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屋子很小,擺設也簡單,炭盆裏點了幾塊黑炭,起着刺鼻的煙,牆面熏得不成樣子。

“聽你提過,就想聽聽。”無雙一笑,軟唇牽成柔和的弧度。

眼下看來,離開也是一種選擇,但她現在還摸不到方法,對于外面的事也是知之甚少。這件事暫時藏在心裏就好,盼蘭膽小,白的讓她跟着不安。

話說回來,方才盼蘭所說的方法是脫奴籍最簡單的辦法。大渝朝法典,貴籍、良籍、奴籍、賤籍,每一處标刻的清清楚楚,她們這種歸屬于主人家的女婢就屬奴籍,可以拿來買賣、饋贈,如同私人物品無異。

脫籍還有另外的方法,一種是為主人家鞠躬盡瘁一輩子,到老了主人開恩放你歸良籍,只是這時候的人早就沒了勞作能力,而且恩惠不捎帶家人;一種是天子大赦,時難遇上,并且同樣得是主家不暗中使手段的情況下。

是以,贖身最為直接。

盼蘭不知無雙心中所想,感慨一聲:“咱也只能想想,這麽些年,也沒看見有誰真的贖身離開,被草席子卷着扔出去的倒不少。”

想來是覺得傷感,她拖出放在床頭的包袱,平鋪開在床上,然後将衣裳一件件的往上擺。

世道如此,階級劃分分明。碰上年頭不好,許多良籍的人亦會被買賣,淪為奴籍。如今外面就是,一鬥米換一個豆蔻年華的丫頭……

無雙回神,幫着把包袱四角扯平:“怎的收拾衣裳?”

“我要去別的院兒了,”盼蘭麻利的把包袱打了結,往床頭上一扔,騰出一片位置來,“這裏的三年守滿了。”

“那也挺好。”無雙點頭,高門貴族規矩多,愣是說要給老伯爺守着院子三年,盡孝。

盼蘭瞅了眼屋子,頗有些不舍:“其實這裏挺好,雖然冷清,至少安穩。”

無雙明白盼蘭的意思,伺候主子就要事事小心,活要多幹,話要少說,明裏暗裏的有人還是使壞。

天黑時,無雙離開,盼蘭一直将人送出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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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雙,”盼蘭拉住即将轉身的無雙,眼中閃爍兩下,“不瞞你說,我問過大哥,他說認識一個脫籍的人,等他打聽好我就說與你聽。”

無雙停步,暗沉的內心好像見到一線光亮:“好。”

她又叮囑了盼蘭兩句,這話莫要再跟別人說。有些事要咬緊在牙關內,你松一口氣兒,轉眼就有人告到主子面前,橫生出枝節,重些的說不定會丢掉性命。

“省的,”盼蘭點頭,臉上一笑,“我就佩服你,怎麽就這麽會猜主子心思?”

無雙攏攏領口,轉身獨自往回走。

要脫籍離開,關鍵一點是主家開恩。她是龔拓房裏的人,可是賣身契在宋夫人手中,母子倆意見不一,她該向誰去讨這個恩惠?

盼蘭總說她會猜主子的心思,那是因為,她曾經也是個主子。

連着兩日,龔拓沒有回府,當值的時候在皇宮,剩下的時間在宮城後玉山的禁軍營中。

無雙得知,是今上宣他回京,老虎山交給了別人暫管,說是年前不會再出去。

眼看着離宋夫人生辰還有五天,她每日會來向陽院抄半日佛經。今日,她當着秋嬷嬷的面,親手寫了一封書信,讓人出府送去給表姨母。

秋嬷嬷滿意于無雙的表現,又在心中覺得不忍。伺候世子許多年,做事也無過錯,就因為世子議親,即将被打發。當初把人送進世子房中,沒人問無雙意見,如今送走她,仍舊是毫不知情。

心裏道了聲可憐人,面上絲毫不顯:“歇歇吧。”

無雙坐在桌前,聞言擱下筆,吹吹尚未幹透的字跡:“嬷嬷喜歡什麽?我回來時給您捎着。”

秋嬷嬷嘴角抿了抿,兩道線紋時深時淺:“不必管我,小姐在後院玩耍,你過去看看。”

說完,人離開了房間。

無雙臉色淡下來,桌面上一沓紙張,全是她這幾日抄的佛經,每一個字都是仁義道德,慈悲為懷。可是哪個人真的做到了?

她收拾好,出來門尋到向陽苑的牆後。

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正往回走,懷裏捧了一捆臘梅,正是宋夫人的小女兒龔妙菡,身旁跟着婆子一遍遍的提醒小心。

“無雙。”龔妙菡站在梅樹下,俏皮的粉色鬥篷,襯得一張小臉兒粉粉嫩嫩,“你過來幫我抱着。”

無雙踩着殘雪過去,彎腰抱上梅枝:“小姐為何折這麽多?”

龔妙菡仰着小臉,眼睛被日光耀得眯了起來:“你帶回幾枝去,給我哥插瓶。”

“世子不在府中。”無雙笑着解釋,一方帕子遞給小姑娘。

龔妙菡眨巴着眼睛,拿帕子擦擦手,随後指着前廳的方向:“我哥老早就回來了,和舒容表姐在說話,這剩下的花就是給表姐的。”

一陣冷風出來,梅枝輕顫,幾片柔軟花瓣飄下,落于泥濘之上。

龔妙菡見無雙不說話,嘟嘟小嘴巴湊近:“我給你挑好看的拿。”

短短一瞬的失神,無雙看着眼前小姑娘:“好,我回頭給小姐繡兩方帕子,想要什麽花色?”

“小兔子。”龔妙菡開心裂開嘴,随後揮揮手潛走了婆子。

兩人走上游廊,無雙跟在後面,聽着前面龔妙菡口口聲聲哪位姨娘房裏的姐妹,袖口上的花色,鞋頭上的珠子。按理說,身為伯夫人的女兒,自是什麽都用的最好,可偏偏別人家的花是親娘繡的,她的母親宋夫人,從沒繡過。

是以,龔妙菡很是親近無雙,無雙會幫她繡花,而且比那些庶姐妹都好看。

“無雙,你将來會給哥哥做姨娘嗎?”她突然回身問道,明亮的眼睛帶着認真。

無雙搖頭,想也沒想:“不會。”

伯府哪裏有她的立足之地?尤其盼蘭的話,讓她心中那一點想法越來越大。

或許,真的可以離開呢?

龔妙菡似有些苦惱,小聲嘟哝:“若是舒容表姐将來嫁給我哥,她待人寬和,應當會善待你。”

沒走幾步,兩人就回了向陽院。

龔妙菡拉着無雙進自己西廂房,讓她幫着繡花。

無雙的繡花工夫不錯,起初逃難到表姨母家,她做不了別的,就是一天到晚的繡花,然後被家裏拿去換銀錢。原先不會針線的她,也就練成了這份手藝。

正房。

厚重的棉簾子隔絕外面,西廂房女孩的說笑聲清晰傳來。

“菡兒這孩子,都這般大了,還如此的大聲笑鬧。”宋夫人坐在榻上,看似嫌棄的說了句,嘴角卻挂着絲笑意。

下首,龔拓坐于木椅,手指搭在茶桌沿上,聞言垂了眼睑,不做言語。

宋夫人手裏轉着佛珠,對兒子的舉動一一收入眼中:“希望來年進了書院,她能改變些。”

屋中一靜,爐裏的炭噼啪爆了兩聲。

“娘若無其他事,我營中還有要務處理。”龔拓端起茶盞喝了幹淨,是想要走的意思。

宋夫人皺了眉,幹脆明開來說:“你的親事,娘想年前給你議着,來年出正月就定下。京中,适齡的貴女有幾個,樣貌人品都不錯,想知道你的意思。”

龔拓整整袖子,眸中沒有情緒,嘴角一抹惔笑:“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娘看着辦。”

他重新坐好,和許多兒子對母親那樣,聆聽着,不反駁。

對于兒子的反應,宋夫人心下稍安。到底是龔家未來家主,心裏定然知道各種利弊,娶妻自是對自己有所助力。然而又有些失落,龔拓是她的兒子,可母子兩人關系并不親近,甚至可說得上疏淡。

說回婚事,也不少麻煩。也是巧,龔家嫁到外地的那位姑母,前不久回來給老伯爺辦三周年,帶着女兒胥舒容。碰上這個節骨眼兒,總有些長舌頭的說,胥家這位表姑娘是将來的世子夫人。

想到這兒,宋夫人往西廂瞥了眼:“無雙呢,這些年服侍你盡心盡力,也不要虧待她。”

一件一件的解決吧。

龔拓颔首,眼中古井無波:“記住了。”

難得能坐下來說兩句,宋夫人又叮囑壽誕那日,一定得留在家。

這時,秋嬷嬷掀開棉簾走進來,指指外面:“夫人,無雙來了。”

屋裏的兩道視線齊齊看去門邊,沒一會兒,一道纖細的身影進了屋來,簡簡單單的打扮,上下找不出一點兒張揚,低眉順眼。

“無雙見過夫人,世子。”無雙走過去,對着兩人行禮。

碰上龔拓目光的時候,他端坐在那兒,面無表情,一身常服英挺規整。外面的時候,他總是這樣一副端正模樣。

她很快低下頭,盯着灰青色的地磚。

宋夫人聲音柔和,笑着道:“我身體不好,這幾日多虧你幫着抄佛經,得給你些獎賞才行。”

“是我該做的。”無雙規矩站着。

宋夫人目光在無雙臉上一巡,滿意點頭:“說說吧,該賞的。”

無雙稍一擡頭,嘴角淺淺:“既如此,無雙想歸家一趟,住些時日。”

話音剛落,她感受到側面而來的兩道視線,後頸不禁一冷。可餘光中,龔拓只是端着茶碗送到嘴邊。

不單是順宋夫人的意,無雙心中還有別的打算。她關在這裏太久,既然想找條出路,第一步就是出去外面看看,總比幹等着要強。

“這樣啊,是該回去看看。”宋夫人稍作沉吟,轉而對秋嬷嬷吩咐,“你幫着準備些東西,屆時讓無雙帶着。”

無雙雙手疊起在腰側,福了一禮:“謝夫人,無雙告退。”

說完,退了出去,就這麽會子功夫,出府的事兒定了下來。

龔拓從母親房中出來的時候,庭院中沒見無雙的影子,眸光深冷:“呵,跑得挺快。”

他邁步往院門去,回頭制止了想跟上的秋嬷嬷。

“哥,”龔妙菡提着裙子跑出來,鞋尖上晃着粉色的珠子,“你等等我。”

眼看粉色的小姑娘跑來,龔拓目光柔和了些:“女兒家的,不許這麽跑。”

龔妙菡停下,仰着頭一臉不服氣:“我又不是無雙,憑什麽一舉一動都要你管着?”

“一舉一動?”龔拓齒間琢磨着這四個字,“她也沒你這麽不聽話。”

是,無雙很聽話,從不忤逆他,除了今天的這件事,她居然學會了擅作主張。

龔妙菡拉着龔拓袖子,小聲問:“哥,無雙說不會做你的姨娘,你要把她送人?別送走她,她還……”

“她說的?”龔拓截斷妹妹的話。

龔妙菡半張着嘴巴,往後退了兩步,吓得趕緊搖頭:“沒,沒有,你別打她。”

她雖然小,可也知道奴婢犯了錯會被打。有一回,她偷跑去安亭院,整個院裏沒人,房裏傳來無雙的一遍遍的小聲哭求。要不是嬷嬷把她捂着嘴抱走,她差點兒沖進去。

龔拓讓秋嬷嬷帶走了龔妙菡,自己出了向陽院。

剛跨出門去,就瞧見了站在牆下的那抹身影,冬日灰敗,那樣顯眼。

他緩步過去,直接越過她,沒看她,亦不說一個字。

無雙低着頭,男子的那片袍角一閃而過,留下淡淡的冷冽。她手指捏緊,轉身跟上。

天色下黑,冷風穿過兩座院牆之間的走道,帶着呼嘯的嗚嗚聲響。

忽的,前方龔拓腳步停下,無雙停步不及,差點撞上他的背,趕緊往一旁躲避,誰知腳下沒穩住,眼看撞去牆上。

這時,一只手攥上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拉了回去。

反應上來,已經被龔拓提到身前。

他的眼睛微垂,看不出喜怒,薄唇帶出涼涼的笑:“無雙,你想做什麽?”

作者有話說:

狗子:打她?我有更好的辦法讓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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