜得很。

就在月下後悔,想收回剛才的話時,就聽宋大人道:

“郡主以為呢?”

月下略一遲疑,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倒沒什麽,就是怕宋大人不方便。”月下再次想到了那位沈姑娘,她不是很确定地看向宋晉。

宋晉聲音很淡:“但憑郡主做主。”

說完宋晉就又打開了他随身帶着的書冊,月下立即住口了。她又扒着窗口往外頭看了一眼,然後悄悄看了一下對面的宋大人,月下猶有些恍惚:這就說好了?......

月下又瞥了宋晉一眼,人家早已全心都在書上了。月下心道宋大人果然是宋大人啊!可笑自己還在心裏哼哼唧唧半天,對宋大人來說不過是一樁小事,“郡主以為呢”“但憑郡主做主”一共就兩句話就過去了.....

她早怎麽沒想到,宋大人心中裝的是大周百姓,是大周一十三省的安危,睡在哪裏這樣小小問題怎值得宋大人挂懷呢!

這樣一想,月下更是生出深深感嘆:有時候,人和人的差距就是這麽大。看看宋大人,再看看她.....活該她上不了史冊!但讓人欣慰的是她是上不了,祁皇後祁皇貴妃之流處心積慮鬥贏再多人,也一樣占不了一行。

如此一想,月下頓覺神清氣爽。

一旁的宋晉握着書冊,好一會兒才翻過了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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