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Chapter 11
Chapter 11
晚上飄了一場細細的雨,第二天一早,楊暄就忙碌起來。
他将昨晚泡好的玉米種子從鐵桶裏撈出來,放進盆裏擦淨,撒上紅色的拌種劑,單只手上綁緊塑料袋後伸進盆裏攪拌,等拌得差不多了,将镢頭和盆一起搬上了三輪車。
臨走前,楊暄進屋敲敲門:“姥爺?姥爺?”
喊了幾聲沒有得到回應,他剛想推門進去,就聽到了屋內傳來翻身的動靜,順帶着宿醉後不耐地悶哼。
楊暄的動作停止了,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起來之後直接來地裏吧,我自己一個人一天弄不完。”
仍舊是沒有回應,楊暄便推着三輪車出門了。
上車沒蹬兩下,他就碰到尤思嘉。
她搬着小馬紮坐在門口吃早飯,伸長胳膊将剛剝下來的雞蛋殼扔進遠處的下水道裏,随後低頭咬了一口雞蛋尖尖的一頭。
看見楊暄後,她鼓囊着臉朝對方揮手。
楊暄按下前面的剎車把,聽見她含含糊糊地問他去幹嘛。
“下地幹活,撒種子。”
“好玩嗎?”尤思嘉咽下食物,“好玩我也去。”
楊暄不知道怎麽說,想了半天,語氣猶豫:“應該會很累?”
尤思嘉說了句好,把還沒吃的另一個雞蛋塞進口袋裏,直接起身過來往三輪車上爬。
楊暄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上來,讓她坐在後面的小板凳上。
三輪車在不平的土路上叮叮當當響着,沒一會兒尤思嘉就從後面貼近,問他:“你吃早飯了嗎?”
楊暄說吃過了。
尤思嘉悶悶地“哦”了一聲。
“怎麽?”
“我還有一個雞蛋,還有兩個蛋黃……”
楊暄想起什麽,就笑:“你不吃蛋黃是不是?”
尤思嘉滿懷期待地問:“那你吃嗎?”
他沒回頭:“可以,給我吧。”
話音剛落下,尤思嘉就從後面遞過來了半個雞蛋,楊暄偏頭抿到了嘴裏。過了沒半分鐘,他還沒完全咽下去,後面就又遞過來了一個。
等到了地裏,楊暄跳下車,第一件事情就是從後面拎出來水壺。仰頭灌了兩口水後,他才感覺嗓子順了很多。
早晨的日頭輕柔,黃餅一樣懸在東天上邊,趁還沒變成紅稠毒辣的顏色,楊暄趕緊扛着镢頭開始一點點犁地。土壤被翻開一道,茶褐的潤土就從地這端延伸到地那頭。尤思嘉在田頭雜草處撲螞蚱,等楊暄鋤到這端,就舉起來讓他看一眼。
他幫她把幾只螞蚱都串到一根草上,随後返到三輪車上,端着盆子戴上手套,一米種三棵,走一步往裏面扔幾粒玉米種。撒完一道,再次返回,用镢頭背面刮一層薄土蓋上,吱嚓的鋤地聲蓋住他忽輕忽重的腳步。
新土的氣息愈發濃烈,尤思嘉坐在地頭曬着暖,看楊暄來來回回不停歇,跳下來要幫他。
種子外面裹着紅通通的農藥,他不敢給她,只去三輪車裏給她拿了個小鏟子,讓她跟在後面蓋土。
日頭升高,周遭的氣溫變得烤炙,楊暄頻頻望向延伸的路外面,一整個上午,姥爺都沒過來。
他看着尤思嘉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臉,把挂在後背上的帽子蓋在了她頭上,領着她到樹蔭底下坐着。
他原本帶了兩人份的午飯,餐盒裏泡着油汪汪的野菜炖豆子,還有用塑料袋裹着的一疊厚煎餅,他卷了幾張遞給尤思嘉。
尤思嘉早晨只吃了兩個雞蛋白,加上一上午跟在楊暄後面壓根也沒閑着,她早就饑腸辘辘,此刻接過卷餅低頭就啃,蹭得嘴邊都是油跡。楊暄站起來揪了兩片幹淨的楊樹葉子,讓她把臉給擦幹淨。
兩個卷餅下肚,尤思嘉抱着水壺開始噸噸噸喝水,吃飽喝足困勁也上來,倚在樹幹上眯瞪着兩只眼睛。
楊暄把帽子和外套蓋在她身上,忽然察覺身後有腳步聲。
原本以為是姍姍來遲的姥爺,轉身一看,竟然還是之前的那人。
他看見楊暄後,仍舊是笑呵呵的樣子:“又見面了。”
楊暄瞧他一眼沒吭聲,站起來繼續往地裏走。
這人也跟着走:“躺那睡覺的小女孩是你什麽人?”
“鄰居家的妹妹。”楊暄重新撿起镢頭後說道。
“哦,那看着和我孫子年紀差不多,也是上二年級?”
楊暄沒回答他,只是覺得這人一看就是個有錢人,有錢人喜歡來這邊算命,有錢人還有閑心去操心別人的事情。他只反問:“你不是本地人吧?”
對方瞧他一眼,說自己是從市中區來的,做度假山莊的生意,這一段時間都在春河鎮旁邊考察,講了一堆自己的事情,最後又問他去沒去過市中區。
楊暄沒吭聲。
他去的地方很少,每月會在農歷的固定幾天,騎着三輪車帶着姥姥去鎮上趕集。過年前後,也偶爾會坐大巴到亭山的商城逛一逛,采買過年的東西。荷城有五區一市,春河鎮屬于亭山區,是荷城少有的貧困縣。從小到大,他的足跡只在這附近轉悠。
楊暄繼續往前密密地鋤着地,對方下了田埂,戴上手套跟在他後面撒種子。
這次見面就像拉開了對方的話匣子,喋喋不休的聲音落在土地裏跳來跳去。這人端着盆子跟在楊暄後面,一腳深一腳淺地撒種子灑到地頭,忽然擡頭,日光在他的眼鏡上反出白花花的影,末了他終于來了一句:“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老是打聽你,總是來找你?”
楊暄額上布滿了汗,他的手心裏也都是汗。
尤思嘉一覺醒來已經是下午,她把蓋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拽了下來,整個人睡得暈乎乎的。
她走到田埂上,發現地裏除了楊暄,四奶奶不知道什麽時候也來了,她一邊抛種子一邊眯着眼瞧她:“小思嘉,睡醒啦?”
尤思嘉迷迷瞪瞪點點頭:“幾點了?”
“吃完晌午飯從家裏出來的時候看了一眼表,是一點出頭,路上加上幹活的時間,現在得三點多了,你要回家?”
尤思嘉又點點頭。
楊暄停了手裏的活,要上來送她,尤思嘉擺擺手拒絕了,她把衣服疊好放到三輪車上,一路揪着野花野草,慢吞吞地往回走。
尤思潔見她裹着一身土和雜草進門,嫌棄得要命:“你又野哪去了?中午飯都不回來吃,趕緊把你那髒衣服脫了!”
尤思嘉只好換了一身衣裳,把沾滿土的髒衣服丢進盆裏,搬着盆到院子的水龍頭下面,往盆裏胡亂撒上一圈洗衣粉加水泡上,接着她就跑進屋,搬着小凳子在電視機前面看電視。
看了沒多久,尤思潔就過來把遙控器奪了過來,命令她把泡着的衣服給洗了。
尤思嘉不敢反抗,蹲在院子裏開始洗衣服,磨磨蹭蹭洗了一下午才晾上。
等吃完晚飯,遙控器的歸屬權才重新回到了她手上,剛蹲在電視機前沒幾分鐘,外面熟悉的吵鬧聲就吸引了尤思嘉的注意。
她跑出去,走到斜對門,悄悄地透過門縫往裏面看。
果不其然,四爺爺又醉醺醺的躺在了地上。
天逐漸熱,為了防蚊子,堂屋外換上了紗窗門,屋內有四奶奶壓抑不住的哭聲,絲絲縷縷地透過紗窗飄出來傳到她耳邊,一陣又一陣。
尤思嘉用手指輕輕撥了一下門,視線擴大,夥房燈泡散發出來的昏黃光線照亮了小院裏的滿地狼藉,她的目光在裏面來回溜達了一圈,卻沒有看到楊暄。
尤思嘉轉身,還沒走幾步,突然頓住腳步。
狗窩旁邊有一道沉默的影子。
楊暄坐在狗窩旁的石頭上,脊背緊貼着牆壁,大黃則盤起身子,緊貼着他的小腿卧着。
尤思嘉走近,他才偏過臉來瞧她,昏暗之下,他的眼睛潮濕且明亮。
她起初沒說話,随後楊暄往旁邊移動了一下,給騰出來一塊位置,尤思嘉就坐在了他的旁邊。
兩人一起靜靜聽着院內的聲音,哭泣聲一旦起高,怒罵和摔打的聲音也就襲來。
尤思嘉的鞋底碰到了石頭,小聲問道:“他為什麽喝酒?”
楊暄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心情不好就會喝酒。”
“他有什麽心情不好的事情嗎?”
“太多了,”楊暄嘲諷一般彎下唇角,“今天是因為修車沒賺到錢,因為我和姥姥回家太晚,沒人給他做飯。”
“可是你和t四奶奶今天都在地裏幹活。”
楊暄又不說話了,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麽。
尤思嘉又問:“那你吃晚飯了嗎?”
他搖搖頭,說自己不餓。
“你先走吧,”楊暄說,“我想繼續坐一會兒。”
尤思嘉跳下石凳,一步三回頭,慢慢地走回家了。
一直躺着的大黃突然站了起來,抖了抖身上的雜草,楊暄垂下手摸摸它的腦袋,它又重新蜷縮了下去。
尤思嘉沒過兩分鐘又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她掏了掏自己的口袋,神神秘秘地把東西往他手裏塞。
楊暄低頭一看,是彩色塑料紙裹的糖果。
尤思嘉聲音小小的:“你偷偷拿着,這是我姐之前……呃,她送我的。”
說完又把一個玻璃瓶子擺在他面前,撂下一句“這個送給你玩”,緊接着轉身跑開了。
還是之前裝汽水的玻璃瓶子。
楊暄拎起來晃了一晃,瞧見瓶底裏養着的海洋寶寶在水中上下漂浮游蕩,像一粒粒圓滾滾的珠寶。
院子內乒乒乓乓的聲音重新起來,渾厚的怒罵壓住嗚咽,姥姥的哭聲就拉成破碎長長的一道:“這日子過得有什麽盼頭……”
他坐在牆角,這話飄過來,一字一句聽得清楚,像在心上縫了一圈綿密的針腳。
楊暄握着玻璃瓶,控制不住地想起今天那人的話,還有他臉上的神情。
那人只幫他撒了一道種,卻說了一堆的話。
他說他姓陸,邊說邊拿着小樹枝在地裏劃出了痕跡,名字是新民兩個字。
陸新民有手機。巴掌大小,按鍵精巧。他在地頭接了一個電話,是一個男孩打來的。他挂掉後,聊起了自己的孫子,說他這些天跟着學校去了酒泉衛星發射中心研學。陸新民還說,他是這兩年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孫子在這裏,打聽了一圈,決定自己先來單獨看看他。陸新民誇他勤勞能幹,比起那個不争氣的兒子,他更像他年輕時候的自己。
他最後說,只要是他願意,他就能帶他過另外一種日子。
楊暄睡不着的時候,就在想,原來的日子是哪種日子?
上學放學,幫姥姥幹活做飯。說來也奇怪,如果日子有幾天變得清閑安生,他就開始提心吊膽,覺得這幾天像是偷來的,等姥爺喝了酒,拳頭落在他身上,一顆心才能奇異地放在肚子裏。
雞飛狗跳的日子還是要慢悠悠地過,楊暄騎着車帶着尤思嘉上下學,她在後面坐着的時候越來越不老實,會折了野花別在他耳後,晃蕩着兩條腿哼着他聽不懂的歌。
播完種子後下了幾場雨,玉米一日一日茁壯成長,他載着尤思嘉晃悠悠地經過青紗帳一般的玉米地,時不時想起陸新民的話。他這才意識到,原來陸新民那時不僅灑了玉米種,還在他心裏播下了不安晃動的意念。
他從未講過遇到陸新民的事情,關于“媽媽”的話題,在姥姥姥爺那裏是一個不能提的禁忌。
但陸新民不再出現了,漫長的暑假卻如期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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