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章
第 95 章
老邁的趙廷玉顫顫巍巍獨行在漫漫宮道上。
到後頭幾乎是一步一步朝着下一個宮門處挪動。雪粒子落在他的頭上, 身上,化開的雪水把趙廷玉身上的緋色官袍暈染開一片又一片濕冷的深紅。
道路越發濕滑了,趙廷玉走得更慢了。他早已感覺不到自己的腿,挪出去的每一步都是靠着意志。他在心裏跟自己這雙陪了自己一輩子的腿說話:
“老家夥, 撐住!撐住, 咱得穩穩地走, 不能到老了, 反給人看了笑話!”
兩旁宮人有人手足無措地看着,有人一待老人走過,立即望向老人的方向交頭接耳。
有那等沒人心就愛看樂子的, 已經開了賭盤, 賭閣老能不能走到宮門,在哪道門前會摔倒。甚至有人要賭閣老會不會跟那些禦史一樣,哭天搶地。
趙廷玉始終面容平靜,在心裏跟自己說話,跟仁宗說話, 跟他當年的老師說話, 跟曾經的老友王桢說話。
雪粒子滑過他蒼老的、布滿皺紋的臉,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往前, 往前。
往前一步,就近了一步。
仁壽宮裏,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低氣壓過。
周嬷嬷緊緊抿着唇,擔心地看向從趙閣老進宮就始終一言不發的太後娘娘。有兩次太後娘娘放下茶盞,要叫人,周嬷嬷心都提到嗓子眼。
看着太後娘娘。
不能。
不能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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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娘娘插手, 就是幹政。正昌帝理直氣壯做出任何反應都是可能的,如此他們便只能陷入被動防禦。
“娘娘?”
見太後娘娘再次握緊了茶碗, 周嬷嬷擔憂地提醒道。
太後慢慢松開了手。
窗外雪粒子下得越發緊了。
就在趙廷玉懷疑自己也許怎麽都走不到下一道宮門的時候,一架轎辇停在了他面前。
老人蒼白的睫毛已經挂了雪粒子,好似給冰冷封住了一樣。
他艱難擡眼看過去。
才發現一旁已經跪了一地的人。趙廷玉顫巍巍看向了前方,好似被凍住了一樣的聲音艱難道:“老臣.....老臣見過.....郡主!”
他當躬身,行上一禮。
用他這副衰老而僵硬的身體。
趙廷玉才要擡手,就已被一雙溫熱的手托住。
“閣老何必多禮,我扶閣老上辇。”
趙廷玉枯幹的嘴唇顫了顫,看向前面那架武宗親賜的轎辇,明黃色帳下繡得是出雲海的蟠龍,他忙擺手道:“老臣.....不敢。”
月下伸手,一旁小洛子忙呈上一物。
一柄通體玉潤的如意。
“外祖曾說,無論後宮還是外廷見此如意如見他老人家。”郡主一手持玉如意,一手穩穩托住要再次見禮的趙廷玉,軟糯的聲音清晰道:“本郡主命閣老上辇!”
說着一擡下颌,小洛子等人立即上前,幫着月下把趙閣老扶到了轎辇中。
趙廷玉只覺發僵的腿一軟,整個身體都有了依仗,被穩穩托住。
這時候又一個小太監把一個青銅手爐送了上來,溫熱t的手爐熨帖着他已經麻木的雙手,熱氣順着雙手往整個身體流去。他慢慢能感覺到自己的腿了,麻木的臉也複蘇了,能感覺到北風吹在臉上的冷了。
趙廷玉還沒來得及說話,轎辇已經被八個太監穩穩擡起。
月下冷眼看着地上跪着的人,冷笑一聲:這幫狗東西,看熱鬧看到當朝首輔身上了!還賭上了!
“讓人看着,給本郡主跪足兩個時辰!”說到這裏月下笑了一聲:“本郡主倒要看看,兩個時辰後你們誰的腿腳還這麽利索!”
一片鴉雀無聲,全都老老實實跪着。
跪地的小太監們早已六神無主,老老實實趴着,瑟瑟發抖。偏偏有人這時候還敢張嘴說話:“敢問郡主,奴才們這是錯了哪條宮規,還是犯了何罪?”
呦!
月下擡眼看去:這樣壞的日子,還有不怕死的呢!
一旁小丁子擡眼掃了這個膽敢冒頭的太監,兩步上前,在月下耳邊說了此人來歷。
原來是永壽宮皇後娘娘用慣的奴才呀!
“我說怎麽有敢的!”月下冷笑,指了指他:“你,不用跪了。”
那名大太監面似恭謹實則得意一低頭,正要謝恩。
就聽月下冷冷道:“直接給本郡主拖到行刑司,五十大板,一板子都不許少!”
說到這裏,月下看着這個永壽宮得用的大太監,冷聲慢慢道:“要是行刑司的五十板子都打不殘一個人,那這行刑司改名叫案扤司吧!本郡主到時,就親自帶人教他們怎麽行刑!”
這就是告訴行刑司,敢放水,她明珠郡主絕不會放過他們。誰放水輕了板子,她就要誰替對方殘。
“至于你問本郡主為何罰——”月下慢騰騰道:“什麽時候本郡主收拾人還需要理由了!看你們惡心,所以罰!”
說完月下轉身,一擡手,轎辇啓動。她伴在一旁,帶着人同坐在轎辇上的趙閣老在風雪中向前走了。
餘下一地罰跪的宮人,從此記住了一個道理:就是陛下不喜的人,也輪不到他們跟着看笑話。
小洛子幫月下撐着傘,一行人出了第二道宮門。
雪又大了幾分。
趙閣老不安道:“老臣已歇過來了,雪天路滑,還是請郡主上辇才是!”
月下立即道:“您可別說這話了,就安穩坐着吧!要是我坐着,讓您老在雪天走着,我怕轉頭我外祖就得氣得從地底下出來罵我!”
聽了這話,趙廷玉心頭一熱,鼻子跟着一酸。他忙掩飾,好一會兒沒再說話。
卻聽身旁郡主道:“趙大人,我是不是說錯了話?”
趙廷玉還以為自己的哽咽給郡主聽出來,忙要說話,就聽郡主又道:
“我外祖不能是從地下爬出來,我外祖該是在天上住着吧?”說着月下看向趙廷玉,閃着一雙幹淨的大眼睛:“老大人您懂得多,我是說錯了吧?”
趙廷玉這一日遭了屈辱,又得了仁宗後人的護佑,正是種種心緒激蕩的時候,這時卻聽到這樣天真的話,又看到郡主這樣天真幹淨的眼睛。
明明經了這樣一天,這時候卻忍不住想笑。也不知道仁宗帝知道自己這個寶貝孫女問出這樣話作何感想。
趙閣老輕輕嘆了一聲,想到了當年仁宗帝的樣子。把他叫進書房,第一句話說的卻是:“趙大人,還沒見過朕的郡主吧?朕的郡主那一雙眼睛,最黑的碧玺都比不上!朕打包票,天底下就沒有這麽漂亮的孩子!”
大約想到了他也有孫子了,仁宗帝還找補了一句,“當然趙大人孫子也機靈好看得很!就是說——”還是得意重複了一句:“朕那個外孫女,天底下就沒有這麽好看的孩子!”
如今——
趙廷玉看向了一旁的郡主,心裏道:陛下,您的小郡主長大了,果然呢,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孩子。您怎麽就沒看到呢,老臣看到了,這一點您可比不上老臣了.....
雪粒子更緊了,地上開始有了薄薄的一層白。
才過崇政殿,就見前方一片薄白中,猶如挺拔的楊樹一樣立在雪中的宋晉。
一襲深色披風,安靜地立在雪中。
雪粒子擦過他烏黑的發,擦過他白皙如玉的臉龐,擦過他玄色的披風。這時他擡頭看過來,先看向了坐辇上的老大人,躬身一禮。
又看向坐辇旁的紅衣月下。
他漆黑的目光看着她。
那一刻,旁若無人。
月下的心再一次怦然一跳。
就見宋晉已甩開披風,幾步來到了坐辇前,如同最恭謹的學生,伴着轎辇前行。剛才那一眼好似是月下的錯覺,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她此時還沒有平穩下來的心跳。
雪大了,茫茫一片。
一黑一紅兩個背影,一左一右陪在轎辇兩邊,在大雪中共同向前。
*
仁壽宮中
太後聽到回話,一直鎖着的眉頭終于松開了。
一向老練的周嬷嬷這次幾乎壓不住激動,看向太後道:“娘娘您看,郡主她長大了,都能給娘娘分憂了!”
太後拍了拍周嬷嬷的手,嘆了口氣。
她扶着周嬷嬷來到殿門前,看着天空飄落的越來越緊的雪。吩咐身旁人道:“讓人把廚房裏炖的湯給郡主送去,就說天冷雪大,讓她當心。”
周嬷嬷立即懂了。
太後不能幹預前朝,但太後可以關心外孫女。通過賞賜,對所有人說她認為郡主做得好。這也是表示對閣老的尊重。
周嬷嬷低聲道:“這會兒永壽宮又該摔東西了.....”
太後望着天,輕輕哼了一聲,慢慢道:“小全子是不是好些日子沒去京郊行宮看他幹爹了?”
周嬷嬷看了門口一眼,低聲道:“小安子倒是常有機會去的,上次還說康公公好着呢,就是還從未這麽久都沒能給娘娘請安,都是打小跟着仁宗爺和娘娘的老人了,心裏惦記着主子呢——”
太後望着紛紛的雪,好一會兒才道:“都好着就成,有機會回來的,不能急呀.....”
周嬷嬷笑道:“是不能急。”
“閣老夫人當年陪哀家下棋,最愛說的一句話就是——”
周嬷嬷擡頭看娘娘。
太後慢慢道:“有時候啊,一子輕動,滿盤皆輸。”
“娘娘說的是。只是這天越來越冷,老奴真是怕這雪越來越大!”
“誰說不是呢。”
*
宮門口把趙老大人送上了閣老府的馬車。今日前來接的是趙閣老的長孫,此時他朝着兩人深深一禮。
宋晉回禮。
雪中寂靜,無人說話,馬車轱辘辘動了。
月下和宋晉才再次看向彼此。
月下看了宋晉一眼,提醒道:“雪大了,大人兜帽該戴起來。”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傻,眼前就是馬車,上車就好了.....
意識到自己在宋大人面前又犯傻氣了,月下不自在地扯着自己的披風。
卻聽宋晉道:“如此,有勞郡主了。”
他向前一步,躬身彎腰。
月下一愣,忙上前伸手,拿起宋晉鬥篷後的兜帽,小心為他戴上。
黑色兜帽低垂,遮住了宋晉白皙的額頭,越發顯出他下颌的輪廓,抿起的薄唇。
月下的心再次輕輕跳。
她擡起手幾乎就要去捂住左胸口,好在克制了自己,只是攥緊了鬥篷。她懷疑自己得了心跳加速的病.....不然為什麽最近一段日子,它動不動就噗通亂跳.....這次的神醫進京,也順便讓神醫給自己瞧瞧吧。
宋晉這時擡手,月下一愣。
呆呆把手放在了宋晉擡起的掌心中——
見宋晉看着她,她才恍然大悟:宋大人是要扶她上馬車!
月下臉騰一下紅了。當即移開自己的手,抓住宋晉胳膊,登上了馬車,頭也不回鑽進了車簾中。
這才兩手捧着滾燙的臉頰:她慕月下怎麽能當着人做出這樣丢人的事!
人家是要扶她上車呀!
是上車!
她到底想到哪裏去了!
想到自己的右手方才擱在了宋大人的掌心中,月下覺得此時好似宋大人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臉,一下子臉更燙了,簡直想直接把自己包起來原地打滾離開!
本來還想請宋大人同車的,現在月下也不好意思了!
馬車外,宋晉默了片刻,轉身向自己的馬車走去。
雪中天更冷了些,他卻覺得右手掌心熱得厲害。張開也不是,握起也不是。
那一瞬間相觸的柔軟溫熱,在這樣大雪中,揮之不去。
才回到郡主府,兩人就得到了消息。
太子府宴,太子親自下帖,邀郡主郡馬同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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