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章
第 86 章
一夜大雨過後, 陽光沖破雲層,灑下明媚晨光。
院中梧桐樹落了一地樹葉。一大早婆子們就拿着家夥,幾個人掃了去。只剩下一棵光着凜然的枝幹,迎接深秋到來的梧桐。
月下已經起床, 面色蒼白了些。
翠珏一見, 上前的腳步就快了, 很怕突然變天, 別是郡主晚上蹬被子受了寒,她上來把溫熱的手心放在月下額上。
才要放心,就覺腰間一緊。
月下整個人順勢靠上了翠珏, 伸手摟着她的腰, 好像依戀母親懷抱的孩子一樣。
“郡主?”翠珏小聲道。
月下悶聲道:“好翠珏,給我抱抱。”
翠珏閉嘴了。
璎珞進來,立即湊上前道:“郡主啊,快松開吧,翠珏很忙的!不過, 我閑着沒事!”就差直說, 讓我來!
月下松開,蒼白着小臉, 沖兩人笑了笑。
翠珏和璎珞都看出郡主有心事,t從昨兒就很明顯。兩人私底下猜了各種原因, 都覺得最有可能的就是昨兒跟大小姐又提起了慕尚書。每次郡主都說老爺怎麽看,她才不在乎呢!郡主也确實每次都跟老爺反着來。可是,也每次,就是若無其事過去了, 事後某一個時刻,郡主總是會突然無力起來。
像現在一樣。
兩人服侍月下梳妝, 小心翼翼拿話逗月下開心。
月下一向很捧場,每次只要她們逗,她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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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得讓翠珏覺得不忍心。
璎珞仔細為月下點了胭脂,輕柔勻開,遮了蒼白。梳妝更衣畢,秋日晨光下立在窗前的郡主,明媚鮮妍。
月下看着窗外的梧桐,很輕的聲音喟嘆一樣:“我的梧桐,快要什麽都沒有了。”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聽得翠珏和璎珞心裏說不出的難過。璎珞趕忙拿郡主關心的事情,想要轉開郡主心緒。
“郡主還不知道吧?今兒宋大人一早上朝去,聽那邊人說很是咳了幾聲。不過大人說不礙事,只是變天略染了些風寒,很快就會好了.....大人還說讓咱們多注意郡主,說郡主昨兒喝了酒,又趕上變天,早起來會不舒服的.....”
秋陽漫漫,璎珞絮絮說着。
晨光落在月下極美的臉上,她安靜聽着。在翠珏和璎珞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月下的手死死攥着袖子,輕輕顫。
*
日頭升高,戶部
宋晉從前頭內閣值房出來,才到戶部這邊,就見羅榮遠迎了上來。
“宋大人呦!”
這親熱的稱呼,不知道的還以為宋晉是他失散多年的親人。羅榮遠滿臉堆着笑,“宋大人不舒服,怎的不早說!需要跑腿送東西的,您一句話,下頭人辦不好的,不還有我!”
羅榮遠說着,上前幾乎要擠開宋晉身邊的時安。跟在後頭的星遠就覺得眼前一紅,只剩下了羅大人肥大的身子。
宋晉右手握拳放在唇邊,借着兩聲輕咳,側身避開了羅大人伸過來的熱情的雙手。輕聲道:“不過偶感風寒,勞大人挂念。”
羅榮遠的熱情好似不需柴火的火一樣,一旦燒起來就不會結束。他也不管宋晉拒絕與否,他就關心他,就關心他!
噓寒問暖着同宋晉一起走進了院子,羅榮遠見院子中正在等候的小太監看過來,他關懷地語氣越發溫暖,關心地濃度再一次急劇攀升!
可算有機會讓郡主府的人親眼看到,在這個波谲雲詭的官場中,私下裏他羅榮遠如何排除萬難關懷着宋大人了!
羅榮遠心情舒暢,聲音都大了:“大人您看,郡主的人來了好一會兒了!”
正借着整理袖口再次避開羅大人過于親切舉動的宋晉,落在袖口上的手輕輕一頓,禮節性含笑的唇角微微一凝。
宋晉随手撣了下袖口,這才擡頭看過去。
是郡主在宮裏尋了好些時候的那個小太監,叫小丁子的。
出落得青竹一樣的小太監,這時候上前行禮,幹淨的聲音恭敬回道:“大人,郡主聽說您早起咳了兩聲,讓奴才送冰糖雪梨羹給您,大人想着喝。”
說完,就把手中食盒交到了一旁時安手中。對着時安一笑,這才轉身再次向兩位大人行禮,回說:“大人,奴才還要往內書堂去,先告辭了!”
宋晉點了點頭,目光落在一旁那個朱紅色雕漆食盒上,長睫靜靜垂着。
直到一旁羅榮遠甜膩的一聲宋大人,宋晉才回神,看向對方。
羅榮遠低聲道:“這就是那位很得郡主歡心的小太監?”也看不出什麽來,外頭說什麽的都有,讓他看剛剛那張臉跟南園那些絕色的孩子沒法比。非要說,也就是白淨些。當然,郡主看上的,肯定是不一般的,這通身幹淨的氣度,倒是着實不同。
啧,做郡主的人就是好!內書堂!司禮監好幾任秉筆太監,可都是內書堂出來的!坊間不少人都有一套說法,對應着“非翰林不入內閣”的就是內宮裏“非內書堂不入司禮監”。
見羅榮遠問,宋晉點了點頭,随即拿戶部文書轉開了話題。
*
另一邊,小丁子快步穿過皇城往內書堂去的時候,正好遇到了進宮的蕭淮。
小丁子忙往道旁站住,躬身垂首,靜等殿下過去。
蕭淮神色淡淡的,不知在想什麽,根本不會注意這些來來往往的宮人。一旁秦興瞥了一眼路旁的小丁子,湊近,說了句什麽。
恭恭敬敬垂首的小丁子就見本已走過的殿下,停了步子,轉了身。
映入小丁子眼簾的是一雙雲錦織就的玄色靴子,牛皮底,龍騰祥雲金繡圖案。
他越發低了頭,屏息。
“擡起頭來。”
金石相擊一樣清朗的聲音,卻淡得很。
小丁子立即擡頭,垂眸。
他能感覺到太子殿下逡巡的目光,小丁子垂下的手緊張攥着,一動不敢動。
“去吧。”
來自殿下的漫不經心的一聲,帶着無上的威儀。
小丁子立即低頭,行禮,繃着脊背,壓着步子沿着道路一旁,離開。
蕭淮卻站在原處,好一會兒都沒有動。那雙總似含情帶笑的眼睛,此時卻沒了那些情緒。
正在這時,秦興的小太監徒弟過來了。秦興踩着貓一樣的步子往一旁,聽了回話,暗暗叫苦。
“什麽事?”蕭淮問。
秦興把話說了。是郡主給宋大人送湯,這會兒整個戶部都傳遍了。
回完,秦興就低着頭,一個字也不敢多說。
太子停在這裏,無人敢随意靠近。只有落葉,随着秋風,飄飄揚揚落下,擦過蕭淮繡團龍圖案的袍服,落在他的腳邊。
末了,蕭淮只說了四個字:
“孤,不明白。”
沒有人敢問:他們的殿下不明白什麽。
滿園秋色,深黃淺紅,該是璀璨而熱烈的。
*
到了這日傍晚,宋晉本還有很多文書要處理,卻硬是被羅大人送出了戶部值房。看那架勢,宋晉要不準時下值,羅榮遠就準備紮在他的桌案前,能一直絮叨下去,不走了。
時安和星遠抱着沒處理完的公文,羅榮遠口頭又勸了幾句。表态過後,也就不攔着了。不是他不想攔,而是有些事他真的——做不了。宋晉幹的,都是最棘手的工作,他羅榮遠有心無力呀!
回到郡主府,下了馬車,宋晉慢慢朝內院走去。
時安注意到這次大人沒有先去換朝服。
郡主府內院,月下才從宋婉的翠竹軒回來。一回來她就往院子中這兩只仙鶴處來了,此時她正看着這兩只優雅的仙鶴。
原來沈姑娘說的那句“餘亦謝時去,西山鸾鶴群”不是真說的仙鶴,而是歸隐之意。
可笑,人家不僅能一眼認出宋大人的燈,還能一眼看出宋大人謎面中的謎面,而她,就知道弄來兩只仙鶴。要是給宋大人知道這兩只仙鶴背後的故事,只怕宋大人都要笑的吧。
也說不定宋大人并不覺得可笑。畢竟——
月下望着兩只仙鶴,默默道,畢竟在宋大人看來她本就是個“浮華”的郡主。
璎珞試探道:“郡主,您看那只仙鶴,揚着頭,挺着脖,多好看啊!”
庭院中的仙鶴挺着修長的頸項,潔白如雪的羽毛,黑色細長的喙,淡然的目光,閑庭信步一般走着,儀态萬千。
月下瞅了一眼:“醜死了。”
璎珞不敢吱聲了。
偏偏這只被月下評價為“醜死了”的仙鶴賣着緩慢矜持的步伐,來到了月下身前,還在衆人屏息的視線中輕輕靠了過去。
月下看着自己搞來的仙鶴,一肚子火氣,這時候兇狠地對這只不知好歹的仙鶴冷冷道:“走開!”
仙鶴動了動,矜持地蹭了蹭月下。
月下:“.....再不走,我一腳把你踢飛!”
翠珏想上前把這只不會看人臉色的仙鶴推走,璎珞扯住了她,悄悄擺了擺手。
顯然這只驕傲又矜持的仙鶴一點也沒有意識到月下的冷若冰霜,它居然帶着矜持把自己修長的頸項送到月下面前。
眼見着自己愚蠢的證明偏偏在自己面前晃悠,月下氣得擡手推了仙鶴一把。
翠珏和璎珞屏息。
仙鶴顯然被推得愣住了,那雙淡然的黑t眼睛都不淡然了,慢慢蒙上了水汽。
月下不确定地看了看仙鶴,又看了看璎珞和翠珏,不确定道:“它.....我.....我是把它打哭了嗎.....”
翠珏正要說郡主想多了,璎珞立即道:“奴婢瞧着像,郡主看它的眼睛,快了,快哭出來了!”
翠珏:......
月下瞧着仙鶴。
夕陽下優雅立着的仙鶴也看着月下。
月下越看那雙圓溜溜豆子一樣的眼睛越覺得裏頭有水汽,她推璎珞,“你去.....哄哄它!”
璎珞:.....她就是看郡主氣悶,逗逗郡主.....她不會哄鶴呀!
翠珏瞥了璎珞一眼:該!明明知道郡主愛當真,還就知道瞎說!
哪知道,璎珞還沒動,夕陽下的仙鶴先動了。
它再次矜持地,慢慢地,來到了月下面前。
它看着月下。
月下看着它。
夕陽靜靜,庭院無聲。
月下突然就讀懂了仙鶴的委屈:明明什麽都沒做錯,就給人從宮廷移到了這裏,明明想示好,偏偏又莫名其妙給人推了一下子.....
明明是她這個郡主不讀書,偏偏賴這個仙鶴來錯了地方。
月下嘆了口氣,一把抱起了仙鶴,還不忘提醒道:“這次你可別亂拉了.....再惹我生氣,我可是很兇很兇的!”
內院門口一聲通報,宋晉走進來。
夕陽下,抱着仙鶴的少女轉頭看來,周身好似被染上了一層金色。
宋晉腳步一頓,那一刻幾乎忘了呼吸。
直到月下放下了仙鶴,喚:“宋大人,回來了。”
明明相對,可兩人目光一個落在宋晉面前的地面,一個落在月下身側的鶴上。
不約而同的,都對昨夜的一切避而不談。好似昨夜,如同那場風雨一同過去了。
一個以為另一個不願,一個斷定另一個——醉了。
隔着一段距離,宋晉躬身行禮,這才道:“郡主,臣染了風寒,這幾日不便與郡主用膳,還望郡主見諒。”
用膳都不便,共寝自然更不便了。
月下長睫輕輕顫了顫,“大人好生修養。”
宋晉再次一禮,轉身告退。
月下突然喊住:“大人!”
宋晉立刻駐足,轉身,看向她。
月下唇動了動,才道:“婉婉也染了風寒,明日錦衣候府賞菊宴,我就自己去了。”
宋晉看着月下,好一會兒才道:“好。”
又過了一會兒,宋晉才轉身離開。他知道,她要說的必然不是這件事。可是,他卻不知道,她要說的到底是什麽。猜人心,可以。可宋晉,好似就是無法猜透——她的心。
宋晉轉身,月下落在地面上的目光才擡起,看向他。
她差點就要說出來,“明日菊花宴,沈家姑娘也要去,大人知道不知道?”
最後一道夕陽也消失了,暮色再次降臨。
樹影處,璎珞揪住小洛子:“你不是說今兒就什麽都知道了嗎?我們到底能知道什麽呀!什麽都不知道!”
小洛子也納悶:不是該萬無一失嗎?怎麽什麽動靜都沒有,所以到底哪裏出問題了!
不由地,他想到了滄浪園那晚,郡主突然的委屈和哭聲。慢慢地,他想到了那盞郡主都認不出卻偏偏有人能認出來的燈。
越來越多的信息聯系在了一起。
梧桐樹影中,小洛子慢慢吐出三個字:“沈姑娘?”
璎珞:“什麽!”
小洛子哼了一聲:“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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