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54章

九曲回廊外側的一棵羅漢松下, 一雙精致的錦緞鹿皮金絲祥雲紋皂靴定定地站了好一會兒，伴随着蘇府四處的燈燭高挂，方才遲疑着後退了一步。輾轉間, 卻又大踏步地向着府門外走去。

江平着急忙慌地跟上前, 還時不時地回頭望兩眼九曲回廊中那兩個閑談了許久的人。直到奔到府門外, 他才追了上去, 趕緊道：“殿……殿下！太子殿下！”

溫衍面無表情地接過柳伯手中的缰繩，翻身上馬。

“殿下，要不……要不咱們先跟太子妃娘娘打聲招呼再走？”江平着急道：“又或者, 剛才我聽柳伯說, 府裏要開晚膳了, 你要不先留下吃個晚膳再……哎, 殿下！！！”

望着溫衍揚起馬鞭潛入濃墨的夜，江平只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這若是能直接打一架就解決所有的麻煩, 人世間該有多美好啊！

煩躁間，他看向柳伯, 可柳伯似是什麽都不知曉, 探究的眼神巴巴地望着他, 甚是清澈。

江平只好耐着性子, 拐彎抹角地說：“柳伯啊，麻煩你跟太子妃娘娘通報一聲，就說太子殿下已經回宮了。就不打擾她和杜予添将軍的閑談了！”

這話一說, 柳伯頓時心頭一驚：“這……”

可江平越說越委屈, 便又低下聲兒, 湊到柳伯耳邊，稍微地加了句：“你順便跟太子妃娘娘說一下, 咱們殿下今兒來得晚了些呢，是因為下了早朝後，他為了查找三年前，從京裏通往塔城的這一路，所有守城将軍的名冊，方才晚了。現如今，皇上龍體欠安，把早朝這種勞心傷神的體力活兒都交給殿下處理了，這是好事兒，可殿下昨兒晚上在太子妃娘娘的屋子裏着了涼，今兒晌午還一直發着燒，茶水不進，菜肴不沾。拿到名冊後，第一時間就趕來了這兒。我想在他身邊多幫襯着點兒，可太子殿下心疼太子妃娘娘，硬是讓我留在這裏幫襯。這下可好，忙了一整天，殿下他指不定發熱更甚了些。這身體不舒服不打緊，可咱們殿下，這會兒心裏頭難過啊！！！”

江平是個好侍衛，這番言辭說得那是情真意切，也說得柳伯心驚肉跳，但是，江平他說錯了。

溫衍這會兒策馬奔騰，往皇宮的方向急速而去，并非是生氣難過。

而是剛才站在羅漢松下，溫衍看着與杜予添交談時的蘇沐瑤，他忽而想起了前世。

他想起前世的自己和蘇沐瑤兩人，也曾擁有過短暫甜蜜的生活，蘇沐瑤也曾對大婚報以待嫁女子該有的期待和害羞，更有大婚之夜，兩人耳鬓厮磨時的幸福糾纏。

可現如今回想起來，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大婚的第二天，蘇沐瑤知曉東宮裏竟然還有一個尤雪絨之後，就慢慢地變了味。

他那會兒過于自信地覺得，只要蘇沐瑤堅信自己對她的愛，便不會疑心其他。

Advertisement

她想要翻案，他就為她背後翻案；

她想要陪伴，他便在處理朝政之外，日夜陪伴。更在宮中所有設宴之時，哪怕無需後宮女眷參加的朝臣大宴，他都帶着她，緊緊地摟着她在身邊。

他那會兒覺得，只要最後他将塔城火案的兇手抓出來，交給她親自處置，并告知尤澈，尤雪絨等人的一切真相，她一定會更愛死自己。

但他那會兒過于自信。

自信地以為，自己可以執掌命運中的一切玩笑與錯位。

可現在，當他站在命運之外，處于一個旁觀的角度去回看自己與蘇沐瑤曾經的點點滴滴，他真真是荒唐得可笑。

怪不得蘇沐瑤那會兒精氣神日漸潰散。

怪不得她一次次報以翻案的希望，而自己怕她受傷，怕她被尤澈和尤雪絨利用，便将她悉心看護，不讓她靠近那場火案的核心。他只想給她看結果，看真相。

可到頭來呢？

怪不得，那會兒的蘇沐瑤将所有的希望都投在寄給杜予添的那封信上。

怪不得蘇沐t瑤會遣人從蘇府取了那只醜木魚來。

怪不得，蘇沐瑤在生命的最後，會日日夜夜地看着那只醜木魚，看得落了淚來。

怪不得……

怪不得今生今世，蘇沐瑤在獵場的行宮裏，那晚會對他說出，他是她的噩夢。而杜予添，是她前世到今生的希望。

怪不得！！！

想到這兒，溫衍手中的馬鞭抽動得更快了些。

他要快速地，搶在杜予添的前面，把真相剝開給蘇沐瑤去看。他要查出回憶中尚未想起的真相，他要正視前世自己所恐懼的那個黑暗。

今生今世，不論情況再怎樣艱難，前世未完成的，他去做。

前世欠了蘇沐瑤的，他會加倍償還！

*

當溫衍策馬奔向皇宮的時候，柳伯正好把江平所說的那一切，都告訴了蘇沐瑤。

柳伯這會兒可擔心了，他着急道：“小姐啊，太子殿下對您可是真真兒地好，您可千萬別糊塗哇！雖然杜少爺也不錯，但……”

蘇沐瑤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道：“放心吧，柳伯，我自有分寸的。”

話是這般說的，可蘇沐瑤說完後，并未對這件事有更多的應對和補償，反而直接回了自己的小院兒，歇息去了。

雖然溫衍這會兒忙裏忙外地為她着手塔城火案的一切，但蘇沐瑤心裏非常明白，這會兒他對她有多上心，大婚之後，她看着他與尤雪絨兩個人，她就會有多傷心。

與其這會兒感動，大婚之後傷心，還不如現在吃好喝好，享受溫衍為她付出的一切。

至于柳伯說，溫衍看到了自己和杜予添在九曲回廊那兒談話這事兒……

管他呢！

前世，溫衍與尤雪絨那般甜蜜恩愛，不是也不曾背着自己半分麽？

只是，當她坐在廂房裏，攤開溫衍帶來的那份卷冊，打算就手頭現有的籌碼做個羅列時，蘇沐瑤不自主地想起剛才在九曲回廊那兒，杜予添對她說的那番肺腑之言。

她手頭的兔毫滴墨成洇，許久不曾落下一個字來。

*

此時此刻，在杜府中，杜予添所說的言辭，卻是一字一字，擲地有聲，铿锵有力。

正是這番言辭，氣得杜弦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罵：“我他娘的養你這麽個不孝子！你娘若是在天有靈，聽到你說這些，指不定氣得要爬起來抽死你！”

許是杜弦一時氣急，他拄着鶴杖的手也忍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并恨聲道：“你還等着想娶蘇沐瑤？！做夢吧你！甭說皇上指婚了，就算如今皇上不指婚，她都不可能嫁給你！！！”

跪在正廳的杜予添梗着脖子嘴硬道：“爹，你不知道我和瑤瑤之間的情意，就算她嫁給溫衍又如何？只要我耐心等她，只要我在背後支持她，幫助她，她和溫衍成婚不了多久，便會離開！”

“做夢吧你！怎麽？邊塞的風把你的臉皮吹得越發皮實了？你還要不要臉啊？你有幾個能耐能娶得起蘇沐瑤啊？”杜弦忍不住地諷刺道：“還非要等着娶蘇沐瑤？你是沒看到今兒蘇沐瑤籌辦晚葬一事，她有條有理，思路清晰，根本不像個膽小怕事的大小姐。這樣的蘇沐瑤，你娶得起嗎？呵呵，還等她幾年？再過幾年，等太子殿下登了基，她蘇沐瑤就是母儀天下的皇後娘娘，你配得起嗎？！”

“爹，有些事兒你不知道。”杜予添欲言又止，卻還是透露了幾分：“我剛從蘇府回來……反正，我跟瑤瑤說好了，我會成為她的後盾，我會耐心等她，哪怕這中間很難，要過個十年，二十年，我都等她……”

“什麽？！”杜弦大吼一聲：“十年，二十年？！”

“沒錯！”杜予添雖然跪在原地，但身子倒是挺得筆直，就像是他此時堅定不移的心。

可就是這副模樣，氣得杜弦拿起手中的鶴杖就對着杜予添的身子狠砸了下去！

“我不過是給你選了幾個姑娘家讓你去挑一挑，你就要這般存心氣死我是不是？！還十年，二十年？！你爹我就你這麽一個兒子，我還等着抱孫子，把我的孫子也培養成咱們大周頂天立地的大将軍呢！你他娘的！”

鶴杖如雨點般砸下，杜予添卻是動也不曾動半分，他依然直挺地跪在原地。

這模樣，更讓杜弦氣得差點兒一口悶氣提不上來。

幸虧管家和一衆下人們攔着，好不容易才把杜弦拉到一邊的圈椅中坐着，大家又是給杜弦倒茶又是給他順氣的，方才讓杜弦炸裂的心情舒緩了幾分。

待得杜弦喝盡一盞涼茶後，方才緩過憤懑的精氣神來。

可再這麽一瞅跪在眼前不動分毫的兒子，他的心火又蹭蹭蹭地往上蹿。

但他終究只有杜予添這麽一個獨苗苗，縱然再不開心，也是要好言一番的。

于是，杜弦嘆了口氣，方才問道：“你剛才說，你要做蘇沐瑤的後盾，會耐心等她？”

“是！”杜予添的口氣依然堅硬。

“這……可是蘇沐瑤出的主意？”

杜予添一愣，将眸光落在他爹的臉上：“怎麽可能是瑤瑤的主意？她現在只想避嫌我還來不及。”

“你！”杜弦聽着更氣了！

不過，他轉念一想，卻忍不住地諷刺道：“她還沒跟太子大婚呢，就要避嫌你了，你還指望她在大婚之後，擁有潑天的富貴榮華，還能再想着從中抽身離開，嫁于你？呵呵……”

杜予添想了想，這裏都是自家人，遠離皇上，遠離朝堂，有些事兒，就算是說說，也是無妨。

于是，他對他爹認真道：“我要為瑤瑤做點兒事，事成之後，她自會離開溫衍，嫁給我。爹，你不要小看我和她之間的多年情意。”

“你要做什麽？”杜弦白眼一翻：“你就算要做什麽，能比得過太子殿下嗎？”

“我要為瑤瑤查找塔城火案的真相！”杜予添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爹，真誠道：“塔城火案雖然被皇上以天災方式來結案，但是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這是一場懸案，兇手還在逍遙法外。我要為瑤瑤找出真相，抓住兇手，我要把所有塔城火案的參與者，一一送到她的面前，讓她親自斬殺和審判！！！”

“你！！！”本就被多年的沙場厮殺帶來的傷痛，折騰得疲憊不堪的杜弦，這會兒只覺得一盆潑天的冰水兜頭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