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章
第 52 章
第二日一醒來
月下睜開眼先扒着床簾往宋晉處看。
翠珏幾人已經過來了, 此時笑道:“郡主別看了,宋大人寅時就起來去書房了。”說着已經挂好了簾賬。
月下哦了一聲,“也沒問問大人睡得好不好?”
“大人昨夜給郡主倒的水,郡主不知道?”
“啊, 原來是真的!”
月下坐在床上, 突然抿嘴一樂。
璎珞笑道:“郡主高興什麽呢?”
月下搖頭。“不能說。”
将來要在青史占好幾頁的人, 為她這個指不定就在玉碟裏留一個名字的倒水喂水了!想到這裏, 月下默默點頭,沒本事也沒關系,她到底還有運氣.....
“郡主, 咱們一會兒?”
“自然是進宮!”她這樣聽話, 做得這樣好,外祖母得誇她。
與此同時,太子府中
秦興正小心翼翼回話。
“回殿下,奴才已查實了,并非外頭亂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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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這句, 秦興就低頭看腳下地面, 多一句也不敢說
書房裏一時間很安靜。
兩面牆上都是極高的紫檀木書架,書架前是一張闊大的紫檀木書案, 書案前一側紫檀幾案上是一大盆白瓷碗蓮。
碗蓮被精心養着。蓮葉片片遮了水面,一片片都是精心打理的, 碧綠如玉,脈絡分明。烘托着其中一支盛開的蓮花,嬌嫩的粉色蓮花層層疊疊,亭亭玉立。
此時蕭淮就站在這碗蓮前, 他的指尖輕輕觸了觸碗蓮嬌嫩的花瓣。花瓣一顫,上頭圓滾滾的水珠便随着這一顫滑落在碧綠的葉片之上, 顫顫的,晶瑩剔透,煞是可愛。
蕭淮看了一會兒,才轉身看向秦興。“這個宋晉.....你怎麽看?”
秦興一愣,恭謹回道:“宋大人能幹,很得慕尚書和趙首輔看重,屢次被委以重任,聽說次次都.....”
“我是說這個人!”蕭淮不耐煩道,“有意思嗎?”
“這.....”秦興不知道該如何答了。
蕭淮伸手輕輕彈了彈身側碗蓮,頓時更多的水珠滾落,他說:“必然是有點意思咯。”
這時外頭又有人來報。
蕭淮聽了,笑了一聲:
“準備吧,孤也進宮。”
擡手理了理袖子,笑就變成了冷笑:
“她如今誰的話都聽,就是不聽孤的話了。”
*
碧空如洗,白雲朵朵。
月下坐着她的專屬擡辇,正喜滋滋預想太後和周嬷嬷将會怎麽高興、怎麽連連誇獎她的時候,突然她發現自己的擡辇停了,她咦了一聲:
“誰讓你們停下的?”
“孤。”
随着這道清朗的聲音,金冠紫袍的蕭淮出現在她擡辇一側,目光看向她。
又是這樣!
月下好心情一下子沒了,根本不看蕭淮,對擡輿的幾個太監氣道:“本郡主沒有發話,來個人讓你們停你們就停,要是讓你們把我倒井裏去,是不是這會兒我已經在井底坐着了!”
幾個太監吓得臉都白了,即使這樣也是格外謹慎小心放下擡輿,确定擡輿穩穩落地,郡主不會驚着,這才一溜跪在一旁。
月下心裏本氣惱的厲害,在這個皇宮裏永遠是這樣,她跟蕭淮,這宮裏的人永遠都是聽蕭淮的。
只要蕭淮發話,這些人立刻就把她的意願放在一邊,永遠這樣!
“旁人說停你們就停,真以為本郡主是個好脾氣的!問你們話呢,怎麽敢停本郡主的辇,就不敢回本郡主的話!”
月下幾乎要冒火的眼睛落在了前頭跪着的太監身上,前世今生積攢的火氣頓時一熄。
頭裏這個小太監,看起來年紀也沒比她的小洛子和小安子大多少,此時按在地上的手都在哆嗦。
讓月下一下子想到了第一次見到小丁子的時候,小丁子按在地上的手,因為緊張哆嗦得厲害。
最無能的人才拿底下人發脾氣呢。月下唇動了動,哼了一聲,自問自答:
“你們不回,本郡主告訴你們!本郡主就是個好脾氣的,我偏偏不發火!”
這個走向,小洛子倒是一點都不意外呢。
月下還不忘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停下就停下,本郡主坐得腿麻,正好走着!”
說着就扶着小洛子,下了辇。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幾人,月下一擺手。
小洛子明白,這是讓這些人回去。
幾個太監本以為倒黴,遇到上頭貴人鬥氣,還是皇宮裏最不能得罪的兩位,個個都白了臉,只覺得完了!卻沒想到郡主竟然就讓他們回去了。他們趕忙磕頭謝恩,正垂着頭要擡着空辇退開,就聽郡主發話:“慢着。”
幾人立即定住,腿肚子都在打顫。
就聽郡主道:“今兒天好,本郡主高興,你們趕上了,領個賞再走。記住,本郡主不是好說話,而是今兒天好,你們趕上了!下次要是運氣不好,還敢停本郡主的辇——”
月下話落,小洛子已經上前給這幾個呆若木雞的小太監發了賞,冷哼了一聲,這才讓他們走。
蕭淮知道,這是月下不想他們回去領罰。只讓郡主不高興了這一條,回去後就有人借機打壓。好不容易t熬到能在主子面前露臉的差,也就算完了。眼下郡主賞的人,回去自然沒人敢借機生事了。
蕭淮知道月下這個古怪性子,護短。不管是她的人還是她的東西,都護得厲害。這種護短習性甚至擴展到伺候她的所有人身上,包括眼前這些給她擡轎子的奴才。
這種性子在蕭淮看來未免好笑,但因是月下,倒也覺得不失可愛。
只是——通過賞幫下頭人避罰的法子,內中曲裏拐彎的門道,他的朏朏可是不該知道的。
蕭淮看着月下,是真的納悶:“孤不在這些日子,你到底都學了些什麽?”
月下又哼了一聲:“天熱,不想說話,我要走了。”
蕭淮看着那張就是不肯看他一眼的小臉,笑了一聲,一擡手,立刻,一頂大傘罩在了月下頭頂,把她整個人都籠在傘下陰涼中。
“不熱了,跟孤說說。”
月下依然不看蕭淮,“我沒話想說。”
蕭淮注視着她,搖頭,“你有,還不少。”
說到這裏他再忍不住,擡手曲起手指要去敲她那個不知道裝了什麽的小腦袋。
月下卻直接一躲。
蕭淮伸出的手落了空。
他臉上笑斂了,看着月下,“他們到底往你這裏灌了些什麽?”
說着蕭淮擡起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月下這次沒有避開蕭淮的目光,她直視他,道:“你。”
蕭淮挑眉。
月下一字一句道:“你才是那個喜歡把自己的想法硬灌給別人的人!”臨到了,還說都是為她好,真可笑。
“孤?孤都是為你好。”
月下直接笑了,笑得嘲諷。
蕭淮的臉色不好看了。他看着她,“孤不知道旁人跟你說了什麽,孤的.....你現在不明白,早晚會知道的。”
月下簡直要給蕭淮笑死。
蕭淮轉了轉自己拇指上青玉扳指,斷然道:“京郊北山的宅子都收拾出來了,你怕熱,該去避暑了。”
又來!
月下再也壓不住火了,“誰怕熱誰去,我不怕,我就要留在京城度夏!”
蕭淮也是真的生氣了,看着她壓低聲音道:“這是咱們說好的。”
“誰跟你說好了?反正我沒有,我記性不好,我什麽都不記的。”月下回的理直氣壯。
這下子把蕭淮氣笑了,咬着牙盯着她那張過于精致的臉:“玩賴的?”
翻臉不認人、說不講理就不講理這種事,确實是月下會做的。
蕭淮也一向樂于做月下翻臉不認人、說不講理就不講理的靠山。一直以來,他都樂于縱着她不講理。只是怎麽都沒想到有一天她跟自己來這一套。
蕭淮緩緩舒了口氣,還真怪氣人的。
月下輕輕哼了一聲,“誰賴?反正不是我。我不離開京城,我就在郡主府呆着,哪也不去。”月下用能氣死人的語氣鄭重告訴蕭淮。
“北山離京郊行宮也近,你不是一直要讓七弟回來?有機會能去看看他,你也不願意去了?”蕭淮努力壓着氣盡量控制脾氣跟她好好講道理。
他很知道,慕月下不講理的時候,對方要是敢跟她發脾氣,她只會——更不講理。
“我在京城等着,也能見到七皇子。星宿不利都大半年了,總不會一直不利下去!”說着她直視蕭淮,嘲諷道:“還是皇後娘娘厲害到連天上的星星都歸她管!”
蕭淮面色冷了。“孤說過,你對旁人多大脾氣都沒事,但那是孤的母後——”他再次壓了壓火氣,聲音溫和了些,“朏朏,別惹母後生氣了,成不成?”
月下瞧着蕭淮,笑了一聲。
這是第一次,蕭淮無法從月下眼中看到她的想法,總好像有什麽他不知道的東西在她的心裏。
月下已懶得再浪費口舌,直接一禮:“殿下,恕我有事,告退。”
說完一眼沒多看,拔腿就走。
蕭淮站在原地,好一會兒都沒動。
“殿下?”
溫柔的聲音讓他回了神,蕭淮擡頭,看到是祁白芷。
素白衣杉,袅袅而來。
蕭淮動了動唇角,想對她笑笑,可沒笑出來。
祁白芷小心翼翼道:“殿下也是要給皇後娘娘請安嗎?”
蕭淮嗯了一聲。
祁白芷更加小心了:“我也是。”
蕭淮見祁白芷這個樣子,不好再繃着臉,笑道:“做什麽這個樣子,孤又不吃人。”
祁白芷這才抿唇一笑:“我方才遠遠瞧見郡主發了好大脾氣,本來想同郡主說說話的,結果我愣是沒敢過來!”
說着羞澀一笑。
蕭淮哼了一聲,“她那個脾氣,別理她,過一陣子就好了。”
“是呀,郡主畢竟還小,以後就好了。”
蕭淮咬牙道:“她還小?她——”
祁白芷緊張地咬着唇。
蕭淮看到,緩緩吐出一口氣,“倒是又把你吓到了。”
祁白芷搖頭,“阿芷倒不是怕,只是見殿下苦惱”說着她悄悄看了蕭淮一眼,抿了抿唇又輕輕道:“如今天熱,郁氣內結,有傷身子。別說娘娘,就是.....會擔心的。”
一番話說的甚是溫柔,情意綿綿。如同夏日一盞清泉,撫慰人心。偏偏這樣的軟話,被他捧在手心裏的小祖宗也不知道到底聽了什麽,好不容易見上一面,連句話都不肯好好對他說了。
蕭淮緩緩呼出口氣,勉強笑道:“算了,多大點事,孤不跟她計較。”
說着對祁白芷又一笑:“既同道,不妨同行?”
蕭淮生就一雙多情的桃花眼,就是無情時都似含情,更不要說他肯對人笑一笑的時候。
祁白芷粉面一紅,垂了頭,輕輕嗯了一聲,露出了一彎潔白脖頸。
蕭淮所經之處,宮人紛紛往一旁避開,跪下,不敢目視。直待兩人行過很遠,宮人們才起身悄悄道:
“傳言難道是真的?祁家小姐會是太子妃?”
“這還能有假!放眼京城,除了祁家小姐,還有誰配呢.....”
*
日頭漸漸升高,臨近中午,更是烈日炎炎,烤得地面都發燙了。
小安子眼看着把宮內淮陽來的一一排查完了,也沒有郡主要的人。開始懷疑有沒有淮陽籍卻沒報上來的,下頭負責的大太監為難道:“都在這裏了,要不安公公再請示一下郡主?”
旁邊心思活的,已經開始考慮是不是能借機把自己手下的人送到郡主跟前。做什麽非要淮陽的呢,他們手底下幹淨漂亮又機靈的孩子多的是。
內廷惜薪司
廊下一個白胖的太監正喝着茶,一旁有小太監為他打着扇。這時候又一個大太監走了過來,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幾口喝盡了,嘟囔道:“這天兒,越來越熱了!”
說着扯着深藍衣領呼扇,“您怎麽在這兒坐着?”
問完他就醒悟過來,一擡眼,果然就見前頭院子裏一個瘦巴巴的小太監正抱着堆放的比他頭還高的木柴,往新的倉儲間裏搬。
一身宮中發的深藍色太監袍子穿在他身上顯得晃蕩,衣服顏色也早已洗得褪了色,此時混合着灰和汗,髒得沒法看。
大太陽烤得地面好像能冒出熱氣來,這個時辰,就是會喘氣的狗也早已找陰涼地方趴着去了。這個小太監卻抱着柴火挪動着,用他的側臉頂着過高的柴火堆,生恐落下來。
才過來的大太監又喝了一碗涼茶,身上熱意才算下去了兩分,這才繼續道:“我說你幹嘛總跟這麽個孩子過不去?真折騰出什麽事兒來,大熱天,也麻煩!”
胖太監冷笑一聲:“咱家就是要讓他知道,讓他喊咱家爹,舔咱家腳,那是他的福氣!一個沒人要的東西,也敢嫌咱家!”
對面太監嘿了一聲:“您這兒倒黴!好不容易挑,挑了一個半殘的不說,還是個硬骨頭,丢了人還給您老添了堵!”
“誰說不是呢!有這毛病,哪個主子能待見!虧咱家當時費勁巴拉挑了過來,倒是讓那幫雜碎看我笑話了!嘿旁人笑話咱家就算了,這麽個狗東西居然還敢嫌上咱家了!咱家不逼他,咱家就把話放在這,非讓這狗東西跪下來求着把咱家這腳舔了,到那時候——”他往地上啐了口濃痰:“咱們惜薪司可不用殘廢,這樣的也就夠往浣衣局給最下等的宮人洗衣服去!”
對面太監又看了一眼大太陽下那個瘦巴巴的身影,評價了句:“瞅着這樣,難!”
如今背地裏好些太監下了賭注了,就賭王公公什麽時候能讓這個進來兩年的小太監把腳t舔了,據說賭注加起來都有好幾兩銀子了。
不光王公公折騰他,那些下了注的也都開始各種折騰他。
但凡換個人,這樣的日子只怕一天都過不下去。
對面這位大太監見過的人可不少,此時冷眼瞅着這孩子,他就是覺得——別看他不吭聲,這骨頭是硬的。越折騰,他牙咬得越緊。只是,這深宮裏太監們折騰人的法子,他只怕還是不夠了解。
大太監淡淡瞧着,不時跟王公公閑話兩句。沒有憐憫。這宮裏可憐人多了,誰會有心情憐憫一個注定起不來的廢人。
對面白胖的王公公已懶得多看,往前一湊打聽到:“安公公,到底在找什麽人呢?”
“淮陽的,七八歲,八九歲,也可能十幾歲.....聽說是浣衣局的......估摸着是哪次出去給主子送衣服,得了咱們郡主的眼緣?”
王公公啧了一聲:“瞧瞧,這種就叫有造化!”
對面人端着茶碗,這時候哎了一聲,朝着前面那個已經進了柴房的背影努了努嘴:“說是淮陽的都報上去,我怎麽記得.....好像是淮陽的?”
王公公哼了一聲:“人家找的是淮陽——人,你瞅他那樣!我到時候報上去,上頭人過來一看就這樣式的?還以為咱家故意惡心主子呢!到時候他再當場犯個病,咱家還得跟着丢人擔不是,咱家賤呀!”
“這倒也是。”
柴房裏,瘦得竹竿一樣的小太監正一點點堆放柴火。他已經十二歲了,旁人都叫他小瘸子。他的衣服已被柴鈎破了,黃巴巴的瘦臉上嘴唇幹裂出了血,一雙瘦巴巴的手上也都是血口子,有的幹了,有的還是新的。
一堆放好,他就立即起身,身子一晃,小癱子臉上露出一個驚恐的表情,趕緊扶住了牆。好在并沒有發病,只是累得狠了,待他一站穩,立即就出了柴房。今天他一個人得把另一個院子中的兩大堆木柴都入庫。不能耽誤,一旦完不成——
被叫小癱子的小太監木着一張黃瘦的臉,走在太陽下。
月下已經到了仁壽宮。
蕭淮和祁白芷也進了永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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