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結束與開始

結束與開始

全須全尾的沙缪離開了惠特靈堡,除了他沒有人知道他同海芙娜公主說了些什麽,又交換了些什麽。

忒瑞亞還坐在那個位置,沙缪其實并不太相信他會在那裏老老實實地坐一個下午,也許又趁他不在回了珀瑞家族的老宅,又或許跑去別的地方消遣。只是在他出來的那一瞬間,忒瑞亞又回到了他該在的位置,等待着他。

沙缪沒有停留,惡魔也自覺地起身跟在他身後。

沙缪忽然開口問道:“你有沒有為我擔心一下,也許我會遇到那個堕天使。”

話說出口他便後悔了,惡魔知道的東西遠多于他。

于是他得到了忒瑞亞毫不猶豫的否決:“以那位公主的狀态來看,她沒有傷害你的能力。”

沙缪自嘲般地搖搖頭:“我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忒瑞亞肯定在第一眼就知道了海芙娜公主的神智尚且屬于自己,以那個堕天使的行事風格來看,她是絕對不允許超出自己掌控範圍的事情出現,除非她已經失去了對于事情的掌控。忒瑞亞曾多次提醒自己靈魂契約的特殊性,也許就是這賭上雙方靈魂的契約成為了堕天使在主動權上失敗的原因。他又回想起了忒瑞亞對于定下靈魂契約的抗拒。惡魔知道的東西肯定遠超于他,罪犯往往都擅長于鑽法律的空子,而惡魔則精通于與人類契約的優劣。在仁慈的父網開一面留下的僅有幾條規則裏,等價交換是其中之一。唯有賭上自己的靈魂才能換取對方賭上自己的靈魂。

只是謹慎如忒瑞亞,并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可以加以利用的把柄。連他提出的貨幣體系都是其中的巧思,他慷慨地贈與沙缪各種能力和機會,以此交換虛無缥缈的貨幣,也不過是在增加自己的籌碼,好讓自己在等價交換的規則中立于絕佳的制高點。他已經極大地削減了忒瑞亞手持的貨幣,削減了他手中的籌碼,現在應該思考的問題是要如何颠覆他們之間的位置,讓自己站上制高點。

從惠特靈堡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沙缪久違地做了一個美夢,姑且可以這麽定義。

在夢裏,他似乎是一個事業有成的商人。是的,他很清楚這是在做夢,因為他出現在了尚未入住的新房屋裏,驅魔師與之相伴的動蕩生活遠離了他,夢裏的他擁有穩定的收入,平靜的生活,以及,美滿的家庭。

家裏長期合同的幫工瑪吉瑪娜來自鄉下,是個非常勤快的婦女,有她在,總是能将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他還養了只活潑可愛的小狗朋澤,總是喜歡在黃昏出去溜達一圈。

還有誰呢?成功的商人沙缪坐在客廳,還有個重要角色懸而未定,而他正在思考這個問題。他看見穿着晚禮服帶着假面的惡魔出現在家裏,但是這太奇怪了,不該是這樣的,于是惡魔的形象變了又變,溫婉的婦人,可愛的孩童,威嚴的長輩,他還是沒有決定。

海芙娜的藏品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于是惡魔替代了堕天使那個位置。不不不,這都不是他想要的,沙缪将腦子裏的藝術品趕出,又陷入了沉思。他希望忒瑞亞在他生活中扮演什麽角色呢?

沙缪曾經把他視為自己的救世主,無所不能,随叫随到,永遠能夠救他于水火之中。後來他發現忒瑞亞并非救世主,性格甚至可以稱得上有些惡劣,從未平等地正視過他,他還留在自己身邊的理由,除了他想要制造一具軀體之外,恐怕就是因為自己對他而言尚且還算個有趣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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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摸了摸嘴唇,懸而未決的重要角色終于被敲定了。

久違的美夢讓他久違地睡過了頭,等到日上三竿之時,他才念念不忘地從美夢中脫身,直面慘淡的現實。

他甚至花了幾天才從那美夢的餘韻之中徹底清醒過來。沒有人知道他在美夢裏下定了什麽決心。

某一日清晨,沙缪久違地在進食完之前放下了餐具。

“我失去了味覺。”他面不改色地開口,神色自如地好像在打招呼。“但我還不知道以此為交換的好處是什麽。”

“哦,也許它真的微不足道。”忒瑞亞對他突如其來的傾訴欲感到奇怪,他一般不會主動告知代價是什麽,免得惡魔從中汲取了什麽靈感。

果不其然,沙缪的目光轉了轉,他只是在用這個話題作為開場白,他的目的另有其他:“教皇邀請了我,哪怕我是一個可惡的異教徒,但是他感覺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為此他希望我能協助他邀請的畫師,為他繪下他即将面對的領路人,就像我曾經在霧湖見過的那個天使。”

聽起來是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個即将死去的可憐的老頭子能有什麽壞心思呢?忒瑞亞對此更多的是嘲諷:“我時常對人類的自信感到驚訝,好像升上天堂是多麽順理成章的事情。”

沙缪沒有在意他的不屑:“我不關心他死後會去哪裏。我面臨的問題是我并沒有見過天使。”

忒瑞亞的語氣更加古怪了:“就像他們常做的那樣,聖潔,美麗,你盡管往這方面想就可以了。”

沙缪将嘴巴裏沒有味道的食物嚼了又嚼,終于吞下去後才若有所思地開口:“我似乎,應該是見過的。”

他還記得自己貿然闖入吸血鬼的巢穴,瀕死的那一瞬間他似乎進入了地獄,漫天的黃沙,到處都是吞噬靈魂的可怕生物,稍有不慎就會溶解在沙漠裏,是一個披着黑袍的人救了他,他還記得那潔白的羽毛,有着能帶人離開地獄的能力。他甚至還記得自己同朋澤說過,而朋澤嘲笑了他竟然會像小孩子那樣以為是自己的守護天使。

“哦對了。”忒瑞亞并沒有在乎他的苦惱,他現在更關心另一件事情,“我記得我曾經向你預約過一個東西,我想現在就是該兌現的時候了。”

他神采奕奕,也許正在為自己即将到來的新生活感到高興。

沙缪瞬間收緊了拳頭,為他即将到來的話而感到緊張。

“一顆活人的心髒。你還記得的對吧?不過我也許可以為你降低一下難度,你如果覺得太過殘忍,也可以不是人類的心髒,總之我需要的是新鮮的,最好還是跳動的,越有活力越好。”

他已經收集齊了所有的原料,只需要一顆鮮活的核心就能制造一具完美的軀體,然後,離開他。

沙缪頓時如臨大敵,忒瑞亞已經對這個游戲感到厭煩了,他就要離開了,再也不會回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如此恐慌,他習慣了忒瑞亞的存在,習慣了有那麽一個可以依靠的存在,而現在這個依靠卻想着離開他,将他一個人抛棄在這裏,他設想裏的美好生活就要永久地缺失一塊了,該要怎麽辦呢?

沙缪沒有提出任何反駁,忒瑞亞想要離開是理所當然的,他沒有理由反駁。

“......我需要一些時間。”他小心翼翼地開口,生怕驚擾了什麽,“你會給我這點時間的對吧?”

他的模樣實在好笑,忒瑞亞沒忍住笑出了聲:“當然,我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不用太緊張,我還得委托你替我精雕細琢一下,沒有人會拒絕美麗的皮囊。”

——

教會在這個國家有着絕對崇高的地位,他們所在的場所也理所當然的富麗堂皇,滿是精美而古樸的浮雕,似乎要将整個史詩都呈現在牆面上。

沙缪跟着人穿過迷宮一樣的狹長走廊,最終被引進了教皇的卧室。他已經沒法下床了,無法恪守禮儀和風度,在規定好的會客廳接見客人。

難以想象就是這樣一個瘦弱的老頭掌控着教會,支配着無數人虔誠的心,雖然他已經走下了王座,被當做報廢的廢品丢棄在這一角。驅魔師們向來不待見教會,沙缪也一樣,他落座在唯一的空位上,畫師已經準備好了,他是教會禦用的畫師,在描繪細節上格外突出。

在這裏也順便充當了一下教皇的喉舌:“請開始吧,時間很寶貴的。”

他曾無數次想象過手刃仇人的畫面,或是一擊斃命,或是痛苦折磨,但是從未想過會是靜靜地坐在這裏。對于信奉上帝的教會而言,驅逐惡魔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殺死惡魔的爪牙拯救被困的天使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畫師再次提醒了一遍:“請開始吧。”

沙缪看了一眼垂死的教皇,又看了一眼畫師潔白的畫布,終于還是開口道:“我想我的描述已經說過很多遍了,他有着一雙天空一樣湛藍的眼睛,還有着太陽光芒一樣光明璀璨的金發,和一對潔白柔軟的翅膀,那是我見過最美麗的人。”

畫師有些不耐煩地敲了敲支架:“細節,重要的是細節,我不能只知道配色。”

“好吧......”沙缪站起身,緩緩踱步到了畫師身邊,這裏也能更近地觀察教皇,然後他彎下身,盯着教皇渾濁的雙眼,用只有他倆能聽見的聲音小聲道“其實我根本沒有見到天使。”

“我只見到了惡魔。”

豢養許久的夢魇傾巢而出,勢必要将彌留之人殘存的精神也吞噬殆盡,這也是沙缪精心準備了許久的報仇方式。他利用夢魇的特性代行審判,是罪惡壓垮了罪人們,與他無關,倘若他心中并無罪惡,那夢魇也拿他無計可施。

仇恨需要一個主體,一個具體的人或者事,然而他發現這件事背後的群體太過寬泛,對珀瑞家族滿懷惡意的人數不勝數,他們打心底覺得珀瑞家族都是惡魔的預備役,而他對這個現象無能為力,他甚至無法去否決和反駁,因為那是事實。他在來到這裏之前甚至做過許多心理建設,譬如,也許并沒有那麽黑白分明,教皇和他的擁趸也是在忠于自己的信仰做着他們認為正确的事,他沒法怪罪任何人,他沒法向任何人複仇。

雖然現在看來事情并沒有那麽圓滿,在關于珀瑞家族的傳言和災難之中,教皇出于私心做出了某種罪惡滔天的事,以至于他在彌留之際仍然飽受良心的折磨。

他一邊同畫師描述着天使該有的樣貌,一邊看着因為夢魇而呼吸驟然加深加粗的教皇。夢魇會蠶食他的精神,靈魂也将堕入地獄。魔力隔絕了罪人的哭喊,畫師沉浸在工作之中,他正一心一意創作着美麗的天使,而落在教皇眼裏,是惡魔正在被一筆一劃勾勒出來。

“告訴我,你做了什麽?”似乎是纏住他靈魂的夢魇在提問,又似乎是滿眼失望的神像在哭泣,驚慌失措的彌留者無力去辨認。

“惡魔的子嗣......關押着天父的使者......他們是邪惡的爪牙......我要摧毀他們......只有我......能得到使者的青睐......”夢呓一般支離破碎的語言,勉強可以拼湊出含義。

在這房間之外,高大的神像默默矗立着,代表着棋盤兩端的執棋人分別站在神像兩邊,仿佛組成了另外兩尊神像,只有忒瑞亞大大咧咧地坐在神像腳下。

卡洛夫人和泰倫都默契地陷入了沉默,似乎對于這個結果難以裁定。

“他最終還是選擇了複仇,這一局應該是我勝出了。”泰倫開口打破了寂靜。

“不。”卡洛夫人也開了口,“他并沒有動手,夢魇代行審判,他依舊保持着自己靈魂的純潔性。”

而忒瑞亞同時對兩邊表達了不滿:“沒有人對你們那無聊的賭局感興趣,麻煩不要突然跑出來發表一堆莫名其妙的話。”

泰倫咧開了嘴笑道:“我只是來欣賞一下我的傑作,你不覺得很美妙嗎?這個名為珀瑞的藝術品,添加了一些美妙的随機性,注定迎來毀滅的結局,這難道不是美麗到了極致嗎?玫瑰只有伴随悲劇才會美豔。”

“哦,是嗎?”忒瑞亞對心理扭曲的惡魔沒什麽好眼色,“可是據我所知,珀瑞家的人,沒有誰選擇成為惡魔。”

“迄今為止,他們都贏了。”

這話似乎取悅了卡洛夫人,她難得露出欣喜:“即使出身與結局注定,也并不代表這一生的歷程也被鎖定。我想這也是人類的可愛之處。”

泰倫對忒瑞亞也沒什麽好臉色:“我說,你到底站哪邊的?”

忒瑞亞聳聳肩:“中間。”

沙缪尚不知道圍繞着珀瑞家的百年賭局已然迎來終結,而參與這場賭局的人敗興而歸。

他看着教皇的眼神逐漸渙散,然後他伸出手,将對方猙獰的面孔一一撫平,就好像他是在甜美夢鄉之中安然離世的。

沙缪突然間覺得很是荒謬。一個充滿不确定性的潘多拉魔盒,就給珀瑞家族帶來了百年的陰影和滅門之災,究竟要如何的傲慢,才能判決未犯之罪。

對一切都毫不知情的畫師完成了他的畫作,他甚至沒有理會已經合上眼眸的教皇,兀自欣賞起來,對自己的畫作連連稱贊。

沙缪站起身,心情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如釋重負,推開門,再關上,也不像所預想的那樣幹脆利落。他毫不意外地看見了等候在外的惡魔,他出現在這裏就像出現在自家後花園那麽理所當然。

“恭喜。”忒瑞亞拍了拍手,某種意義上他是真心為沙缪祝賀,他所不知道的賭局結束了,讨人厭的賭鬼總算是離開了,起碼不用再擔心被暗中使下什麽絆子。他也該是時候離開了。

“忒瑞亞。”沙缪輕輕地開口,呼喚他的名字,更像是在呼喚自己瀕臨崩潰的人格。他需要一個平靜的,美好的,幸福的生活,無論是否虛假。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他剛剛得知珀瑞家族背後真相的那一天,倘若他不拟定一個目标,給自己編織一套完美的外殼,自罪就會傾軋而下,那是他無法承受的重量,足以逼迫他走向絕望的深淵。

“結束了。”他朝忒瑞亞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足以讓忒瑞亞也愣了愣神,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他這麽笑了,恍惚間他變成了曾經珀瑞家族那個備受寵愛的孩子,唯一需要煩惱的是該如何消磨午後漫長的時光。

所有的陰霾和過去都結束了。他将會擁有一個完美的,幸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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