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章

第 37 章

少女的手很白很軟, 她打開聖旨，輕聲念着。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 皇後糊塗了, 竟犯下這等錯事, 朕知道時那些有孕女子, 只有一個還活着，便留她在鎖翠宮中。若他日有幸生産，無論男女，都叫笑初。

宮中養這個孩子到十六歲，十六歲之後, 賜三品官職，不受拘束, 天高海闊，任爾翺翔。豐

收，九文，範小三, 這孩子是你們的侄兒, 你們幫我照顧着點, 我知道世标不願意, 但誰叫我是他老子呢, 哈哈說笑的他那時候都是皇帝了, 我的曾孫子都不知道生幾個了, 他才不會和這個小娃娃一般見識呢。行了, 老夥計們, 以後地下聚啊。”

群臣跪伏，聽着從少女口中念着的這聖旨, 有年紀大些的都知道，這就是先帝的口吻。

先帝是農家出身，當上皇帝後經文官潤色，偶爾說話也能拽上那麽兩句詞，但本質還是比較随意，以往聖旨都會交給專門的人潤色，這一份，想必是他口述，直接派人給那冷宮中的女人的。

他是窮苦出身，唯一的女兒死在了打天下的路上，糟糠之妻也死在了打天下的路上，當年的先皇後也是政治婚姻，她當時的瘋狂，雖然宮中捂着消息，但是朝臣們多數都有耳聞。

先帝并沒有當太久的皇帝，他身體不好，早有意傳位給如今的林帝，只是先皇後心有不甘，最後更是趁着林帝病重時，也不知道用什麽法子找來了些少女，讓她們成功懷上了林帝的孩子。

林笑初是當年唯一活下來的孩子。

而聖旨之中，豐收，九文，彭小三，是當年陪着先帝一起打天下的。

豐收是祁豐收，是祁破虜的爺爺祁老将軍。

九文是姜九文，是姜書貞的爺爺，先帝病故後不久他也去世了。

範小三比他們年輕些，當年跟着他們身後一起喲呵打仗的小屁孩，是大理寺少卿，老年得女，是範默暖的父親範力，也是第二個勸說拒絕和親的人。

聖旨仍在，這裏面提到的人，卻只剩下兩個了。

祁豐收眼含熱意，提聲應道：“臣祁豐收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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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力附和道：“臣範力接旨。”

群臣呼應，聲浪震震，林笑初站在那裏，視線毫無阻攔地與那站在最高處的人對視：“皇兄，這是父皇給你的。”

這是假的。

林帝第一時間确信。

可當李常在将聖旨呈上來時，林帝就知道，今天這一局，他輸了。

聖旨确實是假的，但做的和真的一模一樣，無論是先帝的口吻，聖旨的材料，還是那帶有裂縫的玉玺刻印。

完美無缺，無法撼動。

這聖旨裹挾了祁豐收和範力，又是以先皇的名義發出，縱然是他，也不能不管不顧地讓林笑初去和親。

他再也拿不出更強力的理由了。

想通了這一點，反反複複地想通了這一點，确認真的無法回轉後，林帝那一瞬的表情，竟有幾分頹然。

若是阿元當初也是這樣的性子，是不是她就不會死了。

若是他有哪位皇子能有這樣的手段，是不是就可以放心的傳位了。

每日晨鏡，華發叢生，他是不是真的老了？

“李常在，”林帝嘆息着開口，他重新坐下，撫摸着手邊的聖旨：“拟旨，封長公主林笑初為三品給事中，六部皆可察皆可言，北狄的婚事，自此作罷，昭告天下，豐朝永不和親。”

賭輸了認得堂堂正正，林笑初對林帝高看一眼，她行禮謝恩：“臣接旨。”

“行了，朕累了，今日的宴會，就到此為止吧。”林帝揮揮手，他年紀大了，這樣一場交鋒勞心勞力，情緒大起大落，如今敗局已定，情緒放松之餘便是無盡的空虛和疲累。

“是。”

群臣退下。

林笑初走得慢了些。

殿門剛關上不久，她就聽到了身後的碗筷碎裂聲，伴随着林帝憤怒的吼聲：“那尋親宮女之事也在她的設計裏是不是？用這事讓我分散了精神，放松了警惕，給我查，我倒要看看，是朕的哪個好兒子在皇宮中搗鬼，竟是如此輕重不分！”

林笑初嘴角輕輕挑起，果真，林帝反過味來了。

她就是要讓他反過味來。

今日這局，是她與孟尋安合夥，布的雙面局，兩件事，兩個目的，互為鋪墊，互為牽扯。

尋親宮女之事背後是太子，在不涉及争奪太子之位的情況下，林帝很看重自己的皇子，會将這事大事化小，息事寧人，孟尋安需要的，是林帝徹查的怒火。

林笑初談妥了北狄，利用情報站和自己的能力準備好了聖旨，她需要的，是關于群臣更多的信息和對他們的掌控力。

從那日第一次見面，與林帝打賭，林笑初就沒想過要靠着贏這個賭去避免和親，她的命運，不會交托在對方的憐憫上。

她從那一天，就在考慮先皇聖旨的事情了。

因此，情報站收集的消息中，她聽得很雜，也會去确認那些年老的宮人的去處和消息，聽一聽他們那裏的趣事。

和孟尋安正式合作後，一切推進的就更快了，他財可通神，可以幫她确認玉玺刻印的準确度。

同時，在最初引子的群臣請求拒絕和親上，為她提供幫助。

林笑初知道，林帝恐怕有那麽幾個瞬間，會覺得群臣背叛他了。

但實際上，群臣沒有背叛，除非被逼到份上，所以沒有人會想要背叛皇帝，相反，他們想要讨好皇帝。

而林笑初想要利用的，就是群臣的讨好。

和親的事情很簡單，林帝想要和親，多數大臣都會順着林帝的意思去推和親，林帝不想要和親，那些人也可以反過來踩和親是多麽多麽的不好。

對于他們來說，要不要和親，誰去和親，根本無關緊要，反正差別只有一個女人而已。

在這個過程中，對林帝表明自己的态度是最重要的。

最初，群臣以為林帝想要讓林笑初和親，自然會暗暗地推。

但君王與大臣間的聯系實在是太微弱了，而林帝一向又愛諱莫如深，有時會故意不說真實想法，甚至會說反話，想試探大臣的想法，或者只是單純地享受帝王的特權，讓大臣去猜去揣摩。

林笑初抓住的，就是這個揣摩的機會。

第一天見面，她獲得賞賜，大張旗鼓地找了整個太醫院，沉寂不受寵的長公主突然這麽嚣張，表現的完全不像是一個和親的小可憐，只要是有心的大臣，都會想一下，林帝到底跟她說了什麽，是不是和親的事情有所變化？

第二天，她對皇後和公主都沒有客氣，甚至搶了林念元的冰，直接了當地對着太子派系的三位重臣傳達一個信號：她不會去和親，林帝不頒旨，就是沒打算讓她去和親。

說是太子派系，但太子之前，林帝正值盛年，這三位是重t臣，其實也是林帝掌控下的人。

然後，朝堂之上一切都真真假假，辯論不實，林帝卻以為自己的想法已經傳遞，在這宴會之上，他只要一說，這些群臣就會明白他的意思，順着他給的路去走。

可大臣們的心不穩啊。

他們不明白，林帝到底是什麽意思。

更何況，為什麽林笑初深夜會出現在使館，為什麽京兆尹和将軍府的兵馬都出動了卻什麽事都沒有，為什麽朝堂之上沒有一個刺頭主動發聲提起這件事，又為什麽林笑初一個人毫不掩飾地拍着宮門回到了宮裏，還什麽事都沒有？

所有的種種，都說明了一件事：這裏面有事。

朝堂之上，這話不可問不可說，朝堂之下，有那麽幾位大臣，便想要私下求見，确認林帝想法。

他們沒有見到林帝，但明了帝王的心思。

林帝從頭到尾就不想和親，今夜宴飲，他只是想要大臣們配合，對着北狄演一場戲而已。

這信息，是李常在傳遞給他們的。

是的，李常在也站在了林笑初他們這一邊。

今晚林帝種種表現，也未嘗沒有哪個大臣心中懷疑，回過味來覺得這裏面有問題。

但那又怎麽樣呢？當時那種情況，不知道真假，沒有大臣敢冒這個險，便只會選擇将錯就錯，法不責衆了。

大臣們是可以把黑鍋推到李常在身上，但問題是，林帝會信嗎？

他本就是個自負的人，往年得意于大臣中這種猜來猜去的關系，如今翻車了，皇帝與群臣之間的猜忌已成。

群臣之間兜兜算算，疑雲密布，盤算試探，只怕更會雲缭霧繞，君心難測了。

林笑初喜歡他們糊塗着。

他們糊塗着，說不清，她便能更好地去做她想要的事情。

這豐朝，這京城，等她再次回來的時候，就該變天了。

不再烏雲密布，不再煙霧缭繞，不在驟雷暴雨，而是天朗氣清，此心分明。

明天會是個好天氣呢。

她深深呼出一口氣，向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