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章

第 99 章

雪停了。

郡主府的馬車行在街道上, 比來的時候還安靜。月下挨着宋婉坐着,宋婉說了一句什麽,月下才回神,詢問。

宋婉又說了一遍, 月下點了點頭。

宋晉安靜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 落在她身下的座位上。她挨着宋婉, 過于近, 超過了她往常習慣的距離。這是她的身體先于意識,刻意與他拉開的距離。

宋晉低垂的長睫動了動,目光上擡。

正與月下游移的目光相碰。

她避開了。

宋晉落在身側的手蜷起。

月下越發挨緊了身旁的宋婉, 四目相碰的那一瞬間, 一個可能攫住了她:他可能會死!他真的可能會死!

沒人比她更明白,蕭淮實踐自己意志的決心。

一瞬間她再次被喘不過氣的壓抑窒息住。

馬車裏更安靜了。

到了郡主府,看着宋婉往翠竹軒去,月下并沒有看身旁宋晉,只輕聲道:“大人, 我回去了。”

她轉身往東邊院子去, 卻見宋晉同她一起。

月下唇動了動,卻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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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并肩往東院而去。道路積雪早已被掃開, 青石板道濕漉漉的。刮過的北風偶爾帶起路旁瓦檐樹梢上積起的雪,吹過月下脖頸旁豎起領上的狐貍毛, 掃過她小巧的下颌。她卻好似全無所覺。月下腦海中,前生今世翻湧成一片。

一路沉默中,宋晉把月下送到東院正房前。

月下轉身,看向宋晉。

眼前閃過無數畫面。

閃過今生滄浪園輕笑點出宋晉謎面的沈淩霜, 閃過那夜他驟然推開她的力道......

可是,她想要!

占有, 不松手!

閃過前生他出奉先殿的踉跄,秋狩獵場帶血的嘴角.....

她.....她,不松手.....

閃過蕭淮的決絕和狠厲.....

她,不松手

.....

短暫又漫長的沉默。

月下輕聲道:“有勞大人,回去記得先把熱湯喝了。”

有時候,關心是挽留。有時候,關心卻是送客。

宋晉負在身後的手蜷縮,握起。他擡眸,輕輕笑了笑,慢慢道:“有勞郡主關心,臣的風寒早已痊愈。”

說完,宋晉負在身後的手攥得更緊。

風寒已愈,分房的理由不再存在。

這已是宋晉能說出的最——

他為臣,她乃郡主。再多,就是冒昧了。她,是這世上最不可冒犯的。

“如此,甚好。天寒多變,還望大人保重身子。”

聽到郡主的話,一旁小洛子看了月下一眼。郡主的聲音依然是軟的,可當郡主這樣說話的時候,客氣中便帶上了天生的貴重。郡主,再怎麽和氣,她永遠是郡主。

宋晉淡淡笑了笑,躬身一禮致謝,退後兩步,這才轉身離去。

眼前的背影,同前生獵場那個轉身離去的背影重合,重合。那日的皇後,沒有資格挽留。今日的郡主——

月下突然開口:“宋大人!”

宋晉驟然一停,立即轉身看向她。

月下唇動了動,唇角擠出一個笑來,望着他道:“今日廚房做了暖身甜湯,大人一定記得喝。”

今日的郡主,沒有能力——挽留。至于資格,她難道真的有?

似乎有被風吹起的雪撲到手背上,驟然一涼。

宋晉點頭。

再次轉身時,他的眸子黑得厲害。

來到西院書房,宋晉看到第一張椅子就坐了下去,好一會兒沒動。星遠送上火盆,立在一邊,一時間有些無措。

廚房已把炖煮的冬日甜湯送了上來,星遠小心翼翼從食盒中端出。下頭有炭火煨着,甜白瓷的湯碗熱乎乎的。

宋晉輕輕揭開。

看着眼前的熱湯。

甜香氣息氤氲,宋晉張開手,似乎想要握住。

熱氣氤氲中,他的眼眸,漆黑。

這時時安匆匆進來,帶來了一陣寒氣。他顧不得去掉寒氣,上前呈上了急遞。

宋晉擡手接過,撕開了信件:

蜀地,宋氏族長宋簡已至京外百裏處。

宋晉輕輕放下信件。

時安這時也看到了信紙內容,頓時繃緊了身子:

麻煩來了!

*

随着宋簡進京,京城局勢再次動蕩起來。

本已穩占上風的趙黨改革迎來了最艱難的挑戰。蜀地土地清丈已經停滞,謠言遍地,威脅着南方邊遠地區的安定。更南的地區,已有零星動亂傳來。朝廷鞭長莫及,武備與兵力多集中在東南沿海和北地,根本沒有多餘的力量武力穩定南蠻。唯有安撫,能夠依靠的只有蜀地大氏族。

只怕南邊一亂,北方始終虎視眈眈的俺達貢就會立即動作,東南的倭寇見狀怎麽可能不趁機作亂。

南方不能亂。

代表蜀地三大家族進京的宋簡,訴求很直接。聲稱蜀地特殊,請求土地清丈暫緩,待到時機合适,方可推行。

時機合适?什麽時機?什麽時候合适?

一旦蜀地土地清丈暫停,只怕趙黨改革就再也推行不下去了。利益受損的集團都虎視眈眈,只等有人撕開一個口子,就對改革進行反撲。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即将入京的宋簡身上。

永壽宮中

皇後聽來人細數宋簡種種過往,幾次露出驚詫表情,細細詢問。來回話的是蜀地祁國公家族二房派來的,顯然對宋簡此人了解甚深。

最後連一旁的鄭嬷嬷都忍不住問道:“傳言此人有弑父殺兄的嫌疑,可真?”

來人恭敬回道:“自然都是傳言,無有任何實據。”

鄭嬷嬷感嘆道:“老奴就說世上怎可能有如此大逆不道,如有怎可能不受制裁!這樣的傳言到底是什麽人傳出來的?”

“是宋家長父親的寵妾,此女已瘋了。”

皇後譏笑道:“不過是一個走投無路的瘋子,除了說幾句瘋話還能如何!世人拿強者無可奈何,唯有攀誣,自來如此。”

她顯然是又想到了之前的荔枝風波和如今的屏風流言,說得咬牙切齒。

鄭嬷嬷笑道:“娘娘說的是。如今局面,就得這樣一個人才能破局呢。”

祁皇後也笑了:“可不是。惡人還得惡人磨!”

不僅京城貴人關注宋簡此人,就是百姓仆役的話題也繞不開這位即将進京的宋氏家主。

“人還沒來呢,宅子就先買下了!”

“聽說裏頭拾掇得仙宮一樣?”

“那可不!我二姨奶奶家就有人見過,裏頭到處都鋪着地毯,連花園裏都鋪,随便一個碗啊盤啊的都不t是金的就是銀的,就連唾壺都是金鑲玉的.....”

.....

被京城衆人關注的中心人物宋簡,這時候正在京城外最大的一家客棧,停留一晚,第二日就能進京了。

整個客棧都已被包了下來。

此時,客棧裏靜悄悄的。來往仆人俱都輕手輕腳。

就連客棧掌櫃和小二也都學會了踮着腳走路,壓着嗓子說話。這才短短半日,便都知道中間那位客房裏的老爺,怕吵。

此時兩人都在櫃臺後,悄咪咪看着前面那位藍衣老者,正是樓上那位老爺的管家。

管家聽來人回了京城最近的風向,點了點頭。聽到傳言說宅子裏到處都鋪着地毯,管家老臉不由微微一笑:多可笑。

至于金鑲玉的漱盂——

管家淡淡一笑:“咱們老爺可不用那些。”

說完,管家就轉身上樓了。

進了客棧最大的那間套房。雖只住一晚,整個房間也已完全變了樣,重新鋪設一新。

屏風後的人才從床上起來,管家越發連呼吸都放輕了。他知道自家老爺晚上常常睡不着,只有白日才能勉強睡上一個鐘頭,起床的時候,都是心情最不好的時候。

一行美人輕悄悄捧着銅盆巾帕和香茶來到了屏風後。

管家在一旁等着。

就見屏風後的第一個美人奉上了香茶,然後第二個美人躬了背。男人用香茶漱了口,漱口水吐到了第二個美人身上。

第三個美人上前跪捧上盆,第四個美人在一旁奉上巾帕。

管家等着美人們下去,輪到他上前了。

洗漱更衣後的男人此時正對着大開的窗,透着淡淡厭倦的聲音道:“外頭連點綠都看不見,京城算什麽好地方。”

管家應聲。

背對他而立的男人依然靜靜看着窗外,好一會兒,伸手把窗子關了。轉身,懶懶道:“說吧,又都是什麽狗屁倒竈的事兒。”

男子一轉身,就是一張讓人驚豔的臉,看不出年紀。甚至蜀地也沒人知道他的具體年紀,畢竟是外室子,直到宋家老爺正式認下他,一直都像鬼一樣活在宋家那個龐大的宅子裏。在大族裏的鬼,不需要年紀。直到入族譜,宋老爺随口給了個年紀,根據族譜記載,宋簡今年該是四十四歲。

蒼白得厲害,久不見天日的樣子。鳳眼輕擡,透着厭倦,看着眼前人。

管家一一把最新打聽的情況說了。

宋簡輕輕嘁了一聲,淡淡評論道:“無聊透頂。哪裏都一樣,都是一幫子又要名聲好聽又要錢的玩意.....”

管家應是,又道:“那位宋侍郎?”

宋簡哼了一聲:“所有不是人的東西中,最煩這樣的。”

管家又應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連祁國公府都覺得棘手呢。”

“哦。就是這樣才有意思,我跑上兩千裏進京,可不是為了跟廢物玩的。”說到這裏,他輕輕擰了擰眉,淡淡道:“希望在玩死他之前,還能有旁的值得人費勁兒的事兒冒出來。”

不然,時日漫漫,這人間真是難熬呀。

管家應是。

這時房門響了,進來一個又高又壯的年輕人,小山一樣,皮膚黝黑,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樣子。這人懷裏小心翼翼抱着一個白瓷罐,這時恭恭敬敬送上前。

宋簡眉眼頓時一柔,指尖輕撫白瓷罐,柔聲道:“在在,下午好呀。”

小夥子和老管家便都又無聲退出。

輕輕關門時,還能聽到屏風後的人語。

“路上颠簸吧?不過這次,咱們出了蜀地了。”

“京城沒什麽好看的,但你一輩子沒出過蜀地,不看看外頭也怪可惜的。”

“這次的事兒簡單,不用你再等那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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