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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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眉心皺作一團,露出了迄今為止我所見過的最是凝重的表情:“爾晴……”
他朝我邁近一步,我當即後撤一步,他便不再靠近。
我擡手比在唇邊吹響馬哨,哨聲好似刀尖劃過三尺寒冰铮铮作響,鋒利又婉轉,聽得人心一慌。飛揚的尾音方才落下,蘇靜姝騎的那匹馬便發了性子,猛然高舉前蹄作騰躍狀,下一刻則變成脫缰野馬在場內胡亂狂奔起來,誰也攔不住。
蘇靜姝一聲慘嚎:“啊——!!!”此等閨閣兒女哪見識過這般兇險的場面,霎時慌了手腳,雙腿松了勁兒,身子也不停地晃動,就連雙手都不自覺舉過頭頂,眨眼間便從馬背上狠狠摔了下來。
那匹馬還在跑,四足蹬起的漫天灰土令躺倒在地的蘇靜姝顯得更加狼狽不堪。
我看了一眼傅恒,見他面色焦急,便将雙指再次置于唇邊又吹響一聲哨音。那匹馬逐漸安靜下來,最後自行溜達回了馬廄裏。
傅恒翻過圍欄闖進場內,跑到蘇靜姝身邊檢查其傷勢,又急吼吼地叫下人去請府醫前來診治。
我再無興致,懶得再看他們一眼,一句話沒說便打道回府了。
入夜,傅恒回到卧房時,我已在榻上安安寐下。
我閉着眼睛,感覺傅恒進屋後頓了一步才朝榻邊走來,随後又站在旁邊沉默了許久才說:“她摔斷了手臂……”
真可惜摔斷的不是她那張嘴。我心想,卻并不與傅恒講話。
傅恒嘆了口氣:“蘇家今日來了人,本想接蘇靜姝回去,但府醫說蘇靜姝的傷情不宜走動,只好暫且留她在此靜養,待傷勢好轉再回蘇家。”
我嗤笑,傷筋動骨一百天,蘇靜姝是打算賴在這兒了?恐怕此前她還正愁沒借口留下呢。
“蘇靜姝向家人解釋時,說她是自己馭馬不小心摔下來的,與旁人無關。”
傅恒怎麽今晚話這麽多!我心裏有些煩躁,翻過身子背對着他,懶懶開口:“随她怎麽說。我要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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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身後有人靠近,緊接着腰間多出一雙手意圖将我打橫環抱。我下意識去抓榻的邊欄并往裏挪動身體,傅恒撲了個空,十分尴尬,說話的聲音都僵了幾分:“榻邊夜風大,你回床上睡吧,我……去書房。”
愛去哪兒去哪兒。
【1747年10月】
重陽将至,乾小四預備去圓明園登高游節,傅恒負責操辦此事,便先一步在圓明園住下。此次容音随駕前行,魏璎珞侍奉在側,傅恒想必很是高興,自始至終待在圓明園,直至游節結束才随駕回銮。
有人歡喜有人愁,愁的人自不是我。
蘇靜姝見不到傅恒,猶如熱鍋上的螞蟻,除了去老夫人屋裏請安,便是來我的院子裏找尋我,為着馬場一事假惺惺地同我道歉。
我冷着臉不予理會,一次不理她便來第二次、第三次……反反複複惹人厭煩。等到傅恒回來,我已在家廟小住半月有餘了。
杜鵑說,蘇靜姝知道傅恒回來後便第一時間去找了他,又是好一番梨花帶雨地悔過自責,同傅恒講我是因生了她的氣才搬到家廟住的……
呵,自作多情!
傅恒信以為真,來到家廟找我并要帶我回府。我說:“我遞了牌子,過些日子要進宮一趟,待我回來自會回府。”
“你進宮做什麽?”
傅恒看上去很是緊張。我笑了笑,讓他放心并告訴他:“我不是去找魏璎珞的麻煩。”
我是要去找蘇靜好的麻煩!
月末時分,我帶着一筐石榴進宮看望容音,在去往長春宮的長街上遇見了蘇靜好。
呵,真是巧!
蘇靜好月份已大,皇上允她在宮中乘攆而行。我見了她,規規矩矩行禮問安,說了兩句客套話後,她便提及蘇靜姝墜馬一事,言語間隐有讨伐之意。
我淡然一笑,道:“純妃娘娘,令妹年紀尚小,好奇心重,得知傅恒為我買了馬場,便多次請求前去一觀。傅恒素來待人溫和,不願駁了令妹雅興,親自帶她去馬場并為她挑了一匹最上等的馴馬,又親力親為幫她備鞍,守在場邊随時看護,生怕令妹發生意外……”
蘇靜好臉色愈發僵硬。我微笑着繼續道:“令妹摔下馬時,傅恒更是第一個沖上去護住她,還焦急地命府醫來替令妹診治,用的都是極好的藥材……”
“那便多謝傅恒大人的好意了。”
蘇靜好沉聲打斷了我繪聲繪色的描述。
我打量着她繃緊的嘴角和滿目的冰冷,心想:蘇靜好入宮前便與容音關系甚密,自從她懷上龍嗣,蘇家更是想趁熱打鐵拉攏富察家,于是派人暗中傳信兒給蘇靜好,讓她去吹皇上的枕邊風,借機往富察府塞人。蘇靜好雖無法接受傅恒再娶別人,卻也不敢忤逆家族……我還說她怎這般大度,暗戀傅恒竟還允許家裏把蘇靜姝送到傅恒跟前兒,敢情也是憋着一肚子氣,假大度呀!
我走了兩步來到攆下,以退為進、和和氣氣地說:“純妃娘娘,蘇大人的意思傅恒明白,只是他同我說我們的婚事乃皇上禦賜,這正妻之位實難換予別人,否則便是違抗聖意。令妹若不介意,可以側室身份進府,傅恒喜歡的,我必也喜歡,今後全當她是我親妹妹,純妃娘娘大可放心。此外,令妹還與我聊起純妃娘娘入宮前曾在富察府小住,度過了一段十分美好的日子。令妹對此一直羨慕不已,以後若真住進富察府,同傅恒日夜相伴,亦算是如願以償了吧。”
誰如願?如誰的願?蘇靜好求而不得的我先得到,再是蘇靜姝,卻無論如何都與她無關,這叫她心中怎能平衡!
果然,蘇靜好抑着怒氣,咬牙冷笑一聲,不着一言命人擡轎離開。
德勝公公在我旁邊小聲道:“純妃娘娘方才的臉色可真難看。”
我言笑晏晏,“公公好眼力。”
容音很喜歡我帶來的石榴,覺得多子多福,寓意很美。她坐在榻邊懷抱永琮,又叫魏璎珞帶和靜來長春宮一同玩樂,确是難得的好光景。然而沒過多久鐘粹宮的奴才便慌張來報,說純妃胎氣大動以致早産,且有難産之象,情況很不妙。
因牽扯皇嗣,容音忙将永琮與和靜交由嬷嬷照看,又讓魏璎珞送我出宮,随後帶着明玉匆匆趕往鐘粹宮。
我和魏璎珞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另一條出宮的路,雖繞了些遠,但途徑某處巷道轉角可以看到鐘粹宮門口的景象。
魏璎珞停步,望着那些驚慌失措的宮人們,緩緩地說:“長春宮的火是純妃放的。”
我輕嘆:“你還是查出來了。”
“是傅恒幫了我。”魏璎珞說,“那場火終究燒到了純妃自己頭上,眼下誰也幫不了她,她只能自求多福。”
此言有理。我往宮外走去,忽聽身後魏璎珞又說:
“傅恒他很看重你。”
我腳下一頓,回過頭驚疑地看向魏璎珞。
“也許傅恒自己并沒有意識到,他在圓明園同我提起你時,言語間多為贊許。爾晴,我原本因為你費盡心機嫁給傅恒而對你頗有微詞,如今看來是我錯了,你才是最适合傅恒的人。”魏璎珞完全沒把我當外人,毫不避諱地說出她心中所想,“我和傅恒性子十分相像,而太過相像的人在一起是不會有好結果的。你卻不同。我聽他說起你們的事,便覺得你們雖然時常吵鬧,卻總有辦法給彼此臺階下,你進我退,甚有意趣……”
難道是旁觀者清?這,我怎麽絲毫沒有察覺?
“爾晴。”魏璎珞笑容恬淡,言辭誠懇,态度釋然,一字一頓道,“我是真心希望,你和傅恒能夠幸福。”
照理說我應當高興,能夠從魏璎珞嘴裏聽到祝福的話足以證明我的“成功”,我也該為今後爾晴不會再死在魏璎珞的手下而感到慶幸……可我心裏只是麻木不仁,甚至隐約有一點點消沉。
我微微颔首,轉身走到宮外,坐進轎子前不禁又回身望了望這座高高的宮牆,內心百感交集,難以言表。
日子終歸是要我自己過下去,旁人看好與否,都不重要。
當晚我便搬回到府內。傅恒幫我前後打點,還問我今日進宮做了什麽。我沒心情,随口敷衍了兩句,傅恒見我興致不高,便也沒再多問。
沒過兩天,蘇家便來人接蘇靜姝回去了。杜鵑背地裏向蘇家小厮打聽到,這是蘇靜好的意思,具體緣由則不得而知。
意料之中。我躺在院兒裏的搖椅上,一邊吃石榴,一邊聽杜鵑娓娓道來:“那小厮還說,純妃為生皇子吃盡了苦頭,整整疼了一天一夜,好幾次命懸一線!太醫和接生嬷嬷都束手無策,太吓人了……”
我忽記起一事,打斷杜鵑的話問:“馬場怎麽樣了?”
“馬、馬場……”杜鵑支支吾吾,十指交纏在身前,低着頭面露難色。
我放下石榴,坐直身子盯着她,追問道:“說呀。”
“少爺把馬場賣了。”
我先是一怔,随即覺得有些心累,嘀咕一句“賣便賣了吧”,回屋休息去了。
其實後來傅謙找過我,說是傅恒送了他很多幅字畫,以此向他讨要馬場。
“馬場的事便包在我身上,嫂嫂大可放心,待修整妥善,我必定及時前來告知。”傅謙拍着胸脯保證完不忘補充一句,“兄長與嫂嫂真是夫妻恩愛。”
聞言,我頓時想起那年千秋令節後有一回我進宮請安,容音告訴我,不少貴夫人都特別羨慕我與傅恒乃郎才女貌、琴瑟和鳴,亦覺得我舉手投足間盡顯不凡氣質,更有甚者褒贊我為滿蒙第一美女……我當時直覺肝膽俱顫、無比荒謬,半字不敢多言,遂一笑了之。
如今想來,當真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我謝過傅謙,卻一時半會兒再對騎射提不起興趣,每日不是窩在屋裏讀詩、練字,便是跑去廚房做糕點。
傅恒或許認為我有些奇怪,但一直沒問我緣由。
幸好沒問,問了我也答不上來,若是說錯了什麽話,又要吵架,不如詐啞佯聾。
【1748】
日子就這麽不鹹不淡地過。乾隆十三年正月,金川攻戰複起、其勢洶洶,張進剿失敗、損兵折将,另一噩耗随踵而至:皇七子永琮罹患天花,不治而亡。
容音悲痛欲絕,整座富察府亦彌漫着哀切之情。
傅恒進宮探望,臨去前我提醒他,務必告訴魏璎珞要常帶着和靜公主去長春宮。傅恒深知我意,朝紫禁城策馬疾奔,然入宮後才得知容音已久卧病榻、不宜見人,他最終只見到了乾小四。
乾小四稱容音病容憔悴,近來時時夢見碧霞元君在召喚她,且她已許下心願,病好後要親自去泰山還願。乾小四答應容音會同她一道前往碧霞宮祈福,命傅恒操辦東巡事宜。
傅恒回府後與我說了一切。我見他情緒十分低落,一時不知如何勸好,只能向他保證我會常去陪伴老夫人,令他稍稍安心。
三月東巡未歸,容音便因病崩逝于舟上。帝哀痛至極,命傅恒辦理喪葬事務,回京後辍朝九日,且親定先皇後谥號為“孝賢皇後”。四月,因傅恒恪盡職守,乾小四嘉獎他加太子太保之銜。
然而,傅恒仍有好一陣子沉默寡言、心事重重。我不再同他鬥氣,亦有點擔心他的身子,端了藥膳送去書房,他應是怕我再下藥,每每謝過卻不曾動。也罷,是他沒口福嘗到我親手煮制的藥膳。
六月,讷親入川,會同張共拟破敵之策,終敗北,死傷情況慘不忍睹,一身傲氣愣是被敵軍打了個精光,而接下來他面對戰事又持以消極态度,常躲于軍帳內,凡決策之事能避則避。至七月,乾小四接緊急軍報稱金川戰事告急,連夜召集一衆大臣商議軍機,卻又于此時接到張、讷互相推責的奏疏……
帝怒極,繼而深感失望,傳召二人馳驟回京,後因平亂不力将其賜死,接下來兩個月戰況始終毫無進展。
九月,傅恒自請出征金川,乾小四授他保和殿大學士,署理川陝總督,經略金川軍務。老夫人得知此事後整日以淚洗面,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實在不想再失去一個兒子。
家中幾位兄長輪番勸慰,老夫人至此明白事難更改,便叫上我同去廟裏祈禱神佛,保佑傅恒平安。
那晚,我幫傅恒收拾行囊時說:“明日我要和額娘去廟裏拜一拜,先跟你打聲招呼,別到時候找不到人,又嫌我亂跑。”
傅恒無奈:“我幾時嫌你亂跑了?”
我心虛不應,他的确沒說過。
傅恒又說:“你打算向神明求什麽?”
“馬場啊。”我陰陽道,“一個專屬于我的,不會被任何人尤其是女人随意出入的馬場。”
傅恒撇動嘴角,似有不滿:“你應當祈求我平安回來,若我回不來,莫說馬場,你現在擁有的所有名利地位都……”
“都如何?”我搶言道,“你若回不來,我便搬去京城郊外的庵堂,當着外人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但實則我會拿着富察府每月給我的銀兩,偷溜去京城裏的各家館子裏吃個遍,反正到時候你也不知道!什麽名利地位,統統沒有填飽肚子重要……”
傅恒被我此番荒謬言論氣笑了。
氣笑也是笑。我松了口氣,這麽長時日以來,傅恒總算是笑了。
十一月啓程,乾小四賜宴重華宮,行告祭典禮,又命諸皇子及來保等人送至良鄉。路上耗時一個月,終于,傅恒在十二月中旬率軍抵達金川前線。
而在京城,乾小四命人籌備萬壽慶典,且下旨讓我同去圓明園為太後賀壽。說是賀壽,不外乎想借此安撫我的情緒,亦令在前線征戰的傅恒安心。
我知傅恒定會凱旋,是以并不擔心,只是那日聽聞他向乾小四接連奏請了十二道上谕,我心口沒來由地刺痛了一下……莫名其妙。
來年二月,傅恒勝利班師,回京述職時他身穿短褂騎在高頭大馬上,英姿勃發,好不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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