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分不清

第31章 分不清

有時候視線也會産生壓力, 尤其是對于感知敏銳的人。

所以小水母已經感受到來自後方的濃濃壓力了，他甚至覺得沈寂宵變成了一團烏雲，壓在他頭頂：“人魚……你要做什麽……”

人魚盯着他。

亦或是鏡子。

小水母發覺了, 回過頭：“嗯？鏡子有什麽問題嗎？”

人魚的精神力在翻湧，如果讓小水母來形容的話, 他覺得自己正在面對火山噴發、伴随着海嘯和地震，某些破壞性極強的東西正在爆發, 但它們統統被拘束在一片皮囊裏，壓抑至極。

他的右眼倏然被紅色填滿, 那是封印要破碎的前兆。

小水母忍不住往後縮了一點，又十分擔憂地上前，撫摸人魚的側臉。他身後，鏡子裏的幻影仍在變化, 變成了灑滿珍珠的小山, 那是小水母最喜歡的東西。

可能是因為人魚在看鏡子, 所以鏡子裏的畫面又重新揉碎，變成了他想見的那人。

“……”

其實也很難确定，他和小水母看見的東西是否一樣。萬一他看見的東西只是鏡子叫他看見的, 海妖一族的魔法最擅長魅惑, 他先前覺得鏡子一般, 或許有別的效果——現在應驗了。

可是他又看見了珍珠的畫面，他是決計不會被珍珠誘惑的, 所以那就是小水母的畫面，先前的人影也該是小水母照出來的。

小水母目前沒有任何渴望人類的跡象。所以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那是小水母的靈魂……

短短數秒內沈寂宵想了太多, 人魚的大腦過載了。

“小水母，你再照一次鏡子。”他開口, 聲音幹澀，喉嚨幾乎卡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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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不懂沈寂宵在想什麽，但照一次鏡子如果能讓人魚停下發瘋，小水母還是會做的。

他回過身，重新看着鏡子，看着鏡子裏的景象，逐漸彙聚成一個人類樣子。白發，青年，眼瞳粉色，他對鏡子裏的這名人類并沒有任何印象，只能評價長得還算不錯，也不是驚為天人的類型，但就是令人舒适。

而人魚，則徹底沉默了下去。

人魚的低氣壓實在太明顯，在另一邊的黑色人魚很快發現了他們這裏的問題。他尾巴一擺，還以為人魚和小水母被鏡子魅惑，出現了困擾。然而等他游了過來，卻看見他們互相對視，并沒有被魅惑，鏡子裏好像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內容，就是一個人類青年——還算美麗的人類青年。

“我照鏡子會出現這個。”小水母坦然道，“難道這個模樣就是我的靈魂嗎？”

桑落看了看，看了又看。

“我們誰也無法保證，這面鏡子是完好的，萬一它存在我們不知道的問題，亦或許女妖的魔法就是樂衷于這樣挑逗心緒。”他拍了拍沈寂宵的後背，“別因為一個幻影而失去理智，冷靜一點。”

“你很恨他嗎？”桑落問。

沈寂宵這才有點反應，好似剛從深淵裏被撈上來，他緩慢而沉重地搖頭。

“喜歡？”

遲疑地搖頭。

“總之別太緊張，先分析分析情況。”

“我不是……”沈寂宵說不出話。

“先休息休息吧。”桑落推着沈寂宵的後背，“別看鏡子了，我就說它不能動，我們去那邊呆一會兒。”

……

兩條人魚游到了背光的角落，這裏的石壁上刻着許多奇妙的花紋，經過桑落的确認，這些是屬于海妖一族的魔法，以樂譜的形式留存。

“這個世界上，會有變成人的動物嗎？”

正在打理樂譜的桑落聽見了這句話。

“變成人的動物？”他問，“你是指什麽意思？”

“修行到一定境界，變成人類的模樣，這樣的。或者人類變成動物。”銀藍色的人魚靠在一邊，水晶折射的光筆直筆直地落在他臉上，一半亮着，一半隐沒在陰影裏，他臉上沒什麽表情，安安靜靜，幾乎可以入畫。

“你這話說得可真有意思。修行歸修行，為何到一定境界要變成人類？”桑落拂過一片磚石，“都是動物，難道誰更高級些？”

沈寂宵勉強笑了一下：“倒也不是。”

“變成人類确實有辦法做到，”桑落又說，“但我知道的那幾個魔法都會有很嚴重的副作用，用慘痛的代價換取兩條腿。人類變成其他樣子的魔法我沒有研究過，想來也不是什麽簡單事。”

“你小子，不會是喜歡人類，想學傳說裏的人魚公主到陸地上去吧？那故事的結局你也知道……”

“變成泡沫。”沈寂宵接了話，可他不會變成泡沫，他的血脈有一半來自陸地，所以轉換物種的魔法對他來說幾乎沒有什麽代價——只需要選擇抛棄另一半血脈，将它們暫時封印，而後承受些轉變的痛苦。

“別太愛了。”

“關于鏡子的問題，如果那影像是真的……也不一定意味着小水母是人類。”桑落比沈寂宵更了解這方面的魔法，“之前我就說過，他的精神力很奇怪，也許別的魚看不出來，但我天生更擅長感知。”

提到這個，他說：“你以後也會擅長的。”

“他精神力有很明顯的斷層，也許他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收到過他人的贈予。你和他很熟嗎？”

沈寂宵搖頭。

才認識沒幾天。他不知道小水母之前經歷過什麽，小水母也只會說自己什麽都不記得了。

“如果你感到熟悉，覺得精神力波動類似，或許緣分就是這樣巧妙，小水母可能真的受過那人的饋贈。精神力是一種私密的力量，涉及靈魂，贈予太多導致靈魂形狀改變，不是沒可能。”

“不過這些都屬于禁術，就算你問他，他也不一定肯承認。”

“他……應該沒騙人。”

“這可不一定……”

沈寂宵又不說話了，窩在石壁邊，不知道想什麽。

大部分時候，桑落也是一條安靜的人魚，兩魚就那麽氣氛詭異地待了一會兒，直到純黑色的人魚再也忍不住。

他感覺沈寂宵在發瘋，還是那種安安靜靜地發瘋。

“你……你真是的。”桑落不解，“對一個人類那麽執着嗎？別鬧出經典人魚族笑話。”

沈寂宵靜靜的，不回話。

一看就是一款犟種。

事到如今，小水母和他要找的人之間存在一定聯系，已經是可以肯定的事實。

可這讓他恐懼。

小水母是一只特別好的水母，而他要找的人本質上是一段被他塗塗抹抹無數次的幻影，是趨近于完美的。如果只是因為小水母和他幻想的人有那麽一點相似，他就把對幻想的感情投射放到小水母身上，甚至期冀小水母就是那人，在不知不覺中對小水母的期待拉高、希望他也趨近于完美。

這不好，不尊重小水母。

找代餐是應該被叉出去做成魚幹的邪惡行為。

他自己折騰自己也就算了，連帶着折騰一只那麽好的小水母，未免也太過缺德。

但如果真的、有那麽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小水母真的是……只是中間發生了難以想象的曲折。他又該如何處理呢？

“唉。如果不追求于徹底改變自己的物種，只是從其他角度給自己變個幻影，這種魔法倒是不少。”桑落拂過牆壁上的一角，“女妖一族就有這種魔法。”

沈寂宵終于有了點反應：“什麽魔法？”

……

唐釉正在和桑果玩。

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海妖，很好奇這個物種有關的一切，桑果又特別喜歡他——雖然看起來像是要把他一口吃掉。

他只是一顆小小的草莓軟糖，而這裏到處都是亮晶晶的水晶，粉白的、雪青的、玫紅的。桑果伸手去掰那些石縫裏的小水晶，她的指甲很尖銳，看着能劃破其他魚的身體，但和石頭相比還是太過脆弱，偏偏這孩子根本不知道輕重，喜歡一塊兒水晶，就算把手指摳出血，也要挖出來。

“水、水……水晶！”她說話不太利落，沾着血的手指捧着一顆小水晶，遞往小水母的方向，粉色的小水晶和水母很配，“水……水母！”

“哎……”小水母撫了撫桑果的腦袋，但桑果不熟悉自家人以外的接觸，倏地彈了開去。

“別跑，我給你包紮傷口。”

“哥，哥……”桑果就不停下，“水母，水母……”

追了一段，小水母擺爛了。

桑果并不是害怕他，只是很喜歡這種你追我逃的模式，小水母不追了，還要湊過來看一眼，睜着兩只灰色的大眼睛，把小水晶丢到小水母的方向。

“小水母，你在幹什麽？”

他們的動靜引起了沈寂宵和桑落的注意。桑落把桑果養大，知道這孩子的性格：“等她自己累了就好。”

小水母其實也累了，他沒有那麽好動，不喜歡追逐游戲，看見兩條人魚在石壁邊呆着，産生了一點好奇：“你們又是在做什麽？”

“清理和聊天。”桑落回答，“這裏記錄了一些海妖族的魔法，我們剛發現了一個能拟态的魔法。”

“似乎是用來将自己變幻成其他種族，從而使對方降低防備，完成捕獵。這裏很詳細地寫着如何用魔法拟态成人類……聽起來沒什麽用，但很有趣，不知道能否改造成有用的魔法。”

這玩意大概是海妖們用來誘惑人類的，現在這裏的兩只海妖都不吃人、也不會去魅惑別人，這個魔法也就失去了用處。

小水母對未知的魔法很感興趣，游過去。

“人魚，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沈寂宵搖搖頭：“還好。我想問你一些……”

“等我把這個魔法學會。”小水母湊近石壁，“你想問什麽？”

“等會吧。”

在他理解魔法構成的時候，桑落已經閱讀完畢，準備實踐了。

“讓我試試……”

他雖然鱗片純黑，不受人魚歡迎，但終究是一條純血人魚，而且是一條很有天賦的魚，不管是精神力數量還是魔力數量都不錯，學習新魔法相當有悟性。這是他第一次接觸這個高級魔法，才五分鐘就敢實踐了。

沈寂宵看着桑落，心中微微感嘆。他們這些岸上的人，有時候學一個高級魔法得花半年。

海妖一族的魔法大多建立在歌聲上，也就意味着，想要使用這個魔法，必須唱出來。幸好人魚一族大多也會歌唱，桑落清了清嗓子，學着記錄的音調，哼出了一首歌。

魔力随着音符而流動，歌聲好似有了生命。桑落的身體被一陣柔和的白光包裹，片刻後，他的尾巴竟然奇異般地消失了，長出了兩條分開的東西，長而直。

——腿。

但怎麽看都不像是人類的腿。拟态的魔法首先需要了解對方的構造，桑落這輩子都沒見過幾個人，更別提他們腿部的結構了，腰胯連接處就長得一塌糊塗，腿骨筆直，腳掌詭異，像是樹枝裹上了白色圓筒襪。形不似，神不似。

然而在場的海妖和水母都發出驚呼贊嘆：“哇……”

唯一的人類，沈寂宵只覺得眼睛好痛，恐怖谷效應要犯了。

“真神奇。”黑色人魚似乎完全不覺得失敗，“它确實有效。”

“可惜這個魔法并不是直接讓身體變形，它只是一層障眼法。”桑落撫摸自己腰部以下的位置，仍然能摸到自己的尾巴，游動起來也是尾巴在工作，腿只能看不能摸，“你要試試嗎？”

沈寂宵：“我還在看。”他的魔法天賦很一般，雖然精神力的上限下限都得到了質的提升，可悟性這事兒，太過玄學。

“我看懂了！”小水母率先說，“好有意思的魔法呀，可以構建出精妙的幻覺，海妖一族的傳承好特別。”

說着，小水母用了魔法。

沈寂宵特意停下來。有那麽一瞬間，他想知道小水母施法的時候，會唱出什麽樣的歌，他還沒有聽小水母唱過。

誰知道小水母一下子就把魔法篡改了，改成了不唱也能用的版本。

一道柔和的白光浮現，遮住了小水母。

三兩分鐘後，白光裏伸出來一只手，這只手骨骼清隽、手指纖長，骨節分明卻不突出，膚色白皙，指尖透着一點粉，腕骨處的小凸起圓潤而清瘦，連着小臂。

很完美的一只手，而且結構準确，形狀優美。

“哎呀。”小水母的聲音，“我感覺還得變一條衣服。”

也許是魅惑人的魔法不需要變出衣服——光着身體效果更好，這個魔法變出來的形态是沒有衣服的。當然，某些特別的部件需要施法者自己的操控，自行變幻，就像桑落剛剛只是單純的變出了兩條“腿”，中間沒放任何東西，因為他不知道人類褲子下的結構是什麽。

小水母擅自給這個魔法加了點東西，變幻出了一條衣服。

算不上衣服，他了解人類的結構，卻不了解人類該穿什麽東西，于是只能效仿人魚族最常見的穿搭，變了一條細紗裹在身上。

這才結束了魔法，撤去了白光。

“看起來怎麽樣？”小水母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麽樣，“我變得還算成功嗎？臉不知道捏什麽樣，想着剛剛鏡子裏的幻影，變了一個。”

“成功，可太成功了。”桑落已經變回了原來的模樣，拖這一條黑色長尾游上前，繞着小水母轉，“你變得幾乎完美，天啊，小水母，你是一只在魔法上特別有天賦的水母。”

“謝謝。”

唐釉擡起手——本質上他沒有手，這只是他的小觸手在操控幻影的一部分。他看見自己生出了五根手指，張開，合攏，人類的手對他來說是一件陌生的事。

“沈寂宵。”他發現人魚的視線死死地黏在他身上，還以為他也是對這種拟态成人類的魔法感興趣，于是特別熱烈地朝他游過去，“你覺得這個魔法怎麽樣？”

沈寂宵：“……”

他狼狽地閉上了眼睛。

太像了。

他分不清，他真的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