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章
第 97 章
天上雪飄飄揚揚。人人都道“瑞雪兆豐年”。往年的初雪可沒有像今年這樣, “今年呢,一看就不一般,必是我大周的祥瑞之年!”
尤其是此時正在太子府參加冬日宴的人,更是人人贊這場紛紛揚揚的雪, 人人口頭都挂着祥瑞, 都預言着這一年的“不凡”。
衆人宴會席位俱都設在室外雪中。一張張大傘張開, 傘外是飄雪紅梅, 傘內就是各府宴飲席位。傘下都有一個精致熏籠,內中既有燒得正旺的炭火,也有調得正好的熏香。旁邊又有燒着紅羅炭的火盆。
如此別致的冬日宴, 果然還得是太子府。
太子蕭淮在衆人簇擁下落了座, 諸人同朝上首見了禮,這才紛紛在各自傘下落座。之前熱鬧的寒暄一下子變成了輕聲細語,遠處的絲竹聲都清楚起來。
絲竹聲突然一停,正輕聲說話的諸人也都跟着一起停下。望向前方大雪中搭起的高臺之上,紅梅怒放。紅梅之中, 一襲白色身影格外動人。随着樂聲重啓, 白色身影随之而動,輕盈缥缈, 如幻如仙。
有人已經認出:“是輕描姑娘!”
端着酒杯的月下聞言,頓時也看向了高臺, 只見紅梅之中,起舞的人翩翩如仙子臨凡。她轉頭看身旁的宋晉:“這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卿月姑娘?”
宋晉抽出月下手中酒杯,把自己手中更溫熱的一盞酒遞給她,這才道:“是輕描姑娘。”
“輕描?輕描也很好聽!”
一旁宋婉意味深長地看了宋晉一眼。
宋晉并不理會, 只輕聲對月下道:“室外到底寒涼一些,別光顧着看, 喝一些熱酒暖暖身子。”
月下聽話,喝了半杯,視線卻再沒離開高臺。宋晉順手把剩下的半杯接走了,自己喝了下去,只等她再要酒的時候重新倒熱酒給她。
殊不知,這樣一個小小舉動,落在多少人眼中。
上首的蕭淮突然擱了酒杯,秦興心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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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白芷輕輕抿了抿手中熱酒,輕柔擱下,拿帕子擦了擦唇角。
高臺上傾城一舞,到了高潮,衆人陶醉。
月下看得投入,目光緊緊跟着舞者身影,連方才為了喝酒擱在一旁的手爐都忘了拿起來。還是宋晉拿起手爐,塞到了她手中。月下目光依然跟着高臺上起舞的人,手無意識抱緊手爐。
宋晉湊過去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月下搖頭。宋晉無奈,垂眸一笑。
蕭淮的目光看似也落在紅梅高臺之上,只是周身氣壓卻是越來越低。一旁侍候的秦興越發小心翼翼,緊張地用眼角餘光往郡主那邊又看了一眼,頓時眼角一跳。
只見宋大人又端起一瓯熱酒,送到了郡主唇邊。而郡主居然就直接順着宋大人的手,喝了!
秦興心頭一緊,只覺得身旁的殿下整個人似乎都繃緊了。
雪花飄飄揚揚,秦興卻覺得自己額頭汗津津的,他甚至都不敢擡手擦一把,只躬身一動也不敢動,規規矩矩侍立在一旁。
聽到蕭淮淡淡的聲音:“酒。”
秦興趕緊像解了凍一樣,躬身取下小火爐上正溫着的酒,小心翼翼給殿下倒了。
轉眼,才滿的酒杯就空了,遞了過來。
秦興趕緊又倒。
又是一飲而盡。
面對着殿下再次伸過來的空酒杯,秦興覺得這次自己後衣衫都被冷汗浸濕了。
蕭淮目光依然望着高臺方向,只擎着酒杯的手伸在一旁。
秦興再次滿了杯,見殿下又是一飲而盡,必須勸了:“殿下,宴才開始,這酒當慢慢喝才是。”不然皇後娘娘知道——。
蕭淮握着空酒杯,目光冷冷看着高臺,微微擡着的下颌t,線條優美,透着淡淡倨傲。
高臺上頂棚撤去,大雪紛紛落下,在紅梅大雪之中,一舞收尾。美人擡了頭,半遮面容的輕紗落下,露出了她那張傾城絕色的臉。
滿場一靜。
眼前一幕,說不出的震撼。
宋婉轉了頭,見郡主看向舞臺的一雙眼睛猶如落了星辰,亮得驚人。
再往郡主身旁一看,宋婉一滞。
只見她家大哥正慢條斯理往一個青玉手爐裏加炭,每一個動作都做得非常認真,末了還不忘擦了擦手爐,這才換下了郡主懷中的手爐。
在這樣衆人都因為驚豔失聲的時刻,他在擔心郡主的手爐不夠熱.....
一時間,宋婉竟然不知道對此該作何評價。
宋晉擡眸,對上了宋婉盯着他的視線,輕聲道:“你的手爐也不熱了?”
如此動人心魄的絕美一舞,誰還能顧上手爐。宋婉也是這會兒才覺出懷中手爐确實沒有那麽熱乎了,她愣愣遞了出去。
宋晉接過來,卻是一轉,把手爐往後頭看呆了的雨落手裏一送,輕聲道:“你家姑娘要加炭。”
雨落這才回神,忙哦哦接過。
宋婉:.....
直到高臺上美人離開,失神的諸人才慢慢回神,紛紛贊嘆剛才的驚天一舞。只這一舞,今年冬天接下來的宴會,便都注定無法超越了。更不要說還有這樣好的酒,這樣巧妙的布置。
月下見此一舞,心中激蕩。本來要尋另一邊的宋婉表達內心驚嘆,她還沒轉頭,宋晉簡單兩句話,立即讓月下亮着眼睛點頭,激發了她蓬勃的表達欲。
宋晉微微傾身,含笑望着她,聽得認真,不時輕輕點頭。
月下見自己所感為宋晉理解,頓時一雙眼睛更亮了。
飄飄揚揚的大雪在下着,傘下兩人,一人說,一人聽。
四周不少人都悄悄停了說話聲,忍不住看了過去。
祁白芷嘴角含着笑意看着,這時拿起自斟壺,慢慢給自己倒了一杯熱酒。端起酒杯,才往上首太子殿下處看過去。
蕭淮捏着空酒杯,依然微微擡着下颌,臉上是他慣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不出別的來。
只有站在蕭淮身邊的秦興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離得足夠近,能看到殿下捏着酒杯的手指關節處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只敢落在殿下手中的青玉酒杯上,心裏愈發緊張,好像下一秒這個酒杯就會突然裂開。
殿下幾次看過去,郡主根本一點反應都沒有,只知道望着宋大人,不知道怎麽有那麽多悄悄話好說!
秦興終于還是忍不住擡手抹了額頭,壯着膽子開口:“殿下——”
青玉酒杯“當”一聲被蕭淮擱在了青玉案上。
秦興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大不小的動靜,在周圍人俱都壓低聲音的大雪中格外分明。下首所有人都看向了上首蕭淮處。
只有——
秦興緊張看着不遠處還湊在宋大人耳邊說着什麽的郡主——
就見宋大人說了句什麽,郡主才停了話,轉頭看過來。
雪簌簌落着。
隔着大雪,秦興都能感覺到郡主看過來的目光,平靜,冷淡。
明明站在熏籠旁,身側還有不止一個火盆,秦興卻覺得後背再次有冷汗冒出,冰涼一片。
蕭淮目光穿過大雪,看向對面人,這才重新看向衆人,慢慢道:“難得大雪美酒,諸位好興致!”
說到“好興致”,秦興從中聽到了切齒咬牙之聲。
“枯飲未免無趣,孤,為諸君——”說到這裏,蕭淮視線對上了月下的。
薄唇吐出:“鼓瑟助興!”
說到這裏,他朝秦興一擡手,“取孤的瑟來!”
氣氛頓時熱烈起來!太子多才,尤擅鼓瑟,世人皆知。但真正親耳聽過的,卻沒有幾人。誰能想到今日一場冬日宴,竟能聽到太子殿下親自鼓瑟,這是何等福氣!
蕭淮那張二十五弦的瑟已經被人取來,青玉案被人擡開。
明黃蟠龍大傘下,黑狼皮褥上,一身紅色錦繡的太子盤腿而坐,那張名“陽春”的瑟就橫在殿下膝頭。
蕭淮擡手一揮,就是铮铮之音,起手就現大家風範。
下頭衆人頓時噤聲,唯有雪花飄落的聲音。
這次,蕭淮沒有再看任何人,只看他手中的瑟。他擡手,秦興端來酒碗。
蕭淮昂首,一飲而盡。
滑落的酒水順着他精致的下颌線滾落,他那雙本就惹眼的桃花眼頓時更加潋滟,輕輕一擡,就是動人心魄。
掃過全場,輕輕一瞥端坐的宋晉,最後落在月下身上。
月下正捧着手爐,望着大雪。
蕭淮笑了一聲,擡手鼓瑟而歌。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是《鳳求凰》!
大周太子殿下在人前,鼓瑟而歌的第一首,竟然是《鳳求凰》!
雪似乎更大了一些,整個太子府已是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
諸人只覺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下上首玄色狼皮褥,其上的殿下似乎酒意上湧,紅衣飛揚,指尖滔滔之聲,吟唱卻又有如泣如訴之感。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歌到這裏,底下一片安靜中不知多少人心中蒼茫,有種想要哭的沖動。
可明明上首的殿下眉眼間都是張揚,嘴角是笑着的。
“凰兮凰兮從我栖,得托孳尾永為配。”
一曲結束。
歌聲停下的同時,铮铮瑟音也同時停止。
只見上首紅衣張揚的殿下白如玉的手一按,徹底收聲。殿下垂着眼,無人能看清他此時那雙潋滟桃花目中是何種神情。
無人敢探,也無人敢看。
萬籁俱寂,只有雪落簌簌。
心神震動。
呆呆望着他們的殿下。
俊美無俦,恍若天人。
庭院中一柄柄大傘如花開滿院,其下人頭攢攢,更有宮人仆婢無數,此時卻都寂然無聲。很多人此時都升起同一個感覺:
今夕何夕,聞此佳音。
今夕何夕。
郡主府的傘蓋之下,始終沒有再擡頭看過去的月下,緊緊抱着她的手爐,似乎還是冷。
冬天,真的很冷。
直到桌案下,宋晉溫熱的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
很輕,一觸即分。
月下擡頭,看向宋晉。
宋晉的聲音很輕:“郡主,可是覺得冷了?”
月下搖頭,又點頭。
後側,翠珏唇哆嗦,努力控制着顫抖,唯恐給人看出端倪。她腦海中都是郡主及笄那日,賓客散盡,明月高懸。她陪着郡主來到相約的水榭,殿下說有及笄禮送給郡主,需郡主親自去取。
那夜,殿下為郡主親自鼓瑟而歌這曲《鳳求凰》。
殿下說:“此為定禮。”
郡主問:“定什麽?”
殿下說:“你的終生。”
“那我要瞧上了旁人呢?”
“那也沒關系。”
殿下笑着道:“朏朏不必苦惱,也無需麻煩,孤來處理。孤可以讓他死呀,一個死人是沒多大意思的。”
“朏朏,如果你貪玩迷了路,聽到孤的《鳳求凰》就記得回家。別讓孤等久了,等久了,會死人的。”
突然,一道視線自上首看過來。
翠珏看到自家郡主輕輕一僵。
上首高臺上,太子蕭淮再次擡了眼,看向了月下。眸中潋滟有光,唇角輕輕擡起,偏着頭于衆人中看向她。
什麽都沒有說,只有他手底的瑟輕輕一聲響——
铮一聲。
是《鳳求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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