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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41

當身邊的海洋仙女們驚訝地抽氣, 某種奇妙的預感便攀上了達芙妮的尾骨,從脊椎末端緩慢而明确地攀升,每行進一節, 胸腔內律動的節拍便愈加局促而昂揚。她垂眸,看到自己的指尖正在微微發顫。

會是她想的那樣麽?

宛如一個遲遲不拆開禮物包裝紙、希望借此多享受一刻期待的歡愉的孩童, 達芙妮克制着沒有立刻回過身去。她甚至努力将成形的揣測也推到腦海的昏暗角落裏去, 試圖假裝對周遭緩慢發酵的騷動一無所覺。那樣達芙妮驚訝的反應會更自然,更重要的是, 和釀酒相似,适度的心焦等候能讓心念成真時的驚喜更為甘美。

但幾乎立刻,懷疑便湧上她心頭:如果回過頭時,見到的并非她所想的……她的四肢随之開始發冷,有那麽一瞬, 她甚至動彈不得。

“那就是傳聞中的勒托之子?”

“上次我奉命去向祂傳遞消息,那金發、那張臉孔都一模一樣,不會有錯。”

高高懸起的心霎時落下。

“什麽, 真的是銀弓的阿波羅?”

“阿波羅居然會來海底,可真是稀奇呀,難道陸地上還發生了什麽大事?”

寧芙們的議論聲逐漸糊成一片柔和的白噪音,有意義的只剩下簡單而悅耳的三音節,阿波羅, 阿,波,羅。達芙妮緩慢地轉向騷動的來源。這次倒不是故意拖延,而是心跳得太快, 到了有些疼痛的地步, 海洋女神忒提斯贈予的祝福好像也要失效, 動作再急一些她就會喘不過氣。

然後她看到了他。

不知怎麽,她居然呆了呆——為他被通透海潮打濕依舊驚人的美貌,也因為她此時此刻才驟然意識到,她其實非常久沒有見過他了。

回過神時,達芙妮已經到了阿波羅身前。

真正面對面後,降臨的反而是片刻無言。出口的也是毫無新意的問句:

“您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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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見你。”

超乎想象的坦率回答。達芙妮有點反應不過來。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在水中任何絮語都會比在地面上更快更清晰地傳開。于是達芙妮身後的寧芙們爆發出一陣咯咯的輕笑,而後又在咳嗽聲中戛然而止。

達芙妮的耳後根瞬息間着火。

阿波羅眨了一下眼睛,補上:“還有狄俄尼索斯。”

海洋仙女們忍着不出聲狂笑,頓時一陣此起彼伏的怪咳嗽。阿波羅對觀衆的忍耐程度似乎到了極限,他回過頭去,給她們一張面無表情卻明顯表露不悅的冷臉。

“我們該立刻去忒提斯那裏,告訴她勒托之子造訪。”

“當然還得向波塞冬禀報!”

“啊對,還要去看看狄俄尼索斯恢複得怎麽樣了。”

誕生于海洋的寧芙們化作游魚和海潮,瞬息間散開跑遠了。

“逃離時有沒有受傷?”阿波羅什麽都沒發生似地問。

他的态度轉變得太過劇烈,自從與厄洛斯達成交易後事情從來沒有那麽順利過,達芙妮有點暈乎乎的,停頓片刻才想起來回答:“沒有。”

阿波羅皺眉。

她順着他的視線看向右手臂。手肘上端的皮膚上有醒目的青紫色淤痕,是從追兵堆裏掙脫時留下的。這樣的小傷口其實不止一處,只是脫險後抵達全新的環境不久,達芙妮的精神極度亢奮,根本沒心思注意這些軀體上的輕微疼痛。

阿波羅當然全都看見了。他繃起臉,不客氣地說:“那些寧芙只會閑言碎語?”說話間,熟悉的治愈之光籠罩她,柔和的暖流經過她的全身,小心地撫平抹消了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所有磕碰印記和傷口。

達芙妮小聲給海洋仙女們辯護:“她們才要給我換衣服洗漱,您就來了。”

她現在穿的還是蓋亞贈予的那件希頓袍。

阿波羅的視線在那潔淨如新的素色裙擺上停留片刻,金色的睫毛吃痛般快速翻動,旋即不着痕跡地挪開。

“這是她們給你安排的住處?”他以明顯打算挑刺的目光掃視四周。

“是的,忒提斯十分慷慨,允許我使用這裏,”達芙妮也跟着環顧這座美麗的海底宮殿,嘀咕,“有點太大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海底空間廣袤,以忒提斯的居所為中心的這座宮殿群落足有兩個凡人城市那麽大,而且建築物并非一味在海底橫鋪,反而層疊壘高。露臺、廣場、噴泉、海中花園與重重殿室以錯落的懸浮階梯連接,組成一座精巧獨特的海底都市。每個追随忒提斯的寧芙都在這裏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宮殿,空置留給客人的更是不在少數。

對于達芙妮樸素的感想,阿波羅擡了一下眉毛:“德洛斯島和奧林波斯的更大。”

“對我一個人來說這已經足夠寬敞了……”她頓了頓,略微拖長了聲調問,“我……是不是應該請您到裏面坐一坐?”

阿波羅朝宮殿深處望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态度陡然變得一本正經:“你更應該休息。我也必須去見狄俄尼索斯一面。”

達芙妮聞言心頭一跳。歡喜的迷霧開始消退,她終于想起眼下最為緊迫之事:看起來阿波羅還不知情。但如果他現在就去狄俄尼索斯那裏,自然會問起他們在化身消失之後是如何脫困的。假如狄俄尼索斯如實告知多虧厄洛斯出手相助,阿波羅不可能不起疑。畢竟她是有“案底”的,他此前對她與厄洛斯勾連的懷疑因為欠缺實證而暫時擱置,只需要一個提醒,他就會想起來。

可就連她也根本不知道那位性情惡劣的愛神為什麽會出手相助。因為覺得她項目進度可觀,這時候前功盡棄太過可惜?說實話,她不太相信。

先不論厄洛斯的意圖,如果這件事暴露,而她又給不出合情合理的解釋,阿波羅現在對她的所有不加掩飾的特殊對待都會成為引燃可怖怒火的引線。對于膽敢欺騙祂的寧芙阿波羅會如何處置,她已經見識過了。可她做的不止是簡單的欺瞞。

達芙妮甚至不敢想他會是什麽反應。

在她籌劃清楚如何解釋厄洛斯的援護前,得拖住阿波羅,把他留在這裏。

于是,達芙妮垂眸輕聲說:“可我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您了。”

“你沒有為金箭的緣故呼喚我。”

她怔了一下,笑起來:“也許因為我知道您就在我身邊,就沒有再和之前那樣難受。”

阿波羅不置可否,沉默須臾才說:“也許箭開始失效了。”說話時他緊盯着她,不準備漏過任何一絲微小的反應。

“我沒感覺到和之前有什麽差別。”

“是嗎?”他沒有表現出任何寬慰的痕跡。

達芙妮居然疑心她捕捉到了一絲失望。阿波羅更希望她心頭的金箭正在失效?她忽然又猜不透他在想什麽了。

她看着地上鑲嵌貝母的精美紋樣沉默,阿波羅也良久沒開口。

從水中都市遙遠的某處傳來飄渺的歌聲。生活在海中的寧芙與塞壬并非同一種存在,但她們同樣精通音樂,懂得如何使用天生的好嗓子。達芙妮分辨不出她們在唱什麽,但要忽略這樣婉轉動聽的歌聲趕路就是不解風情了,更何況是音樂的守護神。她有些感激唱歌的寧芙,讓阿波羅沒有什麽理由、沒有話說也在這裏繼續站着。

念及此,達芙妮擡頭,沒想到恰好看到阿波羅向她伸手,像是要觸碰她随海波緩慢飄動的發絲。

視線相碰,阿波羅抿唇,手指蜷縮了一下,難得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随即若無其事地解釋:“有海草纏在你的頭發裏。”

達芙妮摸了摸他剛剛手伸出去的方位,卻沒找到海草。

“已經飄走了。”

“……啊,您的頭上也有海草。咦,這裏的海草怎麽忽然變多了。”這麽說着,她有樣學樣地去碰他的頭發。

阿波羅直到她快要摸到頭側邊發絲的時候,才猛一擡手,準确快速地捉住了她的手腕。

身體仿佛過電,達芙妮顫栗了一下。

“我——”她想象征性地為自己的行為申辯,只是才開口就收聲。

他毫不費勁地用虎口和手指給她的手腕套上一周有溫度的束縛,捏在比腕骨凸出處稍向上的位置,扣得不算緊,甚至留了縫隙。但他的小臂因為用力而繃緊,露出精幹漂亮的肌肉線條,仿佛在巧妙地警告她,只要他有那個意思,她就不會有掙脫的可能。

更要命的是阿波羅注視着她的藍眼睛,他略微低下頭,于是她的影子恰好在他的瞳仁正中,被變得明顯的那圈暗金色固定住。心髒又不受控制地加速疾跳,達芙妮想挪開視線,卻深知她無法做到。這個小動作輕而易舉給她他只看得見她、也只願意看着她的幻覺。有多少人活着就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特殊,何況是獨占神祇的視線、成為超然龐大的存在眼中那唯一特殊的存在呢?被這麽凝視着,很難不生出自己是被神鐘愛的特別之人的念頭。

可映照在阿波羅眸中的金發與纖細身形也讓她瞬間清醒。

卡珊卓不是金發,眼睛并非淺綠色,個頭更高,五官氣質也迥異。阿波羅看着的是與他的理想完全吻合的達芙妮。

她低下頭。

阿波羅捉着她的手也緩慢向下落,沒有松開,而是保持着動作垂到彼此身側。他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

“赫拉在色雷斯等同直接向狄俄尼索斯出手,即便如此,依然沒能擊潰他。父神不會允許類似的事發生第二次,況且能夠從天後之手兩度逃脫,足夠證明他并非凡人。之後只要能夠報複色雷斯王,讓他領教對神明不敬的代價,狄俄尼索斯就有足夠資格登上奧林波斯。如果必要,我會護送他。”

達芙妮蹙眉:“那樣不會冒犯天後嗎?”

“我說過,我存在這件事本身于她就是冒犯。我不想與赫拉爆發沖突,不代表我不敢那麽做。而且,我為維護預言權柄出手,與她性質并無不同,她也不至于為此對我動手。”

見達芙妮困惑的樣子,阿波羅稍加思索,以最簡明易懂的措辭解釋奧林波斯神間的默認規矩:“赫拉不能坐視不管父神與終有一死的女性育有子嗣,因為凡人與半神都次于神祇,以神婚相連的丈夫棄她而取次等的伴侶、誕下會死去的孩子,這都會侵蝕婚姻與家庭之神的權柄。

“同時,我們會盡可能避免侵擾其他神明執掌的領域。而狄俄尼索斯眼下已然超脫死亡,她再不甘心,也只能接受,再揪着他不放就是單純發洩情緒,與維護權柄無關。換而言之,到了這一步,我幫助狄俄尼索斯就只是在确保預言實現,并未妨礙天後的領域。她縱然不快,也無從指責。”

達芙妮感覺聽懂了,但又仿佛沒有,總之就點了點頭。

阿波羅彎唇,又問一次:“所以,狄俄尼索斯登上奧林波斯之後,你有什麽打算?”

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許是在剛才那段對于神明權柄争端的解說中途,阿波羅的指掌已悄然滑過她的手腕向下,換了個更自然、沒有拘束意味的姿勢——普通地牽着她的手。只是牽手,沒有撓掌心捏手指之類的小動作,單純地明确地拉着,一動不動,好像那樣就已經抵達某種極限。

“我不知道,”達芙妮被這出乎意料的展開攪得有點分心,随口列舉着選項,“您如果不介意,我願意跟着您回德爾菲,但我也許該先回一趟阿卡迪亞,又或者,我該等到狄俄尼索斯能夠确保——”

阿波羅截斷她的枚舉:“你可以去德洛斯。”

她怔了一下。

像是怕他上句話的語氣讓她誤讀什麽,他又有些生硬地添上:“我帶你去。”

說實話,阿波羅所描述的事太遙遠了。在那之前,她更需要為厄洛斯的行為找到合适的理由。況且,去德洛斯島的邀請與求愛也并不等同。達芙妮沒有看他,緩聲說:“我會考慮的。不過既然要考慮之後的計劃,我想和您一起去見狄俄尼索斯。現在也可以。”

片刻沉默。

“好。”

于是他們走出宮殿大門。狄俄尼索斯在忒提斯那裏,她對海洋女神居所所在的位置有個大致的概念,并不知曉具體路線,阿波羅卻像是認路般直接領着她走。

“剛才那群寧芙大都直接去了那裏。”阿波羅指的是水中都市中心深處的一座穹頂。

抵達那裏為止,一路上他都沒有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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