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如上高樓

第82章 如上高樓

艾柏枝給艾沉淺拿來了吃的東西, 但艾沉淺對這些細致的動作還是不熟悉，他當瞎子的時間畢竟不長，吃的時候飯和菜總是因為顫抖的動作而掉落在膝蓋上, 這個時候是艾柏枝替他輕輕擦掉，艾沉淺不喜歡讓艾柏枝給他喂東西，所以他就只做這些。

艾柏枝喜歡守着艾沉淺，在旁邊看他吃完，自己才開始, 總是跑前跑後給他拿東西，就算艾沉淺不喜歡他攙扶，他也會亦步亦趨地跟在他旁邊，哪怕看不見也能知道, 那張臉上一定挂着心滿意足的笑容。

艾柏枝原本就是只需這點小事就能滿足的純真無邪的孩子。

艾沉淺在這幾個月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身體上的, 精神上的，同樣，他知道, 艾柏枝也會發生改變。

艾沉淺睜着無神的雙瞳，在一片黑暗中回憶過去。

短短兩天不到時間, 足夠他感受到艾柏枝的變化。

曾經的艾柏枝是個完全無法照顧別人的普通的孩子，他照顧不好他自己, 他适合被別人放在懷裏寵愛。

他們很小的時候, 福利院的老師會照顧他們，養父母帶他們走之後，他就一直哭, 父母就光顧着哄他。

他花了很久都沒辦法适應環境，只知道哭, 哭得很煩人，養父母受不了，罵了他幾句就扔給保姆去忙工作了。

他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他沒在哭，看到了這一切，并且記住了。

艾沉淺的記憶力沒有到過目不忘的程度，只是“很優秀”。

他當然忘不了，“優秀”這兩個字就這樣伴随了他短暫且僅有的童年。

當養父母離開的時候，作伴的就剩下了他們倆。

艾柏枝還在哭，拉着他問，為什麽見不着老師了，為什麽見不着其他小朋友了，一遍又一遍地問一些顯而易見的問題，大人當然會煩。

于是，艾沉淺說了：“你不要再哭了，你再哭也回不去了，我們被領養了，這裏以後就是我們家了，那兩個人就是我們的爸爸媽媽了，你要是在他們面前哭，小心他們把你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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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柏枝打了一聲嗝，鼻涕眼淚還挂在臉上，愣愣傻傻地問：“為什麽會被我丢出去？”

艾沉淺：“因為你哭起來很吵很煩，受不了。”

那時艾沉淺心裏只有一個想法，為什麽他們是同一時間出生的，為什麽他是哥哥。

艾柏枝又大顆大顆淚珠地掉：“我不要被丢出去......”

艾沉淺生氣起來大叫：“你和我哭有什麽用啊！哭有辦法嘛！”

他後來想起來，那個時候他也是害怕的，只不過艾柏枝已經把他那份的淚水給哭完了，他只能生氣了，其實也只是逞強而已，畢竟那時候他們都只有三歲。

誰知這一叫，艾柏枝哭得更狠了：“哇啊啊啊啊啊！我不要被丢出去，我不要和你分開！”

然後囫囵地把他抱住，他們倆在地上滾啊滾，直到保姆回來将他們倆扯開，好不容易将艾柏枝哄好了。

在保姆去給他們還有養父母準備晚餐的時候。

艾沉淺過去扯住了艾柏枝的肩膀：“你不想被趕出去就少哭，在爸爸媽媽面前笑，多笑笑，他們會喜歡你，這樣就不會把你扔出去了。”

艾柏枝抽着鼻子：“可是我忍不住.....”

艾沉淺：“那你就在我面前哭，或者在阿姨面前哭，不行，阿姨哭煩了也可能打你，不許在她面前哭。”

艾柏枝于是嗚嗚地把頭往他懷裏鑽。

當時艾沉淺雖然小，但他确實萌生出了一點自己才是真正的哥哥的使命感。

所以他總是不喜歡叫他哥哥。他一直覺得自己才是哥哥。

艾柏枝雖然喜歡哭，他也很聽話。

艾沉淺說讓他別哭，他真的就只在爸媽面前笑了。

雖然他們倆都三歲，艾柏枝卻各種事情都不靈活，明明他們都已經會走會跑，在同樣一條路上，艾沉淺走得穩穩當當，艾柏枝會跌倒十幾次，在艾沉淺已經會洗碗的時候，艾柏枝吃東西吃得滿臉花，還需要別人給他擦嘴，因此，養父母自然要對艾柏枝多操心一些。

四歲的時候，養父母請了一個老師教他們鋼琴。

練習了幾天，老師誇他有天賦，說艾柏枝需要練習。

一年之後，老師說他很優秀很勤奮，說艾柏枝可以不用練了。

養父母在和老師交談的時候，說的那些話，他都聽到了。

“哥哥是笨笨的，一直抓不住要領，也沒辦法，老師就好好教弟弟就行啦。”

他擡着眼睛，仰着頭看老師和養父母，手裏還牽着艾柏枝。

艾柏枝也聽到了，但只是憨傻地笑起來。

談完了，養父母把艾柏枝抱起來：“以後你不用練琴啦，但是也不要去打擾弟弟練琴哦。”

艾柏枝點頭，露出一個純真的笑容：“我總是彈不好聽，我喜歡聽沉淺彈琴，我很乖的，不搗亂。”

所以，艾柏枝被允許在艾沉淺彈琴練習的時候旁聽。

他沒有什麽不滿，只是像一個小羊羔一樣，睜着眼睛，安靜且乖巧地聽着他彈琴，很享受的樣子。

就是經常在凳子上聽睡着了。

艾柏枝是他的第一位觀衆。

這是他們雙胞胎之間的第一次對比。

随之而來的是滋生的那小小的優越感。

老師誇他了，而艾柏枝沒有練琴了。

孩子氣的洋洋得意讓他練琴更加勤奮，在艾柏枝和養父母面前展露出自己迅速進步的樣子，一開始讓他難以坐定的枯燥鋼琴在熬過了初期之後似乎也有趣起來。

然而，他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只是一個開始。

五歲的時候，養父母請的老師教他們小學一年級的內容，然而，艾柏枝的學力還停留在認讀拼音的水平，根本沒辦法跟上他的進度，他們分了課程。

其實艾沉淺自己也是勉強跟着老師的進度的，這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和注意力，讓一個五歲的孩子做到這一點本身是很困難的。

同時，養父母又給他報了小提琴的課程，他們不再考慮艾柏枝，而是專心培養他。

艾沉淺開始吃力，同時學那麽多東西，還要學得好，那對他來說是極其困難的。

只是沒當他做不好的時候，養父母的臉就會浮現在眼前，他們的話語格外清晰：“那是你還不夠努力，你是有天賦的，多花點時間，不要玩耍，就會做得好的，現在辛苦一些，以後長大了你會感謝爸爸媽媽的，知道了嗎？”

可他一天的時間就那麽多，哪怕犧牲了一部分睡眠的時間，哪怕他一整天都在學習各種東西，沒有玩耍過，他還是感到了力不從心。

養父母的表情從開始的鼓勵，到嚴肅，再到隐隐發怒，這樣的變化用不了多少時間。

他年紀雖然小，但是心智成熟早，他能夠敏感察覺他們對他情緒的變化。

他想的是，是不是我做的不夠好，爸爸媽媽才生氣的，他們會不會因為這個把我丢出去？去領養別的更優秀的孩子？

這是理所當然的想法。

于是他更加認真專注地去學老師教的那些東西，偷偷晚上起來學習知識，記不住就抄一百遍，他更加嚴苛地要求自己。

他做的更好了，重新得到了父母的誇獎，然而，誇獎的水準随着他水平的提高也在提高。

這一點在小學更為明顯。

艾柏枝和艾沉淺，這一對雙胞胎，相同的學校，不同的班級。

艾沉淺，一入學就考了全科目的滿分，驚呆了所有老師的下巴，哪怕這是一所培養精英的基礎小學。

于是那時候，他聽到了另一種稱呼，天才。

在他的印象中，天才是不需要努力就能考那麽高分的，而他是拼命努力才把所有題目都做會的，所以他自己心裏知道，自己只是勤奮的普通人。

小學階段學習的東西，都是背記的東西，只需要勤奮就可以得滿分。

事實上，他那個班級，90分是最低分，所以養父母沒有誇獎他，只是覺得這是理所當然地欣慰一笑。

與此同時，分到普通班的艾柏枝全科只考了二十幾分，全校最低分。

那時候，艾柏枝沒少被同班同學嘲笑，說他有那麽優秀的雙胞胎弟弟，本人卻是一個笨蛋。

然而，艾柏枝沒有和他們說這件事，直到他偶然中發現了他躲在校園廁所裏偷偷哭。

艾柏枝在他懷裏哭得肆無忌憚，于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和別人打架了。

艾柏枝似乎又驚懼又感動，拉着他不撒手。

艾沉淺因為打架被老師責罰，但還是坦言了是那些孩子辱罵自己的弟弟。他的成績好，家境更好，老師相信了他。

回家，被爸媽狠狠罵了一頓，但在他再三承諾不再犯之後，他們也沒有過多責怪他。

艾柏枝晚上和他一起睡的時候，跟他輕聲說：“謝謝你為了我去打架。”

艾沉淺忍不住道：“你自己打回去不會嗎？就任由他們罵嗎？”

艾柏枝輕輕地笑：“我不會打架，我也不會罵人。”

艾沉淺恨鐵不成鋼似的戳着他的腦袋：“他們說的沒錯，你确實是笨蛋！傻瓜！”

艾柏枝摸了摸額頭：“........唔。”

艾沉淺：“但是只有我可以罵你，這點你總得記住！”

艾柏枝笑得如同一朵太陽花，他挽住了他的胳膊：“嗯！”

艾沉淺：“我在罵你诶！這個時候可不可以別笑了？”

艾柏枝：“我開心啊。”

艾沉淺：“笨蛋。”

.......

艾柏枝還是不太會照顧自己，經常生病，養父母三天兩頭帶着他往醫院跑。

同時，雖然他們倆長了同一張臉，但艾柏枝笑起來是那樣好看，于是他們帶他去試着拍了廣告，成效反響很不錯，甚至去了客串了小成本電視劇的兒童角色，都是無關緊要的小工作。

除了去拍攝，他們就帶着他出去到處玩。

父母孩子的隊伍裏，是沒有艾沉淺的，他忙着學習、練習。他要準備很多的樂器比賽，還要參加數學、科學、計算機等相關的競賽班。

他們對艾柏枝沒有任何期待，他的成績還是一塌糊塗，學什麽都爛泥扶不上牆，養父母也很早看清了這一點，就沒有讓他繼續下去，把他放在普通班級中，讓他過着最懶散的學生生活，與艾沉淺那充實的學習生活截然相反。

艾沉淺是看着艾柏枝成長起來的，他還是和以前一樣，他們一起上的小四，艾柏枝心智上還是如同一張白紙，單純、純潔、天真，看上去像小他好幾歲的幼兒。

這不是什麽好形容詞。

可他那時候覺得沒什麽不好的。

反正他的父母和他會保護他一輩子。

他只需要這樣快快樂樂地度過這一生就好。

一個快樂的廢物，多好啊。

可是，只是過了幾個月。

他們的境地完全颠倒了。

艾沉淺成了一個廢物。

艾柏枝不再不停地向別人道歉，他學會了怎麽照顧自己，他還學會了怎麽細致體貼地照顧別人，他開始照顧艾沉淺。

艾柏枝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假如艾沉淺一輩子就這樣瞎了，再也恢複不了，他作為哥哥，也會照顧他一輩子的吧。

艾沉淺吃到一半，突然沒了胃口，他感到惡心，食不下咽，但他沒有表現出來，他只是平靜地放下了碗筷，柱起了杖：“我去廁所。”

艾柏枝立刻道：“我陪你！”

艾沉淺和往常一樣拒絕：“上廁所你還要陪着，幼不幼稚？我走不遠的，你就離我遠一點等我回來就行。”

因為之前幾次上廁所也是一樣的情況，艾柏枝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等着了。

可是等了十幾分鐘，他終于等不住了，他去附近看了一圈情況，慌張地跑回去。

人不見了。

在隊員的幫助下，艾柏枝再次見到艾沉淺是在一棟廢棄高樓的天臺上。

艾沉淺手上握着不知道從哪裏撿來的水果刀，站在破損的天臺邊緣，緩緩轉身，沒有焦點的瞳孔裏面溢出虛無的晦暗，那張稚氣未脫的臉籠罩着無限沉重的陰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