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客人與朋友

客人與朋友

不再當驅魔師意味着他還得想想作為替代的謀生手段,他攢了些錢,但是總會花光,餘生總不該在乞讨中度過。事實上沙缪也并沒有想好,他的前半生裏滿是魔法和惡魔,平靜日常根本和他搭不上關系,想要徹底脫離那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也絕非易事。

比如他會在家門外看見匆匆隐藏的黑影,他不知道對方是善是惡,作為“瑞”的時候,他有朋友,也有敵人,有些是競争對手,有些是嫉妒之人,但無論是何種人,沙缪都不會讓他們有機會打擾到他平靜的日常。

無論是誰。

新任獨裁者完全憑着自己的心意安排一切,要讓所有參演者按照他規定的劇本演繹。忒瑞亞倒覺得自己是個善解人意的好惡魔,他甚至都沒有為此生氣,反而無比配合。雖然扮演一個什麽也不用做的花瓶也不存在什麽難度。

當然在忒瑞亞的設想裏不包括待人接物。

雖然被困在人類的軀殼裏,但是辨認出回到這個家裏的人不止一個還是挺簡單的。忒瑞亞放下書,總算願意動一下他金貴的腳,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

崔西和伯恩是第一次來到沙缪的家,以沙缪稱得上慘淡的人際關系來看,他們算是沙缪為數不多的朋友,又或許是心血來潮,沙缪突然覺得應該邀請朋友來家中小聚。這是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生活。

崔西對于這個還帶着小花園的房子屬于沙缪感到有些不可思議,這裏應該住着一個愛好鮮花的公主而不是一個冷峻的殺手,她的目光掃視着,然後與樓梯上探出頭的人對上了眼。

漂亮,但是危險。這是源自血脈的直覺告訴她的。那個人過于璀璨和完美,像是教堂裏蘇醒過來的雕塑,在鑄成之日就承載着絕對神聖的寓意,可那審視的目光卻讓崔西覺得,雕像裏蘇醒過來的并非天使。

審視的目光突然收回,她看見那個人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是這幅外貌應該有的表情,和善而親切,完美得令人懷疑。

“歡迎回家。”

忒瑞亞的目光最終停留在了沙缪臉上,帶着溫柔得過了頭的笑容,親切的語句如同融化的糖果,甜膩得讓人牙根發酸。他就是用這種語氣在最後加上了一個蜜一般的稱呼:“親愛的。”

對于和惡魔相處已久的沙缪來說,在看到他那燦爛的笑容之時就已經明白了他不懷好意。對于這句“親愛的”不必有什麽旖旎幻想,但你可以在保持清醒的同時享受當下。

“抱歉,我今天回來得有些晚了。”他微微垂下頭,恰到好處的愧意讓他和忒瑞亞保持着微妙的距離感,然後再表達一些親近,“晚飯想吃些什麽?我帶了些你喜歡吃的零食。”

忒瑞亞的目光在沙缪臉上逡巡,沒有看到他所希望的慌亂和尴尬讓他覺得有些遺憾,他看向了另外兩個有些熟悉的面孔:“我覺得應該先問問客人想吃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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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西的直覺告訴她無論回答什麽都不會妥當,她和伯恩完全就是兩個無知的闖入者,無論是好處還是災難都不該被波及,她幾乎想要馬上拉着伯恩離開這裏。可惜木讷的伯恩對此一無所知,他甚至直愣愣地看着忒瑞亞,剛才發生的一切在他眼中濃縮成一個答案,而他脫口而出:“你是瑞的愛人嗎?”

忒瑞亞難得停頓了一下,然後徑直說了實話:“我的預想裏比這要膚淺一點。”

在傳統觀念裏愛情應該是個聖潔的詞彙,與之相關的“愛人”應該是個神聖的身份,起碼惡魔是這麽認為的。

瑪吉瑪娜和朋澤大部分時間都會在珀瑞家的老宅,那裏很明顯更加寬敞和自由,于是這裏并沒有第二個可以供忒瑞亞差遣的人,他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最好的演員決定罷演:“好吧,祝你們玩得愉快,最好不要太晚。”

臨陣脫逃可不是惡魔的行事風格,沙缪嘴角微微上揚,他逐漸在和忒瑞亞對峙的天平上找回了一點自信。

木讷的伯恩依然抱有疑惑:“所以......那是你的愛人嗎?瑞?”

他和惡魔的相遇談不上半點羅曼蒂克,可是已經糾纏成極其複雜的關系,至少沙缪是這麽想的,他連自己的主意都拿不準。

“或許遠遠不止。”最終他回答。

難以想象一個特立獨行慣了的驅魔師會突然多出一個美貌的愛人,這不禁讓人開始浮想聯翩,關于一些已經被寫爛的橋段,比如英雄救美,比如流落民間的貴族少年與冷峻的驅魔師之間的相知相遇,後面這種是崔西的聯想,順便覺得沙缪看起來也多了分人味。

“我還挺好奇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呢?”她興致勃勃地坐下來,全然忘記了初見時忒瑞亞展露的危險,“哦不對,我們好像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呢,他是貴族嗎?還是有着什麽特別的身份?”

沙缪從來沒想過将忒瑞亞介紹給其他人,他總不能将真相和盤托出,告訴他的朋友那是一個惡魔,盡管他現在扮演的身份應該是他的家人。沙缪沉默了一會兒,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心中迅速紮根并野蠻生長,催促他說出口。

“忒瑞亞·珀瑞。”他輕聲道,“他的名字。”

“哈哈,是個好名字......”崔西禮貌的回應戛然而止,她似乎覺得自己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在和同樣驚愕的伯恩對視之後,她确信自己沒有聽錯。

珀瑞。這個禁忌的姓氏并沒有随着時間流逝而解封,反而越發變得危險。惡魔子嗣的傳言和滅門慘案同樣讓人膽寒,除此之外,珀瑞家的小兒子得以逃出生天的傳聞同樣流傳甚廣。

難道他就是那個唯一的幸存者?崔西眨眨眼,可惜她不敢問出口,連沙缪看起來都一臉平靜,仿佛他不知道珀瑞這個姓氏意味着什麽。

“我只是想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沙缪那雙灰蒙蒙的眸子看向崔西,崔西都有些分不清哪一只才是義眼了,“我們是朋友,對吧?”

朋友應該保守秘密。崔西默默咽下了自己所有的疑惑,她突然有些後悔來到這裏了。

沙缪的正常人完美生活總歸是沒法順利繼續下去的。

也許是很早之前就不再能嘗出鹹淡,又或許是最近才突然喪失的左耳聽力,這一切都在昭示着他并非常人,那該死的交換還在繼續,也許會在将來的某一天,徹底奪走他追求幸福的權利,就像泰倫一樣,失去雙腿,成為床榻上的怨靈。

命運對他步步緊逼,擾得生活也格外沉重,就好像那些化繭成蝶後的渺小生物,必須要盡快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然後心滿意足地突然死去。沙缪不太想這麽做,他只需要知道接下來的日子也許已經所剩無幾了,每一天都彌足珍貴,雖然很不甘心,但是事實就是如此。

但他并沒有将這一種情緒帶給任何一個人,也許是掩飾,重傷瀕死的猛獸也會掩蓋自己的傷勢,總之動機連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為了效仿普通人的生活,他覺得自己理應有一份工作,哪怕家裏并不會有美麗的妻子準備好晚餐。城裏的鐘表店接收了他這個大齡學徒,好在沙缪在手工上頗有天賦,無論是朋澤曾經的牢籠還是各式各樣的驅魔配飾他都能完美完成,雖然更精細的鐘表要求更高,但他也不至于和那些孩子一樣笨手笨腳。

此時此刻應該在家裏備好美味晚餐的美麗妻子顯然并不在廚房,他也不在平日裏蜷縮着看書的露臺,他很确信自己應該不會有朋友,但是來者卻如此介紹自己。

忒瑞亞注視着眼前的女人,他完全可以不去開門,任憑不請自來沒有禮貌的客人在外面好好站一站吹吹風,也許是一個人被困在屋子裏當地縛靈實在是太無聊了,他覺得可以放點樂子進來。

如果沙缪在這裏,他會認出這是海芙娜公主,起碼在外觀上看起來是。

不多日前她已經與未婚夫完婚,令人驚訝的是她并沒有選擇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連二人已經成婚的消息都是在那之後一段時間才傳遍瑪伊城的,忒瑞亞有些猜想,與當下的情況相印證。

海芙娜的穿着打扮與初見時大相徑庭,已然是一副貴婦打扮,矜持而金貴,完全有理由懷疑她會在對方沒有遵守貴族禮儀時微微蹙眉。

“我們上一次見面甚至都沒有互相介紹名字。”忒瑞亞注視着眼前的女人,她正面不改色地喝下苦咖啡,這一點也和海芙娜完全不一樣。

“名字是最大的禁忌,是最堅硬的鎖鏈,你我都知道,我想沒有這個必要。”女人放下茶杯,卻是用舌尖舔去了嘴唇上殘留的咖啡。這個動作不太優雅。

忒瑞亞聳聳肩:“好吧,這位女士,你到這裏來不會就是為了強調一遍這句話對吧?”

“呵呵。”女人輕笑了一聲,“從那一天起我就預示了你的下場,你瞧,你一直在警示他人陷阱的存在,自己卻踏入其中,怎麽樣?有沒有後悔當初攔下了我?”

忒瑞亞對她的挑釁置若罔聞,堕天使們在激怒他人上是有點天賦的,他見識得太多了,比起這個他更好奇眼前這人的處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原諒我現在只能靠猜,你已經完全掌控了這具身體。”

女人反問道:“這不是很明顯嗎?她能用真名束縛我,我也能用真名反噬她,靈魂上的作用從來都是相互的,我以為你有了切身體會會對這一點更加了解。”

她對于自己的勝利非常滿意,甚至站起身來轉了個圈,朝忒瑞亞展示這具人類的身體:“毫無破綻,教堂裏的蠢貨們也完全看不出來。”

忒瑞亞卻面帶微笑地看着她:“我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呢,你的真身就在此間,完全沒有必要借住在一個凡人身上。”

女人的舞步戛然而止,她回過頭來:“你太直白了點。不過這也很好猜,我沒必要拜訪一個失去所有力量的人,除非他身上有我需要的東西。”

她重新坐了回來,将一切和盤托出:“她死于難産,臨死前雖然放了我自由,但是如你所見,我選擇了留下來......”她省略了一些細節,“我需要人類的蔭蔽來逃過祂的視線,我暫時還不想放棄這個絕佳的對象。我将她的靈魂寄養在那個新生兒身上,在那個孩子長大之前他們會相安無事,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我需要賜予她第二次生命。”

忒瑞亞糾正了一下她:“這位女士,有一點我得說明,暫且不論你突然善心大發想要拯救自己的宿主,就算我仍然是自由之身我也不會幫你的。我們好像并不是很熟,對吧?”

“但我們完全可以成為朋友,從現在開始。”女人朝他眨眨眼,看得出來她不太擅長示好,“你不會想要在這裏呆到那個驅魔師去世吧?忒瑞亞?”

好,話題總算回歸到惡魔們最擅長的商業交易上了,忒瑞亞總算滿意了,他展露出完美的營業性笑容:“你可以叫我忒瑞亞,這是個假名字。”

“芙姬。”女人同樣回以完美的笑容,“這也是個假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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