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捉蟲)

五月中旬,立夏已過将近小滿,南方的雨時不時就嘩啦啦的從天上傾瀉而下。

深夜航班落地,江碧溶打開手機,看到了嫂子樊馨的未接來電。

她回撥過去,“嫂子,還沒睡呢?”

“沒呢,你什麽時候到家?我等你。”樊馨正在熬粥,已經好了,她關了火,從廚房走到客廳。

江碧溶哦了一聲,“還要一個多小時罷。”

挂了電話,她叫了個專車,從機場趕回城南的江家。

已經很晚了,路上只有昏黃的燈光,她從車窗看出去,只覺得燈火像一條蜿蜒不見首尾的游龍。

天又下起了雨,江碧溶聽見電臺的深夜節目放起了歌,她閉上眼發起呆來。

過了不知多久,司機大叔提醒她:“姑娘,到了。”

她下車拿了行李上樓,樓道燈亮了起來,有着十幾年房齡的建築樓道狹窄,電梯也破舊,上升時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江家在九樓,說是三房兩廳,但其實面積不大,到處都是孩子的東西,顯得有些亂。

樊馨見了她很高興,甚至有些激動,“阿溶,這次回來……就不走了罷?”

迎着她有些小心又很期待的目光,江碧溶眼底有些發脹,她低了低頭,喝了口熱粥,“嗯,不走了。”

從二十二歲畢業到二十九歲,她在外漂泊了七年,這七年裏她如浮萍一樣在這世間游蕩,今天這裏,明天那裏。

她習慣了用忙碌來讓自己忘掉往事,也忘記對親人的思念,這七年裏,她回家的次數一雙手就能數得過來。

直到上個月,老板問她要不要回S市發展,這邊分所剛剛改組,她調過來,可以立刻當上審計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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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想,就答應了,晚上下班回到住處,洗澡時她在鏡子裏看見自己眼角似乎有了一道皺紋,忽然想起,翻過年,她就三十歲了。

花了那麽長時間忘記一個人,她做得還不夠好,可是也願意學着從此去面對新生活。嫁人生子,平平淡淡,從一而終。

只是那個人,也許未必是她想要的那個。

時光曾經掩埋多少往事,那年七夕燈火如海,長風穿過重重屋宇,風流少年皆似他,最終還是不能幸免,各自遠走天涯。

第二天一早,江碧溶還沒醒,就聽見門外一陣喧嘩,“都怪媽媽,這麽晚才叫我。”

這是小侄子江承的聲音,奶聲奶氣的,惹人憐愛。

嫂子的聲音隔着門傳進來,“承承說話小聲點,姑姑還沒起。”

“姑姑回來了?”江承記得他姑姑,因為姑姑總是給他寄衣服玩具和好吃的回來。

江碧溶從床上坐起來,順了順頭發,赤着腳下地去開門,“承承。”

承承扭頭一看,見到一張有些陌生的臉,愣了愣,“……你是我姑姑?”

大哥江州吸着一瓶酸奶走過來,拎住兒子的衣領往上一提,“廢話,這就是你姑姑,讓你看照片你都記不住?”

“姑姑……姑姑……比照片好看。”承承扭着小身子,努力辯解着,都是因為真的姑姑比照片上的好看啊,所以他才沒認出來的,才不是記性差!

吃過早飯,江碧溶跟嫂子說了聲準備搬去離事務所更近的城東去住,那裏還有一套托大哥大嫂幫她買的單身公寓。

樊馨想想也好,“等你哥去打掃了再搬。”

江碧溶應好,出了門去公交站坐車。

遠華會計師事務所在S市的分部坐落于市中心CBD,前臺小姐不認得她,問她要找誰,她愣了愣,目光落在自己身前,才發現自己沒有帶工作證。

連忙把工作證從包裏拿出來戴上,然後徑直去了人事部,接待她的人事經理是曾經在G市總部共事的岳如瑾,“好久不見,知道這次是你調過來,我松了好大一口氣。”

江碧溶和她的關系不錯,聞言就笑着調侃她,“難道是因為我比較好欺負?”

“哪裏,你別冤枉我。”岳如瑾嗔了她一句,轉身關上門,“不過老實講,我也是真的很害怕遇到難搞的人,實在是……無法形容。”

江碧溶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卻沒接着她的話繼續聊這個話題,而是問起了自己的工作內容。

岳如瑾給她辦好入職手續,親自帶她去辦公室。遠華S市辦公室占了中心大廈十六樓整層,空間寬敞,視野開闊,在窗邊能看見遠遠的江面。

江碧溶的位置在整個辦公室的中間區域,類似于普通公司職員的格子間,而四周臨窗的獨立隔間有兩種,一種是合夥人的獨立辦公室,另一種略簡單的則是給高級經理們準備的。

她把自己的紙箱放下,向看過來的新同事們打招呼,“大家好,以後多多關照。”

岳如瑾領着大家拍完巴掌,很快就走了,五六月正是畢業季,會所剛剛搞了招聘,有一批應屆生要入職。

信息部有人送了新電腦過來,江碧溶還沒來得及給電腦設置密碼,合夥人助理就來找她了,“江經理,唐總找您。”

她放下手裏的鼠标連忙去了合夥人辦公室,“唐總,您找我?”

找江碧溶的合夥人姓唐,叫唐邈,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性,已經在遠華服務了十五年,一路從普通審計員做到了合夥人,許多剛進來的小朋友們都把她當做自己的目标。

她圓圓的臉上架着副眼鏡,笑起來會有兩個酒窩,很和善的樣子,但江碧溶知道,這是個拼命三娘。

“碧溶來了,快坐。”唐邈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招呼她,待她坐好了,立即便說出了自己找她的目的,“現在有個項目已經快結束了,是顧氏建築設計的上市審計,我想讓你參與進來,這次做好了,以後你的工作也好開展。”

江碧溶沒有想到工作來得這麽快,但她一直以來就是對工作來者不拒的态度,立即便應了下來。

唐邈很滿意她的态度,笑道:“我已經交代他們好好配合你了,之前去總所開會就聽你們陳經理老是誇你,這次你過來,我可是非常期待。”

她說的陳經理,是江碧溶在G市總所的上級,聞言她就笑了笑,道了聲謝,然後就出去繼續整理自己的東西了。

或許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天然就能夠在職場混得如魚得水,比如江碧溶。

過去七年,她在G市總所看着身邊的同事來了又去,當年和她同期的同事有的早就已經跳槽,她還在那裏,從一個小朋友成長為資深審計員。

她謹守職場規則,處處與人為善,雖然不能人人交好,但也沒人對她有什麽大意見,總不會再晉升時給她下絆子。

但這種妥當體貼有多少是用委屈自己換來的,只有她知道。

或許是她一直散發着和善的氣場,才坐下沒半日,就漸漸和大家熟悉了起來,看來明天就開始的工作應該會有個好開始了,她這樣想着,心裏多少松了口氣。

這時人事部的工作人員帶了個小姑娘過來找她,“張經理,岳總讓我領個人給您看看。”

江碧溶愣了愣,擡起頭去看對方,目光落在他身後的女孩子身上。

女孩很年輕,應當大學剛畢業,也很漂亮,一雙潋滟的桃花眼讓她有種似曾相識的錯覺。

她笑了笑,“怎麽,你們岳總找我看相?”

對方也笑了起來,“這是岳總派來給你幫忙的小朋友。”

江碧溶聞言立即笑了笑,“替我謝謝你們岳總。”

對于剛剛入職的新人,遠華內部習慣稱他們為小朋友。

“老師好,我叫陸熹,東暾澹未熹的熹。”女孩子沖她鞠了個躬,介紹自己道。

江碧溶目光一閃,笑了起來,“名字很好。”

顧熙抿唇笑笑,坐在位子上,聽信息部的同事教她怎麽設置電腦密碼。

有助理審計員把一沓文件拿給江碧溶,“溶姐,這些是顧氏的材料。”

江碧溶點頭道謝,剛要翻開,就聽見陸熹有些詫異的問道:“老師,我們是要做顧氏建築設計的案子麽?”

“是啊,怎麽了?”江碧溶反而愣了愣。

陸熹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态,立刻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家裏的哥哥在那裏上班。”

“那你了不了解,給我講講?”江碧溶聞言笑着應了句。

陸熹眨了眨眼,她的确很了解顧氏,但卻不知道該先從哪裏說起,“顧氏的總經理姓顧,叫……”

“公司規模如何?”江碧溶打斷她,問着自己關心的問題,到這一步,顧氏已經經過了立項和改制,早已進入到了股票發行籌備階段,不了解情況的只有她一個人。

陸熹見她似乎已經開始進入工作狀态了,不敢再猶豫,“顧氏現有近兩百名員工,絕大部分是建築師、規劃師、景觀設計師,主要項目遍及城市規劃、住宅設計和景觀設計……”

江碧溶此時對陸熹的表現挺滿意,雖然看到她有片刻猶豫,卻沒放在心上,直到第二天,她才後悔自己沒有讓她從頭開始講。

顧聿銘從會議室出來,財務總監淩勉之跟在一旁,對他道:“遠華的人已經來了,你要不要去見見?”

“你去不就得了,律師來了沒有,來了老黃你去見見。”顧聿銘摸了摸袖子,腦子裏只想着接下來要去做的是什麽。

管法務的黃仲達應了聲好,聽到助理說律師已經來了,急忙就離開,越是項目往前推進,就越是不能掉以輕心。

顧聿銘并不想去見什麽審計員,但淩勉之卻道:“今天是小熹第一天上班,你不想看看?”

聽他提到自己的妹妹,顧聿銘猶豫了一瞬,就改變了主意,“那就去看看。”

遠華派出的審計組入場,顧氏特地騰出了一個會議室供他們使用,淩勉之囑咐手下一定要全力配合,以求一切順利。

江碧溶作為領隊的項目經理,一坐下就開始參與到工作中,在她加入之前,唐邈已經領着大夥兒制定了具體的工作安排,她只要蕭規曹随即可。

室內只有偶爾的讨論聲,每個人都在忙碌,不管是審計員,還是顧氏自己的財務。

門被敲了一下,江碧溶還沒擡頭,就聽見顧氏的財務起身道:“顧總早,淩總早,這位是遠華的江經理。”

江碧溶忙放下手裏的報表站起來,轉身正想笑,就看見了兩張熟悉的臉孔,那還沒來得及浮上來的笑僵在了臉上,“……顧總,淩總。”

淩勉之也很驚訝,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只好束着手站在一旁,緊張的望着面前這倆人。

相較于他的驚訝,顧聿銘除了激動,還有如釋重負,他以為自己已經學會了喜怒不形于色,但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才知道學得還不夠。

他張了張嘴,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中擠出來,“……阿、阿溶,你果然……你終于回來了。”

你回來了,短短的四個字,他準備了六年,終于可以說出口。

可是那個人臉色劇烈變幻,有痛苦,有迷茫,有憤怒,最後停留于漠然。

“阿溶,我……”顧聿銘走了進來,直接走向江碧溶。

江碧溶下意識的倒退了兩步,退到了陸熹身邊,目光警惕的看着他,“顧總,請自重。”

顧聿銘腳步猛的一頓,“阿溶……”

他叫了一聲又一聲的阿溶,江碧溶的胸口湧動着越來越明顯的惱怒,他有什麽資格再這樣叫她的名字!

大家都被這一幕驚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桌邊,想幫江碧溶說話,又不知該不該開口,只能幹看着。

顧聿銘一味盯着江碧溶看,面色欣喜和愧疚交替出現,又重歸于單純的激動。

“顧總,咱們該出發了,不能讓萬總等咱們。”封時樾突然闖了進來,打破了此時會議室裏的僵局。

顧聿銘猛的回過神來,他想起了一會兒要去和一個地産公司的老總談項目,他不能遲到。

但面前這個人是江碧溶,他攢了很多話想和她說,想告訴她,當年他錯了,但也是有原因的。

“顧總有工作,不妨先走一步。”江碧溶垂下眼,覺得掌心快要被指甲刺破了。

顧聿銘突然伸出手來,握着她的肩膀,語氣很着急似的,“阿溶你別這樣,我……你知道的,好容易等到你回來了,我有話跟你講……你等我回來。”

聽他說完這話,江碧溶不做聲,垂着眼看着地面,在他放開自己時才擡起頭來。

年青的男人面孔容長英俊,下巴剃得青光,桃花眼細長上挑,眼尾細而略彎,微微帶着粉色,鼻梁挺拔,鼻尖卻微微下佝,一頭墨濃的頭發,處處都打理得妥妥帖帖的。

他身段颀長,着了貼身剪裁的西服顯得分外英氣。

江碧溶的眼卻忽然有些疼。

他最後還是轉身走了,他有業務要去談,可是她看到的,卻是九年前那個義無反顧離開她的背影。

顧聿銘,你只會等,卻從不肯去找。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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