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Chapter 19
Chapter 19
電話另一端的人,尤思嘉差不多能猜到是誰。
尤明的聲音時斷時續,音調忽地揚起、忽地下墜,你來我往,費了好大勁在掰扯。這讓尤思嘉想到自己很小的時候跟着奶奶去趕集,她也是用這種語氣和商販讨價還價——
這邊加,那邊減;她指瑕疵,她扯款式;買家佯裝不要扭頭就走,賣家“哎哎”兩聲直追過來。最後奶奶勉為其難地收下砍價一半的物品,對方則是痛心疾首、直呼做了虧本買賣。
懷裏的皮皮掙紮了幾下,尤思嘉把它的兩只爪子給按下去,示意它不要出聲。
皮皮看她,她看皮皮。皮皮是搖尾乞憐的小狗,但她不是。
等尤明挂掉電話,尤思嘉輕手輕腳出了門,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才進去。
皮皮作為不速之客,果然沒有被接納。
尤思嘉只好拿不穿的衣服墊在紙殼子裏面,給它做了個窩,又将紙殼子放到了樓道裏面,喂了它幾根火腿。
晚上躺下後,翻來覆去睡不着,尤思嘉想起來看一眼皮皮,剛坐起身子,就聽到了尤明和林慧敏在吵架。
房間關着門,平常說話的音量聽起來輕微,除非雙方互相都動了氣。
尤思嘉聽了一會,果不其然又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只好重新躺下。
第二天,尤思嘉早起去上學,尤明也在客廳,說要開車送她。
在路上,他破天荒地說起了林慧敏懷孕的事情。
尤思嘉眨眨眼睛,問:“那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呢?”
“目前還不知道,”他頓了頓,“你今天下午放學,就別去輔導班上晚自習了,我來接你。”
尤思嘉實在沒想到,尤明放學後竟然會帶自己去買鞋子。
平常的衣物都是林慧敏帶她買。班裏的絕大部分同學家境優渥,和他們相比,尤思嘉的穿着打扮沒好到哪兒、也沒差到哪兒,衣服基本上以舒服大方為主,固定的運動品牌,少女的款式。
十來歲的年紀,虛榮心也旺盛。外面既然披着校服,那唯一能顯露比較的就是鞋子。
尤思嘉不太在意這個,但是尤明指了指那雙限量款讓她去試的時候,她還是小小地驚訝了一下。
“閨女漂亮,當爸的也舍得花錢。”店員一邊包裝一邊誇。
面對吹捧,尤明提起唇角,緊接着覺得這個笑容來得似乎不合時宜,又立馬收攏。
尤思嘉此刻在看店裏的鏡子,她偏偏頭,長長的馬尾從肩膀滑下來。這個角度,尤明的表情變化一覽無餘。
他們回家接了林慧敏,随後直接去了最近新開的一家餐廳吃飯。
房間是提前定好的,落座後,尤明把菜單遞給尤思嘉:“你挑幾個愛吃的。”
沒有客人,不是節日。收到鞋子的時候猜到了七八分,此刻坐在裝潢明麗的包間裏,尤思嘉只覺得似曾相識。大人對待小孩,行事風格總是那麽類似。
但她還是把菜單拿給林慧敏一起看:“這家店我們同學都說好吃來着!”
林慧敏興致不高,上了菜也只吃了幾口,便撂下了筷子。
晚上睡覺前,林慧敏果然進來她的屋,說要和她聊聊天。
尤思嘉穿着睡衣還在看書,聞言便乖乖坐到了她的對面。
林慧敏看着她的臉,醞釀了好一會兒都沒說出話來,最後要起身:“讓你爸來給你說。”
“我知道怎麽回事。”
林慧敏起身的動作凝固住:“你知道?”
“我知道,我聽見——”尤思嘉頓了一下,尤明和尤志堅撞在一起 ,她甚至都不知道怎麽稱呼。她最後只說:“我聽見他們打電話了。”
林慧敏望着她,最後像下定決心一般:“你是怎麽想的呢?你如果不願意再回去,我再和爸爸商量一下……”
“我想……”尤思嘉說了兩個字停住,擡眼看了看林慧敏。
林慧敏不是失職的母親,和劉秀芬相比,甚至更細心、更溫柔,更重要的,是她問了自己的想法。
當初收養她的原因是什麽,尤思嘉大概也知道。
這幾年她在教育資源優渥的學校上學,和同學們一起參加課後輔導,暑期去研學旅游,分享動漫,去寬闊的影院看電影,攀比電子産品和衣物。尤明和林慧敏喜歡乖巧的孩子,她除了剛來那一年經常被老師叫家長,後來不知不覺間逐漸也變得安靜。
可她清楚,這不過就是在玩一個扮演游戲,她永遠是一個野孩子,她做夢都在那個下着雨的秋夜往回跑。程圓圓是她最好的朋友,但是程圓圓不是她的同類。
這些都不夠。
只要人一輩子釣過一次鲈魚,或者在秋天見過一次鸫鳥南飛,瞧着它們在晴朗而涼快的日子裏怎樣成群飛過村莊,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個城裏人,他會一直到死,都盼望自由的生活。
摘自契诃夫,《醋栗》
“回家”這個字眼,從八歲一直到十四歲,尤思嘉終于能說出口。
确定下來後,尤明就馬不停蹄地幫忙辦理轉學手續,回去的日子定在四月的一個星期日。
前一天的周六,尤思嘉上完課後去了程圓圓家裏,拎着兩份冰沙。
菠蘿冰沙堆成綿密的小山,在玻璃盤裏融化成涓涓的溪水,程圓圓握着勺子邊哭邊打嗝。
尤思嘉又抽了幾張紙過去,安慰她:“圓圓,你要勇敢一點,我家離這裏好像不算特別遠。”
“那、那你回去,我能去找你嗎?”
“當然可以啦,”尤思嘉繼續道,“那皮皮就交給你了,如果你爸媽不讓養,你就送給別人就好了。”
程圓圓紅着眼睛點頭。
陸澤銘騎着山地車慢悠悠回家,他騎車時喜歡聽歌,白色的有線耳機從口袋延伸出來,繞過上衣,貼着領口。
春日夕陽下墜,比往日更加暖洋洋,住宅區寧靜安詳,小道僻靜,空無一人,只剩下紅磚牆上纏了嫩黃色的薔薇花,微風輕拂過來,花瓣呼啦啦往地上落,有人不懂憐香惜玉,正蹦蹦跳跳地從花瓣上無情踏過去。
陸澤銘剎住了車,把耳機拽下來。
與此同時,他看到前方的尤思嘉走着走着,突然把書包卸下來,像個中二少女一樣,拽着帶子搖晃了幾下,接着伸手就把書包往天上抛。
抛上去的書包碰到蔓延出來的花,墜下去時帶走幾朵花瓣,尤思嘉跑過去接住,随後重複剛剛的動作,繼續抛上抛下,樂此不疲,嘴裏還念念有詞。
陸澤銘往前騎了幾步,到她後面才聽清楚——
“……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
李白,《蜀道難》
”
尤思嘉剛背完這句詩,再次落下來的書包突然張開了嘴,裏面的書本呼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
陸澤銘見她就像一個傻子一樣被砸了個滿頭,又忙不疊地蹲下來滿地去撿,也不知道在樂什麽。
他下了車,快走兩步過去,瞧着滿地的書本,勉為其難地蹲下去和她一起撿。
尤思嘉邊撿邊轉身,而他剛好去撈她旁邊的那本書,兩人碰巧頭撞在一起。
尤思嘉接過他手中的書,捂着腦袋說了聲謝謝。
随後她起身抖了抖書包,哼着不知道是什麽調子的小曲,繼續晃悠悠地往回走。
陸澤銘愣在原地,後知後覺一般,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周日清晨,尤明開車送她到了汽車站。
在尤思嘉還沒下車之前,他清了清嗓子: “這些年我們吃穿用度,都沒虧待你。”
“你回去呢,我和你媽也過意不去,往你爹卡裏打了幾萬塊當之後的學費,然後你媽昨晚上也給了你點零花錢。”
尤思嘉抱着書包點點頭。
尤志堅同尤明之前就已經商量好,會在八點來車站接她,但此刻已經過了十分鐘,對方還是不見蹤影。尤明打了個電話沒打通,便看了看表:“我待會兒還有事,我把你爹電話給你,你在車站等他。”
尤思嘉繼續點點頭。
于是她從後備廂掏出一個裝衣服的大行李箱,一個手提袋,背上大書包,臂彎還挂了一個手提袋,站在汽車站旁邊等着。
等尤明駕車揚長而去後,她費了好大力氣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開始給尤志堅撥電話。
從八點等到十點,電話撥了三個,仍舊無人接聽。尤思嘉只好拖着大包小包,看着指示牌,自己獨自往站臺走。
去春河鎮的汽車在倒數第二輛,候車時間即将結束,坐在前方的駕駛員已經啓動發動機,整輛大巴就像一個風中不停抖動的破舊紙盒子,轟隆隆的聲響連帶着前門踏板和屁股下的座位一起震顫,尤思嘉抱緊自己的行李,就這麽搖搖晃晃地出發了。
抵達春河鎮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尤思嘉從腦袋裏搜刮出小時候的零星記憶,選擇在鎮中心下車。
春日風大,沙土漫天飛揚,她灰頭土臉地颠簸了一路,剛下車就被喂了一嘴沙子。
尤思嘉“呸呸”吐了兩下,又重新摸出手機,懷着t有棗沒棗撈一杆的心情再次撥出去電話,她一邊聽着“嘟嘟”的聲響,一邊打量着下車的地方——
這裏并沒有發生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
她下車的地方,往北走幾百來米就是春河中學,她以後就要在這裏上學了。而今天上午應該是春河大集,到了下午人流逐漸稀少,這才露出馬路沿子後面破舊的店鋪。
不出意料地,話筒傳出來的仍舊是冷冰冰的機械女聲:
“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播……”
尤思嘉在路邊瞅了半天,把行李拖到對面,最後決定問一下路。
路兩旁紮着一排這種半新不舊的鋪子,左邊是一家賣化肥的店,右邊則是一家又小又窄的修車行,門頭都是齊刷刷的紅底白字,掉漆的掉漆,壞字的壞字,倒透露出整齊的醜陋來。
化肥店沒開門,修車行外面蹲着一個邊吸煙邊等着修車的中年男人,他的電瓶車被架起來,後面的車胎被人扒拉了個精光。昏暗的店裏有瘦削模糊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叮叮當當翻騰什麽東西。
她先問了在地上抽煙的大叔:“叔叔,你知道尤家村往哪走嗎?”
對方吐了口青煙,指了指一個方向:“只知道往南走,具體你問問裏面的小青年。”
尤思嘉只好松開行李箱,繞過地上淩亂的各種工具和裝水的盆子,往裏走了兩步——
店內極其狹小,屋內牆上挂着各樣的扳手配件,而裏面原本蹲着的人突然從地面上直起身來,伸着手去夠木架上的工具。
木架剛好遮住了他的臉,尤思嘉能看清楚這人有很高挑的個頭,兩邊的袖子被撸到了臂彎,肩寬,露出的小臂勁瘦有力,上面的筋脈随着動作微動。他身上挂了一件黑色的皮革罩衣,能隐約瞧見油污凝成結塊,烙在罩衣前方,像暗淡的疤痕。
尤思嘉剛想喊他,突然聽到一陣震耳的轟鳴從遠處襲來,發動機裹挾着直逼耳膜的躁動音樂,在大白天就開始大搖大擺地炸動街道。
緊接着,兩輛極為拉風的摩托車在塵土飛揚中高調地大轉彎,“呲啦”一聲停在修車店前。
比車還拉風的是人。
兩輛摩托車,竟然呼啦啦跳下來了六七個青年人,年紀估摸着都不滿二十,而且穿着打扮都很……相似。
比如上身都是一樣的黑色皮夾克,深色緊身牛仔褲裹着麻稈腿,還有一水的黃色頭發和一溜通紅的腳脖子。
他們似乎和店主相熟,下來後搬起旁邊的馬紮直接就坐下,随後跷起二郎腿。
尤思嘉被這氣勢震撼住了,頓時往後退了幾步。
還坐在摩托車上的黃毛一號瞅了尤思嘉幾眼,聲音洪亮且熱情,大聲問:“修車?”
尤思嘉又往後退了一小步。
黃毛一號把音響停了,眯着眼睛繼續追問:“你說啥?”
“我……問路。”
剩下的黃毛二號黃毛三號聞言來勁了,七嘴八舌地要圍過來:“去哪?”
尤思嘉瞧了一眼堵在門口的這群人,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尤家村往哪走?”
“這不巧了嗎?”黃毛四號一拍腿,“這還真有家住尤家村的,哎——”
他往店裏探了探身子,對着一心忙着幹活、兩耳不聞門外事的人:“暄,這有你村人——”
這人還沒開口前,尤思嘉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震動了起來,她掏出一看,竟然是失蹤大半天的尤志堅打過來的,她趕忙轉身,邊走邊劃開手機。
“哎!別走啊小美女!”身後有人在扯着嗓子吆喝,“我們有車,可以幫你拿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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