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轉瞬即逝的相遇

第35章轉瞬即逝的相遇

白霧村的清晨要來得比山下早些，我們還在睡夢中時外面就傳來了稀稀疏疏的人聲，于是，我再深沉的睡意也被趕走了，粗略洗漱完，便領着百回出門。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濃霧尤在、卻聞鈴聲。

“他們每日都要這麽早起來耕種嗎？”百回雖然是養在宰相府的侍衛，出過不少任務，但多數都是跟随高官貴人，宰相教的東西估摸着也大多數是些武功、謀略和官場官員概況。

我想詳細為他解釋，卻被他很快打斷：“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每日都要這麽早起來做事罷了，如果是我就覺得自己過得也還行，其他的不想知道。”少年眼神清澈，沒有半分遮掩。

我在心底嘆了口氣，繼續往前走。走到田埂邊，遇到一個老伯，他獨自一人在打理一小塊農田，細心謹慎。老伯見到我們，先是害怕地縮了縮，後來盡量和我們保持距離在田中走動。

老伯的活兒忙完了，看到我們還在，走到我們面前嚷了幾句。

我疑惑地拿出手來，一陣比劃，想告訴他我聽不懂他的話，手勢做完的同時耳邊卻響起百回的聲音：“他問我們是不是要改田畝制。”

我驚訝地看向百回，百回聳聳肩故作謙虛：“昨天聽了一整天，七七八八很容易學會。我一向這樣，家主也誇我有天賦。”

“你回他，是。”

老伯渾濁的眼睛裏冒出些晶瑩的淚花，跟百回咿咿呀呀地說了些啥。

百回的表情有些松動，他起身與我對視，說道：“老伯說家裏只剩個卧床的殘疾兒子，所以只能他一個人幹活。他兒子不能幹活，祭司就不給糧食，可祭司分配給他的地太少了，他每年幹得再好，要攢夠可供兩人的糧食就必須去別的地幫忙。結果每年都因為他年紀大幫不了別的地幹活，只能分到一個人正常吃只能吃三個月的糧食。為此，他已經去求過祭司數次，希望祭司能給他兒子一點點糧食，但祭司拒絕了，祭司說神是不會回饋偷懶的人的。但他知道，每年祭司都自留很多糧食，吃都吃不完，放在糧倉裏都爛了。他問你，如果改了制度，他是不是能拿到供他一個人吃半年的糧食。”

百回的視線又落回老伯身上：“他說他想活下去。”

山上的霧氣已經只剩下薄薄的一層，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在我們視線裏。我知道如果不想給老伯帶去麻煩就得快快離開，我蹲下和看起來面露兇相的老伯說道：“你信我。”

百回也在我旁邊用方言重說了一遍。

我們趕在霧氣散盡前回到茅廬，郡主一行人也已經梳洗完畢。

我讓百回和女侍衛召集村民們到廣場上，然而村民們在半個時辰後受他兩的強迫才罵罵咧咧地來了。聚在一起，一個人的罵聲迅速帶起了其他人的罵聲。

老祭司搬着椅子坐在旁邊，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第一問，白霧村位于山上，有多少良田可以供你們開墾耕種？”

為了确保意思不出纰漏，我們還是選用了那個郡主帶來的本地人作溝通的橋梁。第一問一出，村民就安靜下來了，因為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知道山上良田數少。

“第二問，既然數量極少，産量自然也少，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還要把辛苦耕作了一年的收成全部交給你們尊敬的祭司，收成結束後你們每個人都要全憑祭司的心意獲得接下來一年的糧食，祭司偏向誰就給誰多點——”

本地人剛跟随我說到這兒，就被老祭司打斷。

老祭司一副随時要沖上來和我們幹架的樣子，指着本地人的鼻子罵：“我從來都是公平公正的，從來沒有過偏私！你作為我們的族人，怎麽能幫助外人诓騙我們！”

老祭司一煽動，群情再一次激憤，本地人的腦袋被他們扔到臺上的竹子砸了兩下，很快就紅腫起來。

百回從我身邊跳到村民們面前，剛剛去召集人時展示的威懾再一次起了作用，他用方言簡短地說了一句什麽，村民們便吓得往後退了幾步，緊緊縮在了一起。

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女侍衛見狀第一次笑了，她挑着眉告訴我百回一定是威脅說誰再搗亂他就殺了搗亂的那個人。

我無視老祭司的憤怒，繼續昂首挺胸說道：“好，就算大祭司每次分配時都沒有偏私，那麽，我有第三問——你們得到的糧食可對得起你們從田中勞作收回的谷物？”

“你們在田裏辛苦一整年，卻要全部上交給從未勞作過的祭司！每年祭司一人自留的口糧就抵得過村裏一半人家的口糧。勞作的是你們，挨餓的是你們，他一句話，說發落你們就發落你們，無需證據，無需其他人同意，何其不公！”

“如今，出了桃源，我大恒子民皆是按家中人頭算的良田畝數，确保人人能吃飽飯，并且每年只用交一次稅賦。稅賦，就是大祭司留給自己的那部分。不過，我們的稅賦上交給國庫，由幾十名大小官員統籌，用以官府運作、修建土木、戍守國土，最終還是用在我們自己身上。”

本地人将我的話轉述完，臺下嘩然，老祭司指着我就要沖上來，但被百回攔住。

“意思是我們種的糧食，我們自己留下下一年吃的，剩下的再交上去嗎？”

“對對對！”本地人不再轉述，急切地回複了提問的村民：“每年鄉縣州府都會告訴你交多少，不會很多的，我們家去年只交了所得的三分之一。”

“可是！”

我朝聲源望去，是個十六七歲的孩子，他撥開人群，走到本地人面前，手腳并用地說了些東西，本地人連忙轉述：“如果我們真的變成其他人那樣的生活，神靈是會懲罰我們的，因為我們對祭司不夠忠誠。我們不能為了多一點糧食放棄我們的生命。”

到了這一步，事情已經變得非常好辦。

“我們從未說過讓你們放棄你們的祭司，就算稅賦和田畝制改了，你們的祭司還能一如既往地接受你們的供奉，為你們降福。”

話音剛落，我明顯聽到人群傳來憋了很久的籲氣聲。很顯然，成功了。

這可是我們在京城商議時就想出來的計策。

人群寂靜無聲，沒有人同意也沒有人再拒絕。

巨大的誘惑已然就在眼前，剩下的就是人們對固有環境的依賴和對未知的害怕。

今夜的草廬很是安靜，本地人感嘆：“柳大人，你揭開了我們和祭司之間最後一塊布。其實就算是在白霧村，幾百年了，大家或多或少都對祭司制有些不滿，但大家一直裝作沒有這層隔閡。”

他仰着頭，如告別珍貴漫長的過去般惋惜喊道：“桃源。桃源。”

咫尺之外的郡主差人送來煮好的熱茶，還是雪後龍井。

女侍衛先接了過去，用銀針試探，未變色。我正打算接過來，卻見她一飲而盡。郡主不悅，女侍衛卻毫無懼色、一板一眼向我解釋：“今日也算是正面和他們起了沖突，要更加小心些。”

郡主起身，重新倒了一杯。

然而，就在郡主向我跨來最後一步時，女侍衛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百影！”

茶杯被我的肩膀打翻，百回從我的懷裏接過女侍衛，我看向手還頓在半空中的郡主，她的手在抖，是後知後覺的害怕。

她驚慌地看着我，用力搖頭：“不是我，你要信我，不是我。”

我的袖口被人拉住，低下頭看，是還貼着胡子的女侍衛，此時的她已經沒有力氣去僞裝自己的聲音，夾雜着塵世味道的女聲在百回懷中響起，她輕輕地搖搖頭：“桃源，是家主的心血。不可以——”

“知道，我知道。”我看着她嘴中吐出一股又一股的鮮血。

她艱難地勾起笑，這是我們相處将近三個月的時間裏她第二次在我面前笑：“大人，我叫百影，百轉千回的百，影子的影。”

我握住她的手，眼淚不可自控地落下：“記得。”

她的目光已然透露出疲憊，但還在堅持緩緩移動目光去看百回，可好不容易看到百回時她已經用掉了大半力氣。

她不吐血了，語氣漂浮，眼睛将閉未閉：“百回，每次和你一起出任務的都是我，以後就不能陪你了，照顧好自己，若是記得我這個姐姐，結婚生子了就來看看我。”

百回顫顫巍巍地答了個好字，她就恢複了平日裏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眼睛中間那一條細微的光縫徹底消失。

火還在撲閃，廬內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