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相思楓葉丹

第12章相思楓葉丹

五歲時，因爹爹和西域私通書信、密謀謀反，我們王家滿門抄斬，我在奶娘的拼死相護下從狗洞逃出，僥幸活命；六歲時，被楓家在祁陽尋回，我隐姓埋名進入楓家，不幸又足夠幸運地在第一天就見到了在外治病數年的蕪慧。

蕪慧藏在她的一衆哥哥身後，怯怯地探出腦袋看我。

她的父親将她拉到跟前，和藹笑道：“這是我家小女兒，與你年級相仿，只是膽小了些，日後你領着她、她領着你，兄恭妹謙。還請小公子放心，日後必然會好好的。”

楓山上，陽光從上到下地灑下，透過茂密的楓樹，靜谧安好，讓人毅然決然地放下很多關于俗世的東西。

蕪慧聰明伶俐，端莊可愛。我尚未在滅頂之災中抽身出來，又獨自一人置于陌生的地界，故而喜歡待在幽靜之地，不愛說話、待人也是冷漠。蕪慧和我常待在一起，她的原因則很簡單，只是因為患病要求環境清淨。

蕪慧不是活潑好動的孩子，但她的話比我要多些，偶爾主動和我開玩笑，心情極好時也會偷跑到山中深潭釣魚。去釣魚之前，她也會叫上我，一開始是遵從父母之命，後來大概是因為習慣——她習慣了有個不善言辭的人默默待在自己身邊，和自己做同樣的事；我願意跟着則是習慣了在這陌生又複雜的世界裏有個別無二心的同齡人相陪，顯得我不是那麽孤苦。

在楓山上的最後幾年，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失所，昌平城內血流成河，只有楓家依舊祥和。

楓家家主，是蕪慧的父親，也是當年親自下山将我接回山上的義父。他這個人儒雅風趣，表面上一直似乎是不理世事的江湖人，但我知道，能冒死将我救下的人一定是個忠肝義膽、心懷天下、剛正不阿之人，不理世事只是他的保護色。

義父為這個亂世提了一個滅字，感慨世事，最後和我說：“等你長大了，若是要為你們王家讨回公道，不必顧慮我們。只是如今，你要藏好，不能被人發現你是王家遺子。”

我看向站在我們身後亭亭玉立的蕪慧，眼神閃爍——我必須報仇，為王家正名。家人忠貞，卻背上通敵叛國這樣莫須有的大逆罪名，九泉之下，他們必因心中滔天屈辱不入輪回、不得安息。

靖安王落獄不久，定遠将軍之子長桑玥帶着百姓皆知的真正帝王長桑笙揭竿而起，徹底拉開這場正皇綱的帷幕。

當我們聽到軍隊攻下了第一座城池時，蕪慧正在撫琴，她微微蹙眉：“也不知道爹爹和三哥哥如何了，不知道有沒有順利見到那位寫在聖旨上的儲君。”

她話音和琴聲混合着還沒落地，我手上就接過了小厮送來的書信。小厮表情凝重：“小公子，剛剛送來的，軍備不足，戰事吃緊，大公子為了确保接到此信便親自下山去接，不幸被箭射中，如今還在昏迷之中。夫人讓我将書信遞給您，要聽聽您的想法。”

琴聲猝然消失，蕪慧立刻站起，提起裙擺，着急地走出亭子：“快，我要去大哥哥那。”小厮連忙制止：“姑娘且慢，夫人要我等到小公子口信再領姑娘過去，姑娘莫急，且耐心等等。”

蕪慧很是不安，可憐兮兮地扭頭向我尋求答案：“爹爹和三哥哥不會出事的，對嗎？”父女連心，信中确實寫了義父在前線受傷、藥品匮缺，有性命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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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起書信，裝作若無其事：“無事，只是叮囑家族事務要繼續運轉下去。具體的方法，我晚上親自去和夫人商讨。”

我看向蕪慧，勾起唇角，哄道:“那裏有無所不能的将軍，號令天下的主姬，名義武力都足，三哥哥和父親身上還都有武藝，又是貴人，不會輕易上戰場。別擔心，我們先去看看大哥哥。”

我撫摸她揚起的後腦勺，試圖安撫她的焦慮。

“蕪慧，有我在。”

大哥的傷勢比我們想象中的更嚴重，蕪慧坐在房門外，執着地要等大哥醒來。

我和夫人出了院子，終于得以坦誠相待：“夫人，藥送不進去，我得親自下山。”

夫人猶豫了一會兒，拿定主意，她點點頭，欣慰道：“十年苦讀苦練，終到一見真章的時候。我相信你一定能把我的夫君和兒子安全帶回來。”

我作揖：“思邈定不負所托。”正打算退下，但還是忍不住扼住後退的腳步、開了口：“義母，我出去的消息不要如實告訴蕪慧，就說我下山盯着生意，以免吓到她。”

義母面色緩和，溫柔半笑道：“也就只有你如此溺愛她。她都這麽大了，還成天要你護着。好啦，我知道，不會告訴她。說實話，她那身子又能經得起什麽大事呢。”

在寝房收拾東西，照顧我多年的媽子千叮萬囑，哪哪都不放心。好不容易收拾完東西，手剛一停下，她又開始問我是否給小姐留下一封信？我果斷搖頭——“她不需要。”因為為了她，我就算已經被黑白無常拉住了，我也會從死人堆裏爬出來。

起義軍從北面來，藥材被皇帝下令基本都搜刮到南面。我們為了躲開朝廷的軍隊，只好分五路前行，每條路都選的是天險路。到北面最後一道防線時，僅僅剩下來十來人。

我在這座北方城池中輾轉難前，而藏在大山中的草藥還在等我們盡快送達起義軍中。我心急如焚。所幸關鍵時刻有村民給我們指出一條他們貨郎近日踩出來的小道，我們才得以将藥材平安送到軍營。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滅了我王家一門的皇族中人。其中兩位還是當年在長平皇帝面前頗得寵愛的人。主姬一身戎裝，持劍立于沙盤前，正和将軍比劃解釋。将軍聽聞聲音，擡頭，此人濃眉貌柔、如珠玉在側卻又不失将帥雄風。

主姬束發高環，五官分明，眉若遠黛，少見的大眼睛，大到她大笑起來依舊是一雙靈動自然的大眼睛，不會有失神之狀，能讓人清楚看到眼睛中的所有隐含意義。

主姬将我領到義父病床前，義父已能起身走動。

“當日連我都以為楓家家主要折在我軍營中了，”主姬微笑，“結果信剛送出去就有貨郎冒着生命危險特地将珍貴藥物帶了進來。”

義父拍着我的手背，既是鼓勵又是安慰：“你已經盡力趕來，路上千難萬險，我是知道的。你來得很及時啊，軍中好的傷藥都給我用了，你來了也算免了我們的後顧之憂。”

我跟義父說了說藥材的具體情況，而後才猶豫是否要告知大哥受傷的消息。

對此義父卻比我早開口：“家中狀況何如？蕪慧可好？病情可有反複？”

我當下決定繞開大哥受傷的消息，答道：“蕪慧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問了大夫，大夫也說應該日後不會再複發、是無礙的。義父你放心，有我在身邊看着她。”

義父點點頭，交代我：“若是我回不去了，家裏就交給你和雲栖了。至于蕪慧，我們只求她平安，嫁個平常人家也可以。”義父的言外之意很明顯。

我看向義父，起身，慎重彎腰作揖：“請義父放心，思邈定然照顧好蕪慧，護她周全歡愉。”

義父滿意地點點頭。

這時，外面又響起戰鼓聲，義父看了眼挂在板上的大恒疆野圖，緩緩開口：“快了。”

這是我們所有人的心之所往。

但可惜我們這一次都算錯了。

長桑旌不得民心，使得長桑玥和長桑笙進攻的速度越發加快，但季家軍往年長随長桑玥父親征戰沙場，對長桑玥的排兵布陣術能掌握個五六分，也有足夠的實戰應變能力，故而這一仗還是打了三年。

直到第三年，季家軍的實力終于由盛轉衰，長桑玥三人率領起義軍順勢而下，很快就攻破了他們昔日長住的昌平帝都。

昌平城門被攻破之日，我站在門簾下，聽着楓葉嘩嘩落下和風鈴一起作響的細碎聲音，心下從未有過的平靜。蕪慧拿着新買的魚竿穿着蓑衣在屋前的荷花池裏裝姜太公，她時不時扭頭，次次看見我便定睛暖笑。我看着她也笑，隔着煙雨朦胧，隔着數百尺的距離。

“蕪慧，等到長桑笙即位，我就能去為王家平反。只要我成功了，我便以王家子的姓名迎你過我家門。”

蕪慧的蓑衣還滴着水，她站在門簾下，與我一同看楓林盡染。這次，她沉默了很久才擡起頭問我：“若是你沒做到呢？若是長桑笙不願意為王家平反呢？”

我也沉默，等她移開視線，我才敢作答：“若是如此，便同義母給你選個好人家。身為人子，沒能為數百條無辜性命洗刷冤屈，該以死謝罪。”

我看着她幾乎要咬破自己的唇，我實在心疼，上前摟住她，細聲安慰：“不必害怕，我有足夠的證據、數十年的籌謀，我有把握。也就是說，我一定能娶你。”這是我們第一次越矩。

她半推開我，嬌柔委屈的聲音從嗓子眼蹦出——“我信你這一次。只是倘若不成，你也不許尋死。”

我看着她認真的眼睛良久，說，好。

新帝坐在閃着金光的龍椅上，身體前傾，戲谑地問我：“子翻父案，不妥。更何況我剛剛登基，還是踩着我父皇聖旨。楓家主應該勸過你，據我之前對你的觀察你也不是一個聽不進別人話的人，那你到底憑什麽認為我會在這個時候幫你？”

我堅定地望着他：“因為你是長桑笙，不是長桑旌。我信你能給我公道。而且，證據确鑿，就算我沒辦法在朝廷上翻案，我也能利用悠悠衆口。”

新帝讓我給他一點時間考慮，但我很肯定新帝會為王家翻案，什麽時候傳來邸報只是時間早晚問題。可我沒想到蕪慧的婚事會比邸報來得早。

沒有媒人上門，義父充當了這一角色。

我得知消息趕到時，義母和蕪慧正扒着門抱頭痛哭，幾位在家的兄長在屋內紛紛別過，一向敏感的二哥哥已經徹底紅了眼眶。

“義父，緣何？”

義父搖搖頭，面露歉意：“新帝剛剛登基，還不太平，京中不信服他打壞心思的人尚有許多，新帝需要明面上的能依仗的大勢力。為了天下百姓，為了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康定，我楓家必須在此時挺身而出，成為新帝的铠甲之一。蕪慧是我愛女，她出嫁能最大程度地讓天下人相信楓家助力新帝的決心，我別無選擇。”

“我們入仕，亦是同樣的效果呀，父親！”大哥哥突然跪到父親面前，“還請父親成全，讓孩兒入那蛇沼之地。”

義母的哭聲随着這話漸漸變得微弱。

義父卻在萬衆期待的眼光中厲聲呵斥：“你們入了廟堂，其他房的男子入還是不入！一入廟堂，各自為主，争鬥不休，把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祖宗家業都耗完，是你們想要的嗎？！而且我們在此之前相助起義軍是秘密進行，新帝上位了才和家裏其他人說，現在是我們未曾在舊事中得利，其他人才只是抱怨兩句就過去了。”

“可是父親，妹妹入宮，在他們眼中還是我們獲利呀！”

義父哀嘆：“但那畢竟是深宮，我們不入仕，獲利就極其有限，左不過是逢年過節多幾份禮物。就算通過此事陛下願意多給些行事方便，那也仍是給整個楓家的，其他房也能占得便宜，因為我們從最初就是代表整個楓家出現在陛下面前。可若是你們入了廟堂，獲利就多了起來，也更加肉眼可見了，錢財、權力都會擁有，這誰能不眼饞？其他房不蠢，宮內非祥和之地，受益極少，還要時時留心帝王之怒，他們會更願意将女兒送到別的能立刻變出些許銀子權力的家族裏去；但若是能成官，能直接将大把銀子權力握在自己手中，他們必定要來争個頭破血流。”

大哥哥洩了氣一樣，癱坐地上，神情哀痛——“真無他法了嗎？”

義父搖頭：“作為家主，我必須為整個家族和家族延綿考慮。你們誰也不能排到這兩者前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