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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1922年的冬天。

長安豪族程氏嚣張跋扈的少爺程三秀娶了個新媳婦，也恢複了女兒身，接着就與家中決裂，棄了程姓，程家丢了個小少爺，也沒留住這小姐。

她冒着大雪上了長安忘塵山，在三清觀出了家。

從此世間沒了程三秀，多了個叫李夙清的坤道。

其實李夙清從小就經常來忘塵山，除了程家自己人，也只有以後的師父李幼貞知道自己其實是女兒身，不知從幾歲時，她就萌生了出家的想法。

但是屬于程三秀的世俗塵緣未了，十六歲時，李幼貞就将她趕下了山，讓她斷了那些塵事，才回來出家。

程三秀剛滿了十七歲沒多久，她爹新娶的太太生了兒子，程三秀再也不用假裝公子哥。

但是她爹說要等她成年，假意娶了媳婦，了了他早夭長子沒娶親的遺憾才行，程三秀一心想撇清關系，就點頭同意了。

後來李夙清在死人堆裏撿了個孤女，把孤女傅二丫這名改成了個文绉绉的模樣，傅青琅。

就像她的長相一般标致。

程三秀不管是在院子裏練劍也好，還是去梨園裏聽戲，她都要粘着程三秀，程三秀為了成親發愁的時候，小姑娘站了出來說願意與她假成親，程三秀大喜過望，拉着她的手就去程老爺跟前說要娶她。

十八歲時，全長安都知道程三秀這用金銀綢緞養出來的纨绔子弟娶了個姓傅的童養媳，傅青琅順便也上了程家的族譜。

新婚第二天，程三秀就帶着新媳婦在祠堂大鬧了一通，跪在程老爺跟前，用十八年被迫女扮男裝換來忠孝兩全，程老爺用逐出族譜停了錢財為由恐吓她，卻沒想程三秀卻毫不猶豫就舍了姓。

至此，程家小少爺帶着他的新婚媳婦，一同死在了車禍中。

程三秀的死訊傳的沸沸揚揚的時候，她本人正跪在祖師像跟前給師父師伯們敬茶，傅青琅就在看熱鬧的道士裏頭紮着，也目不轉睛盯着笑容張揚的炫耀自己新名字的年輕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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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要說裏頭最高興的，卻不是李夙清本人，而是她的師妹李夙華。

李夙華幼時親人皆死盡，自己迷路上了山，被道士們發現的時候在道觀外睡了一夜，那時候女扮男裝的李夙清就已經常在道觀來往，她仗着自己天賦高絕，總是纏着李幼貞求她收自己為徒。

雖然李夙華拜師更早，但李夙清就已是默認的大師姐了，她也依着喊程三秀師姐。

不管是做程三秀，還是做李夙清，她都活的相當肆意精彩。

雖然身板小了些，但卻有副好皮囊，明明是女兒身，但舉手投足間有種雌雄莫辨的飒爽豪情，你說她自矜，她确實出身名門，你說她自傲，她學一日道法勝過旁人的幾十年，你說她冷漠，她卻願意在道祖跟前兒發誓要肅清妖魔，以命換世間太平。

可就是這樣的李夙清，死在了同門手中。

明明她和李夙華關系十分親密，遠比和傅青琅要好，但是二人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道路。

李夙華從小到大也不止一次在師父跟前說要做像李夙清那樣的人，誰都沒想到那個和傅青琅一樣無比愛戴李夙清，整天眼巴巴跟着她的李夙華卻背着師門和邪魔外道勾結，最後幾乎叛出師門。

據說李夙清和還叫着李夙華這名的女子最後一次見面，她們大吵一架不歡而散，自此三清觀将李夙華除名，李夙清則提刀下山除魔衛道。

六年時間李夙清鏟除無數邪魔教派，無數惡鬼死在她的長刀之下，幾乎多次與戚寐置彼此于死地，她還去了華京整合了沉寂已久的鎮妖司，使其重新運作起來，這才有了如今鎮妖司的規模與地位。

李夙清中途也曾反複勸她回頭，可是戚寐唯一一次回鎮妖司做隊長，卻只是為了給李夙清下毒把她帶走。

戚寐用惡靈修行邪法，幾乎無異于妖，她和李夙清師出同門，想要破招難如登天。

最後李夙華甘願赴死，與戚寐同歸于盡在一個廢棄宅院中。

可是究竟是什麽原因，讓她選擇這樣慘烈的形式做個了結，在這世上恐怕只有戚寐本人和在場的傅青琅知道了。

李素雲給她講這段往事的時候，宋绫正站在李夙清的墓地跟前，瞅着當事人的黑白照片凝神看着，頗有種大眼瞪小眼的感覺。

山上的道觀古樹繁多，以前要是有道士去世也會埋在道觀的清幽角落，或者是道觀所在的山中，李夙清的墳頭在一個她叫不上名字的參天巨數之下，看起來平平無奇，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小墳包。

墓碑上有個老照片，短發，眉眼間帶着英氣的面容，穿着白襯衫，脖子上還系着絲綢，她笑容張揚神态自信，拍照的時候不知道在看着誰，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宋绫覺得這種感覺很奇妙——剛才才聽過她的生前事跡，鮮活到好像下一秒就要出現在眼前，可是轉頭她就被領到了這人的墳頭跟前，而且她還很可能是自己的前世。

她的腦袋好像無法處理這種事，只能在心裏感嘆兩句确實長得好看，活着的時候絕對是個騷包，戚寐這麽要生要死的也不奇怪了。

宋绫說：“戚寐讓我不要信鎮妖司，想帶我走，除了掐着我的脖子有點喘不過氣，倒也沒別的什麽。”

李素雲罵了一聲，白眼簡直要翻上天了，“還掐着你，她這狗屎還敢掐着你，要不是為了讓她別再造孽，你上輩子怎麽可能把命賠進去，這個不要臉的老怪物。”

她忽然扭頭，在墓園外面探頭探腦的小道士們又都縮了回去。

李素雲話鋒一轉，忽而嚴肅起來，“不過有句話她說的對，鎮妖司裏有些老東西的話不能全信。”

宋绫心微微一顫，問她：“那傅青琅呢？”

李素雲反問她：“你心裏頭怎麽想？”

宋绫道：“我覺得她是好的。”

李素雲點點頭，“那就是了。”

雖然不知道李夙清在死前給了傅青琅一樣重要的東西，雖然別人并不清楚是什麽，但她絕對是李夙清那時候最信任的人。

李素雲見她耷拉着肩膀腦袋，低垂着眉眼，仿佛身上壓着千金重的單子，心中不由起了憐愛，輕輕拍了拍宋绫的肩膀，說要去做晚課了，留她自己在這裏緩一緩情緒。

宋绫呆呆地撓了撓頭，等李阿姨離開後她才湊近了點，蹲在墓碑跟前，仔仔細細瞧着李夙清的遺照。

她沒忍住說：“程大小姐欸，我現在還能在一些軟件上刷到你的老照片，被評為十大美男子嘞，雖然知道你是長安人，沒想到你居然擱這呢，你個負心渣女，戚寐現在纏着的是我欸，你趕緊從裏面起來，解決一下遺留的情感問題。”

不過她也知道眼前的不過一抔黃土，轉世是真實存在的，李夙清的靈魂現在其實是自己。

微風拂過，垂落幾片樹葉砸在宋绫頭上，并無人應答，宋绫摸着頭頂把葉子随手扔掉，古樹上有幾只鬼挂着好奇地盯着她看，宋绫忽然擡頭做了個鬼臉，把他們吓得一溜煙跑到了十米開外。

現在宋绫算是知道了，一個地方如果看不到鬼，要麽是大神待得地方，不是他們這種□□凡鬼能進去，要麽就是躲在暗處等着憋一坨大的。

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就算用在鬼身上也是合理的，像這樣能明晃晃看到，還算是正常。

宋绫正無聊地發呆，明明沒有聲音，但是她就是有種感覺，有人來了，一擡頭，有個穿着男士西服外套的短發女人正靠着墓碑看着自己。

宋绫看看照片，再看看女人，她使勁揉揉眼睛，指着忽然出現的靈體怪叫一聲，差點身形不穩跪在地上，這人的眼睛和那天做夢時候夢到的那雙一模一樣，在鎮定一秒鐘後，她選擇轉身就跑。

李夙清趕緊叫住她：“我就待一會兒，你又不是鬼，你怕個雞毛！”

宋绫停下腳步，指着李夙清顫顫巍巍，憋出來一句，“鬼啊，媽啊，我見鬼了。”

李夙清：……

你自己之前見到的算什麽？

人家就是長得沒個人形，你別把人開除鬼籍了。

李夙清撐着自己墳頭的墓碑坐了上去，看着宋绫馬上要翻白眼的樣子，單手掐了個決，她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甚至目光幽幽地打量着自己。

宋绫問：“你是李夙清，那我是誰？”

李夙清攤手：“你也是啊，我嘛只一縷擱置的意識，至于我為什麽在這裏，只能說是秘密，不過你放心，我過不了多久就會回到自己該在的地方。”

宋绫嘴角抽搐：“你不會因為我才出現的吧。”

李夙清拍這手點頭，她說：“猜對咯，你本來應該在那場事故裏想起來全部的，可是你的主體意識不願意，所以才有了我哦。”

宋绫：“哈！”

但轉而一想她就是李夙清本人，宋绫連忙說：“前輩子，反正你就在這裏，要不你去勸勸那戚寐，她天天念叨着你，都快瘋掉了，對着我都要喊你的名字，你不是欠她一個承諾嗎？你直接去完成呗。”

李夙清笑而不語，宋绫又問：“真不行？那我告訴她你就在這裏了，讓她自己想辦法好了。”

李夙清擺擺手，彈了彈西褲的衣帶，說着極為驚悚的話，“她不僅見不到我，還會把我的，哦，也是你的墳頭扒了，把裏面的骨頭帶走。”

宋绫痛苦抱頭，但是明明正主就在這裏，她要是什麽也問不出，那也太吃苦了，宋绫又問：“那三個應許的承諾嘞，總能透露一點吧。”

李夙清仍舊笑而不語，還轉頭吓唬起來飛到墓碑旁邊的小鳥，宋绫呲牙，狠狠跺腳把小鳥吓跑了，李夙清轉而撐着下巴晃着腿看宋绫。

宋绫試着猜測道：“不會真要我殺了她吧。”

李夙清挑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

宋绫大叫：“疊木！”

李夙清看宋绫垂頭喪氣蹲下來，只說：“你要是真恨她到如此地步，殺了她也是你的選擇，全憑你的心走就好，我最後提醒你，不用為了你的半人半鬼的體質心煩，這是你的人生，僅僅是你而已。”

話音落下，李夙清的身影消失不見，她撐着膝蓋站起來，一回頭，傅青琅雙手插兜，慢慢悠悠往這邊走。

茶色墨鏡被推到頭頂，淺藍色細帶上衣，白色的闊腿長褲，多麽俊俏的摩登女郎，宋绫感覺自己心上被中了一箭，哪有人在墓園裏還跟走秀一樣啊，傅青琅就是。

宋绫為自己的好色之心忏悔了一秒鐘，然後若無其事地沖她擺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