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催眠

第31章 催眠

從老裴那兒出來時,厚重的陰雲已經快砸到頭頂,天上卻還是滴雨未落。

這樣光陰天不下雨的感覺,像是整個楓島都在發黴。

裴溪洄趁天黑前去了趟迷路海。

大海在退潮,灘塗上有很多人在撿螃蟹和貝類。

他湊熱鬧走到礁石群前,在一條狹窄的岩壁縫隙裏找到一片凹凸不平的玫紅色小鼓包。

這叫火山口,也就是縮小版的火山藤壺。

醜是真的醜,鮮也是真的鮮。

小時候他哥第一次帶他來趕海,就是挖這個回去給他煲湯,說喝了能治腿抽筋。

裴溪洄不認識這東西,拽着哥哥的衣角愁眉苦臉道:“哥,咱們家已經窮到吃石頭了嗎?”

“嗯,你吃嗎?”

他想不明白怎麽昨天還在吃大燒雞今天就吃醜石頭了,但聽哥哥這麽問了,胖乎乎的小臉上滿是堅毅:“哥吃我就吃!”

“跟着我吃石頭也願意?”

“嗯吶。”小裴溪洄一拍胸脯,特仗義,“我得和哥同甘共苦啊!”

不谙世事的年紀總是會有許多豪言壯志,認為自己随便說的一句“金口玉言”就能在十八年後得償所願,甚至還要費心去糾結一下:長大後是當科學家還是航天員呢?

但裴溪洄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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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夢想很抽象,不想做人,只想做海。

做一片沉靜的、無序的、不受任何外物束縛的海,哥哥則是飄蕩在海上的一條小船。

他背着哥哥,自由自在地在天地間暢游,想流向哪裏就流向哪裏。

可等長大後他才知道這夢想有多可笑。

哥哥不是小船,海水也不可能自由。

它流不出灘塗,抵達不了陸地。

海灣就是它的監獄,從出生起到之後的千萬年,它都被禁锢在這裏。

但世上安得兩全法,總要有舍才有得。

他既享受着海灣的庇護,又憑什麽再去肖想天空和陸地的自由呢?

不是沒試圖改變過,但血淋淋的代價已經擺在眼前。

日頭将落,裴溪洄提着滿滿一小桶戰利品,脫掉鞋襪,赤着腳,行走在夕陽映照下的沙灘上,久違地想起他剛被靳寒撿到不久的光景。

有些事或許在那時就已經注定。

五歲時的裴溪洄還不叫裴溪洄,而是裴西回——将他丢進大海的親戚給起的名字。

因為傳聞被扔到陌生地方害死的小孩兒會在死後化成惡靈,夜夜哭泣着爬往自己的故鄉。他的家在楓島東邊,親戚就給起名叫西回,誤導他的亡魂往西走,永遠別回來。

小孩子哪裏懂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只是某一天突然想起來問哥哥:我為啥叫這個名字呢?

靳寒不忍心告訴他實情,只說不知道。

“那它有什麽寓意嗎?”

他今天認識了一個朋友,叫夏海生,他說他的名字的寓意是,他是在海上出生的寶貝。

裴溪洄很羨慕,覺得連名字都有寓意的孩子一定是被父母盼望着出生的,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

“西回是什麽意思呢?”他滿含期待地望着哥哥。

靳寒瞎編:“楓島就在西邊,你爸媽可能是想你長大後從楓島回去。”

裴溪洄一聽就扁起嘴:“那我不要叫裴西回了!我不要從楓島回去!我不要離開你!”

“不回就不回,沒人讓你回。”

“這個名字不吉利,哥給我起一個新的!”

“我給你起什麽。”

“為什麽不給我起?我不是你的孩子嗎?”

他伸出小手,攥着哥哥的衣領用力搖,眼神那麽懵懂,表情卻那麽認真,說得鄭重又理所當然,仿佛他一輩子都會是靳寒的家人。

于是當天晚上,靳寒早早搬完麻袋,掏出當天所賺的五十塊去新華書店買了一本磚頭厚的漢語詞典,站在家門口的路燈底下翻了一晚上,給裴溪洄取了現在這個名字。

洄,水回旋而流,沒有出口。

他說:“既然你也不想走,那就永遠留在楓島,留在我身邊。”

-

入夜,陰雲漸散。

裴溪洄又燒到了38度,但比昨晚要好得多,沒那麽難熬。

“嗯,都是處理好的,我放冰箱了,明天中午你拿出來燒。”

他在給靳寒公司食堂的大廚打電話,交代人家明天把那桶藤壺炖了給哥哥煲湯。

靳寒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落地楓島,以他對他哥的了解,肯定會先回中心大廈處理這一周積攢的工作,八成要忙到晚上,午飯是肯定顧不上吃的

希望有這桶藤壺,能讓他多少吃兩口。

裴溪洄把臉埋進外套裏,深吸一大口,愁容滿面。

他哥說下午好起來的話,晚上就視頻。

但他現在燒成這個鬼樣,視頻肯定要泡湯不說,沒準還會招來一頓罰。

饒是如此,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給哥哥報了體溫。

沒想到下一秒視頻邀請就彈了出來。

他“嗖”一下翻過身,趕緊接通,支起被燒紅的臉蛋看着鏡頭:“哥!你還沒睡嗎?”

“你不報體溫,我怎麽睡得着。”

靳寒好像在影音廳裏,沒開燈,只有對面投影儀昏黃的燈光打在臉上,好似一層黃昏的濾鏡。

裴溪洄的指尖不自覺地在屏幕上摩挲,只覺哥哥的每一處五官,都刻在他心窩。

“難受嗎?吃飯沒有?”

“還好,不難受。”

“今天都幹了什麽?”

裴溪洄苦笑,心道你有什麽必要問我呢。

但還是把自己一天的行程事無巨細地報備了出來,包括去靳家。

靳寒垂眼聽着,并沒說什麽。

裴溪洄拿不準他的心思,主動坦白:“哥,今天中午,我其實沒吃你給我買的那個鲷魚燒。”

“我知道,雞湯裏有花椒怎麽還傻愣愣地喝進去。”

“走神了,沒注意。”

“以後一個人出去吃飯,記得先檢查,就算是我給你點的也一樣。我在能提前幫你看,我不在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每次都吐成這樣,你就算不心疼自己,也心疼心疼我。”

裴溪洄鼻腔發酸:“哥,我是不是太矯情了……”

從小就是這樣,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家裏日子本就過得苦,哥哥在外面幹一天苦力,回來還要費心幫他弄飯。

靳寒失笑,“小孩子挑食很正常,不算矯情。”

“我都二十三了,就你還把我當小孩兒。”裴溪洄翻過身來,裹得嚴嚴實實的外套被扯開一些。

靳寒看到他露出來的一小條白皙肩頭:“穿的什麽?”

裴溪洄臉一紅,倏地把外套蓋到頭頂:“哥給的那件衣服,就是沒味道了。”

“裏面呢?”

“嗯……”他哼哼兩聲,從外套裏鑽出半張臉來,蚊子似的說:“空的。”

靳寒一雙眼黑得似深潭,恨不得立刻把他抓過來囚禁在潭底:“想我想成這樣?”

沒離婚時,他每天晚上都會讓裴溪洄脫光了一絲不挂地睡在自己懷裏,裴溪洄也早就習慣被哥哥的氣息從頭到腳緊緊包裹。

這樣最原始的親密方式,能讓他們感覺靈魂都在彼此貼合。

“一年半了,我想得都要瘋了……”他覺得溫度可能又上去了些,眼眶變得很燙,好似下一秒就有淚流出來,很依賴地軟聲叫着:“哥哥。”

“我問你幾個問題好不好?你不想回答就跳過,但是別騙我,好嗎?”

靳寒并不意外,仿佛就在等着他來問:“嗯。”

“靳炎死了,你知道嗎?”

“知道。”

“是哥做的嗎?”

“不是。”

“那……是我做的嗎?”

“不是。”靳寒似乎覺得挺好笑,“我不會讓你沾這些髒事兒。”

“那我失去的那段記憶,和他們有關嗎?我真的是因為腦袋裏有淤血才會失憶嗎?”

靳寒驀地垂下眼,冷面閻羅般吐出一句:“這件事到此為止,別再查了。”

和裴聽寺一模一樣的說法,從他嘴裏出來,帶着強硬不容忤逆的力度,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裴溪洄一口氣堵在喉頭,聲音哽咽:“如果我執意要查呢?我想知道真相。”

靳寒沒作聲,手肘撐着膝蓋,就那麽坐在投影儀對面,冷硬的臉頰被覆上一層暖光,喉結上下滾動幾番後,沉聲說:“你要真相,還是要我?”

裴溪洄猛地瞪大眼睛,咬着下唇的齒尖沒控制住力道,滲出一縷血絲來。

他沒想到哥哥會用這個來威脅自己,吓得瞳孔驟縮,聲線都在發顫:“知道了,我不查了,別這麽說,幹啥吓唬我啊……”

看他這可憐樣,靳寒心裏酸得很,站起來走到室外去透氣。

曼約頓的雨停了,但廊檐下還是有雨珠滴答,他腳下的小水窪裏倒映着頭頂一彎月牙。

“崽崽,知道這件事對你沒好處。”強硬又溫柔的語氣。

裴溪洄猜到一些:“那是一段對我來說很痛苦的記憶,對嗎?”

靳寒聞言皺起眉,眼睛快速眨動了幾下,他很少這樣,光是想起某件事就感覺不适。

“好了,我不問了,哥不要皺眉。”裴溪洄隔着屏幕都想把哥哥的眉心撫平。

“會難過嗎?”靳寒問他。

“嗯?難過什麽?”

“我要求你不能對我有所隐瞞,可我卻瞞着你。”

裴溪洄想都沒想:“不會。”

“不管哥對我做什麽,我都不會生氣。”

“我永遠永遠,都站在你那邊。”

即便你在欺負我……

靳寒垂眸苦笑了一聲,那笑聲裏包含着很多東西:痛苦、愧疚、不得不做、甚至某個瞬間想要和盤托出的荒唐的沖動,但到最後只變成眼底兩圈漣漪。

“別太縱容我了,我想要的很多東西,你都給不了,再這樣下去——”他警告似的看了弟弟 一眼,“我會忍不住自己去取。”

那你就來取啊。

裴溪洄自我放棄地想:我已經見過了你所有的陰暗面,還是想愛你。

-

和哥哥結束通話,他坐到窗邊看月亮。

今晚月亮很低。

黃黃薄薄的一小片,栖在紅楓樹的枝桠裏。

他小時候總以為月亮是塊糖,那麽老大一個看着又甜又脆的,還沾着糖沙。

他就天天求月亮,快掉下來吧,快掉下來吧,掉下來能夠他和他哥吃好久,哥就不用去打工了。

後來靳寒真給他搞來一塊月亮形狀的橘子糖,有他的頭那麽大,要拿兩只小手抱着啃,他自己吃一口給哥哥吃兩口,開心得搖頭晃腦,還問靳寒:“哥你打哪兒整來的糖啊?是不是我對月亮許的願望實現啦?”

靳寒告訴他:“下次不要再對月亮許願,來找我許。”

“找哥許的願望都能實現嗎?”

“要看你許什麽願望。”

裴溪洄心想:那我想要哥哥的願望全實現,把哥想要的都給哥,但有一些,即便他已經很努力很努力了,還是不太能做到……

憂思易生怖。

他這一晚上輾轉反側,噩夢不斷。

不知道第幾次被穿着哥哥襯衫的靳炎吓醒後,他拿手機給一個沒有備注的號碼發了兩條短信。

-靳炎的手機在我這裏,找個懂的人來修。

-去曼約頓查一個叫徐呈的人,前楓島三院神經內科主任醫師,我的主治大夫。

發完他就把手機放在一邊,閉着眼睛假寐。

燒還沒退腦袋昏沉,反應就有些遲鈍。

手機響起來時他沒能及時去拿,耽誤了三秒。

就在這短短三秒裏,亮起的屏幕上彈出一條短信:你沒搞錯吧?三院确實有過一個大夫叫徐呈,但他不是神經內科而是精神科的,據說是國外深造回來的心理學博士,極其擅長催眠。

第四秒,裴溪洄拿過手機。

與此同時,那條短信消失了。

他看着什麽都沒有的屏幕還納悶,剛才确實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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