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章
第 105 章
郡主府中
月下帶着小安子, 送走了他們能尋到的最後一批神醫。
翠珏幾人俱都安靜地望着郡主。
月下仰頭,望着陰沉沉的天空,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連小洛子都是困惑的。他同翠珏幾人一樣不知道,聽完神醫的話, 為什麽每一次郡主都異常沉默。這一年來, 他們請來了大周各地, 他們所能找到的所有的神醫。對于太後娘娘, 他們無一例外都給出了幾乎差不多的診斷結果:
保養得宜,身體硬朗,康健。
這, 不是很好嗎?
小洛子望着郡主, 先開口了:“郡主?”
月下收回落在陰沉天幕上的目光,看向身後的人,喃喃道:“如無意外,該是長壽之相.....能有什麽意外呢?”
說到後來,她的目光落在了陳嬷嬷身上, 希望她能以她一向的可靠和睿智, 給她一個答案。
陳嬷嬷心驚不止,但面色沉靜, 她早已看出郡主的憂慮:郡主似乎近乎篤定地認為,太後娘娘不能久壽。
小洛子不想這麽多, 他只一個念頭,回答郡主的問題。這時聽到郡主詢問,他憑直覺脫口而出:“毒?”
月下皺眉,看向陳嬷嬷。
陳嬷嬷斷然否定:“郡主勿要多慮。旁的不敢說, 娘娘宮中,不管是接觸還是入口的東西, 都是周嬷嬷親自把關。別說不可能有問題,就是真有問題,也必然在娘娘接觸前就現端倪。”
月下輕輕點了點頭。這也是月下始終不會往下毒上聯想的原因。而且,她遠比陳嬷嬷知道的更多。前生祖母——,是張太醫帶領太醫院親自确認的。月下看着陳嬷嬷:“嬷嬷,祖母跟我說,張太醫是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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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嬷嬷肯定道:“張太醫是可靠的。”
月下再次輕輕點了點頭。前生張太醫帶着衆多太醫診斷得出太後死于心悸,是正常死亡。沒有比專門伺候皇族的太醫對毒更為了解的了,可他們排除了毒。
今生所有這些神醫,面對她給出的描述,幾乎也都是給出同前生的張太醫如出一轍的結論:心悸,猝死。可即使在這種可能性下,他們依然從當前的外祖母身上探查不出任何異常。
再次,前生宋晉曾經說過的話響起在耳邊,“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是有跡可循的”。
難道一個人的死,真的竟然能沒有任何跡象和端倪?
心悸?
月下擡手落在自己心口處:難道真的是局限于醫術?難道真的是有什麽在外祖母這裏發生着,可是他們大周這些最好的大夫竟然一點端倪都查探不出?難道真的有一種疾病,可以沒有任何端倪的,帶走一個人?
月下輕輕喘息着。
距離明年冬天,只有一年時間了。
月下再也無法像重生開始一樣樂觀了,她面對着的彷佛是一個看不見的對手。所有她能尋到的這個領域最傑出的人,都看不見它!
她的身體輕輕發顫,她垂下的手卻再次攥得死緊。
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是有跡可循的!
一定——有跡可循!
月下慢慢道:“繼續找,再找!”
小安子應是,退了下去。
這日傍晚,宋婉過來尋月下說話。t
西廂房,火牆火炕把整個暖閣烘得暖洋洋的,催開了暖房培育的蘭花,春意融融。
月下靠着引枕,手裏拿着宋婉刺的繡花,心裏卻始終轉着外祖母的種種。
宋婉發現了月下的心不在焉。
聽到宋婉問,月下開口道:“是宮裏一個嬷嬷的死......”
說到“死”,她心口狠狠一疼,面色幾乎是瞬間一白。過了一會兒才能重新開口:“很是康健的老人,說死就死了,讓我心裏難受”。
宋婉見月下樣子,心知必不是無關緊要的嬷嬷,必然是郡主非常在乎的人。她不由多問一句:“怎的就死了?”
月下苦澀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怎麽回事,才這樣難受。婉婉,人真的會,說死就死嗎?哪怕最厲害的太醫,最好的大夫,都看不出一點問題.....哪怕所有人都覺得沒有問題,一個人也會突然死掉嗎?”
聽到這裏,宋婉長睫撲閃了兩下,垂下目光,慢慢道:“總有原因的。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死亡。”
“心悸。突然的心悸,難道這就是最終的原因?”
月下的聲音,茫然得厲害。
一聲“哎呦”聲,讓月下回神。
原來是跟着宋婉過來的老嬷嬷!
月下看向她。
這位老嬷嬷趕緊欠身一福,,解釋道:“郡主見諒!是郡主的話,讓咱想起俺們老太太了!”
這位老嬷嬷本來正盯着雲霏和翠珏手裏的花樣子看,這時候見郡主想聽,自家小姐垂着眸,也并沒有阻止她多話,趕緊道:“俺們、我們老太太也是這樣沒的!看着多硬實的老太太,先前人都說誰也比不上的長壽相,結果還不到六十,就黑裏乘涼的時候說了句心口疼,半夜人就沒了!人這命呢,脆得嘞!”
以前這位老婆子是不太敢說話的,但這半年多,她膽子也大了一些,見郡主這邊上下都是憐老惜貧的,有時候聽着兩個年輕的小姐說話,她也就大着膽子敢接上一句兩句的了。
月下聽說,看向宋婉:“就是你們那位——,祖母?”
宋婉長睫靜靜垂着,聞言,輕輕點了點頭。
月下也是後來,才從宋婉處聽到了關于她父親和祖母的一些事。知道宋婉的這位祖母又兇又刻薄,她伸手握住宋婉的手,安撫地拍了拍。
宋婉這才擡起長睫,神色平靜,看向月下,輕聲:“郡主想問,盡管問就是。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麽不能問的。”
月下這才又看向腳踏處的老嬷嬷:“真就除了心口疼,再沒旁的了?”
宋婉漆黑的眼睛也看向這位老嬷嬷。
老嬷嬷見郡主問,忙回話道:“絕沒旁的不好!別的事我不敢說,但我們姑娘知道,我們這位老太太最愛在村裏大槐樹下跟人說話唠嗑,身子但凡哪裏有一星半點不舒坦,最能張揚!偏偏她老人家這身子骨是村裏有名的好,平時最多嚷嚷個腿疼,連傷風感冒都少。誰知道呢,偏偏那晚閻王爺要她老人家的命?她娘家人個個可都是長壽的,當時為了這事,她娘家那邊還——”
老人說起當年舊事,興起,不由就話多了起來。說到這裏,老嬷嬷一住嘴,看向宋婉。
宋婉淡淡道:“說就是,沒什麽不能跟郡主說的。”
老嬷嬷這才又道:“她娘家人厲害,不願意!非說是給人害死的!又是找大夫又是找官府,連仵作都來了好幾個,結果什麽也沒有!血口噴人!後來俺們村都不讓她娘家人上門了!他們鬧得過分啊!那時候家裏就一老一小,就是俺們婉姑娘,還不到十歲的姑娘!親娘去年不在了,大公子去縣學堂念書了,每個月就能回來那麽幾天!郡主您說,老太太那邊娘家人是不是血口噴人?家裏連人都沒有,誰能害她呀!把俺們村裏人給氣的!”
過去這樣久,提到當年這些老嬷嬷還氣憤呢:“那鬧的!其實,誰不知道因為啥呀,俺們婉姑娘沒爹沒娘了,姑娘的婚事老太太想做主——”說到這裏老嬷嬷哎了一聲:“老太太也是給娘家侄子哄的,非要把姑娘訂給娘家老表的兒子!那樣一個人,嗐,不能細說!老太太能糊塗到什麽地步呢——,當時連大公子都不知會,就要趁着大公子回來之前讓那邊下定!姑娘那時候才十歲啊!老太太就是給人哄迷了!說句不好聽的,只怕到最後閻王爺都看不下去了.....”
宋婉垂着漆黑的眼睛,靜靜聽着。
月下緊緊攥着宋婉的手,正想讓老嬷嬷別說了,就聽到老嬷嬷說:“仵作查了半天,什麽都查不出來!別說中毒的樣子,老太太死了反比活着的時候面皮還嫩,尤其那個眼睛,扒開一看,比活着的時候還亮!都不用仵作,村裏人一看就知道,哪個中毒喝藥死的能這樣鮮亮?誰沒見過中毒死的,一個個不是青就是紫不拉幾,銀針一進去黑半截子.....”
月下一雙眼睛唰一下盯住了這位嬷嬷。
宋婉能感覺到月下攥着自己的手一緊,她靜靜垂着長睫,聽到月下發顫的聲音慢慢問:“死者的眼睛,亮?”
老嬷嬷點頭:“是呢,不知道姑娘還記得不?”
說着看向宋婉,宋婉輕聲道:“當時,好像聽誰提了這麽一句。”
老嬷嬷趕緊道:“千真萬确,我當年親眼見的!姑娘那時候年紀小,身子弱,膽子也小,沒在跟前。我當時跟着看了,扒開眼皮,真跟水洗過一樣,我還說就是活着都沒覺得這麽——亮堂,好看.....”
說到這裏老嬷嬷又向月下道:“村裏人都說能這麽死也是有福氣了.....要是心裏不甘,能死得這麽安詳?”
宋婉握着月下的手,這時候擡頭看向月下,輕聲問:“郡主,宮裏那位嬷嬷,也是這樣嗎?”
月下唇輕輕顫着:“.....聽說,只在就寝前提了一句心口不舒服,半夜就去了。去後,宛如生時。尤其是一雙眼睛——”
說到這裏,月下覺得周身發寒,慢慢道:“猶如水洗過一樣,安詳,好看。”
房間裏一時間安靜極了。
所有人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一位深宮中,一位遠在千裏鄉土中。
竟這樣巧?
巧到死後都有一雙如同水洗過一樣讓人印象深刻的眼睛?
月下只覺無邊寒意,漫上來。
她抓着宋婉的手。
等到人都退下,宋婉才向月下輕聲道:“郡主,我、我後來遇到一個人。”
月下緊緊盯着宋婉:“這個人——”
宋婉長睫一顫,咽了口唾沫,只覺嗓子幹得厲害。好一會兒,她才能繼續道:“這個人,他、他說,他也見過這樣的,他說,他知道——怎麽回事。”
月下一下子攥緊了宋婉的手。
宋婉慢慢道:“這個人瘋瘋癫癫的,天天就想着騙人攢錢,想造大船,滿嘴瘋話.....郡主要是願意見這樣一個人,倒是可讓人往荊州一尋。我是不信他的話的,郡主願不願意信,就看郡主了。”
“他可有名字?”
“張三。”
月下立即起身,喊小洛子、小丁子,立刻派人往荊州尋人。
一切安排妥當,房間裏再次安靜了下來。
月下幾乎坐不住一樣,整個人都在輕顫。
宋婉悄悄看了月下一眼,不由輕聲問道:“郡主,你、你要真的信了那人說法.....”她輕輕咽了一口唾沫,才接着道:“要真的有這麽一種、毒.....”
月下一瑟。
宋婉強笑,歪頭問:“郡主覺得,我祖母,會是,給人害死的嗎?”
月下看向宋婉。
宋婉臉上的笑幾乎一滞。
就聽月下道:“婉婉,你身子弱膽子又小,就別想這些事了。”
說着,她握住宋婉冰涼的手,慢慢道:“你祖母怎麽死的,管她呢。她做了那些事,怎麽死的,都不重要,死了就行。”
宋婉看着月下。
月下的眼睛,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
剔透,幹淨。
此時更是宛如潭水一樣,靜靜看着她。
月下輕聲道:“我只在乎我歡喜的人,至于我不喜的人,管他們呢。”
宋婉長睫再次一顫,垂眸的瞬間,嘴角輕輕擡起。
她的手輕輕摳着炕桌。房中溫暖,蘭花散發靜靜幽香。
*
皇宮,永壽宮
祁皇後才送走了兒子。就聽到月下的人又往荊州尋人,她蹙着的眉頭一挑,狠狠揉着發漲的太陽穴:
“又找神醫?荊州有什麽神醫,本宮怎麽一點沒聽說過?”
祁皇後說完,只覺得頭更疼了。宋晉就t夠難纏了,如今就連慕月下一出一出,都弄得她摸不着頭腦!前頭那個叫什麽小丁子的,她倒是往死裏查了,可查到如今,屁都沒查出來!讓她簡直百思不得其解,一想到就頭疼!
如今慕月下又開始找人,偏偏還是直奔荊州!
荊州這個地方,可是宋晉出來的地方!難道又有什麽詭計?
回話的人不确定道:“卑職打聽過了,就連國公府那邊都說,不曾聽說荊州有什麽神醫。”
“那她往荊州找什麽?莫不是,荊州也有淮陽逃難的什麽小太監不成!”想到可能又是一個怎麽查都查不出頭緒的,祁皇後頭疼道。她狠狠一呼吸,按着額角的手一停,狠狠道:“不管她找什麽,這次都給我直接弄死,決不能讓人來到京城!”
已經有個怎麽查都查不出端倪的小太監了,她不想再讓慕月下弄來一個他們摸不清頭腦的什麽人物了!
回話的人立即道:“遵命!”
見人退下,一旁鄭嬷嬷上前,給半躺下的祁皇後輕輕揉着額頭。寬慰道:“娘娘,眼下國公府的困難都是暫時的——”
“暫時的?國公府如今名聲臭的!街頭三歲娃娃都能唱着什麽屏風秀女瞎眼睛的童謠嘲!眼下,就連蜀地也開始失控!”
說到這些,祁皇後哎呦了一聲,頭疼,胸口疼。
鄭嬷嬷忙一邊揉着,一邊道:“只等殿下大婚就好了。”
國公府如今時局是艱難了些,等跟東宮結了親,立馬就能振作起來!讓那些人看清楚,國公府不僅是眼下的國丈府,也是未來的國丈府!它的地位,絕不容任何人質疑!
聞言,祁皇後胸口才舒服些,輕哼了一聲。
太子府中
蕭淮書房裏,很安靜。
一旁秦興垂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上首的蕭淮,自打從永壽宮回來,好似就沒改變過姿勢:坐在書房上首的扶手椅中,食指抵着唇,桃花眼低垂,看着空無一物的紫檀木桌面。
直到——
有人回:“殿下,祁小姐來了。”
蕭淮這才動了,靠坐在扶手椅上,看向門口處:“請進來。”
秦興立即應聲。
廊下等候的祁白芷,控制不住發燙的臉頰,此時放下了兜帽,被冷風一吹,才覺得好些。就在今日,祖母明裏暗裏對她道:皇後要做主,殿下該娶妻了。果然,很快她就聽到太子殿下進宮的消息。顯然,皇後娘娘尋殿下也是為了這樁大事。
殿下才從宮裏出來,就這樣着急地要見她——
想到這裏,祁白芷再次忍不住羞紅了臉,咬了唇。
借着冷風,冷靜下來。
見秦公公親自來接她進去,祁白芷頓時更加不好意思了。
秦公公恭謹道:“大小姐請吧,殿下等了好一會兒了。”
祁白芷一顆心一蕩,努力按捺,溫柔地向秦興一點頭,款款跟着秦興走向了太子府書房——這個傳聞中,外人絕難進入的地方。
走在這至貴之地,祁白芷覺得她每一步都在走向至高之處。
她愈發挺直了腰背,幾乎是以俯瞰的姿态,打量着周圍垂首侍立兩邊的下人,打量着一旁弓腰帶路的秦興。
一直到踏入書房的門檻,那一步邁進去,她的心高揚。
這是天下人,何止女子,都向往的地方。
今日,她走入了。
祁白芷帶着溫柔的笑,輕輕福身,慢慢擡頭,看向上首——大周至高至貴之人。
目光相接的瞬間,難以扼制的激蕩,帶來瞬間的眩暈之感。
這是即将登頂的眩暈,如此美妙。
祁白芷輕輕咬了咬唇,鎮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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