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 第陪葬品
◇ 第37章 陪葬品
阿雁的屍身開始腐爛。
燼冶依舊緊緊抱着他,癡癡模樣讓衆人都深感不安。他們說燼冶快要瘋了。或者,已經瘋了。
直到久未下榻的湘疏撐着病體被攙扶着來到這裏。
那是阿雁死後,她第一次見到燼冶。
看着自己弟弟的滿頭白發,湘疏淚如雨下。
她很少哭,就連當年國破家亡之時,她也沒允許自己流眼淚。
她深知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她憋着一口氣去做她該做的事,熬了快十年,當燼冶真正坐上王位,完成了他們的複仇,她才終于敢如釋重負地偷偷痛快哭一場。
她以為自己不會有再流淚的機會。
可如今燼冶這般憔悴模樣卻讓她鼻酸眼熱,痛徹心扉。
阿雁是個突然出現在他們生活中的意外,他的死也是必然。
江如良和她都以為即便那個小乞丐死了,燼冶也只不過是一時半刻放不下,等日子久了,他就會忘記的。
他們沒有料到情況會變成這樣。
燼冶是她驕傲的弟弟,是南宣的救世主。
她深信,只要有他在,可保南宣百年無憂。
就是這樣一個她從小看在眼裏,溫文沉穩芝蘭玉樹的弟弟,卻為了一個小乞丐,甚至這人還是他們的仇敵之子,偏偏就是為了這個人的死,而一蹶不振。
“燼冶。”
湘疏想要勸他,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說什麽。
屋子裏已經有了不好聞的味道,燼冶不能永遠把這具屍體抱在懷裏,留在身邊。
他真的會瘋掉的。
湘疏無聲嘆了口氣,道:“讓他入土為安吧。”
燼冶沒有看她,凝視着阿雁的臉,半晌,輕聲哝哝道:“他如何安。”
湘疏五指緊握指甲掐進掌心:“燼冶,難道為了一個人,你就要舍千萬人于不顧?緩急輕重你也分不清了嗎。”
燼冶搖搖頭,湘疏不知道他這個搖頭是什麽意思。
下一秒,燼冶慢慢從地上起身,橫抱着阿雁的屍身出了屋。阿雁露在衣服外的皮膚已成死人的冷白,那些黏在他身上的血跡都被燼冶擦得幹幹淨淨。他紅色的嫁衣拖尾從燼冶手肘處垂墜下來,被風一吹,翅膀一般地晃着,布料上頭被血染紅的金線在陽光下爍爍生着稀碎的光。
燼冶來到院子裏,将人輕輕放在地上,随後卷起袖子,徒手在那棵枯萎的木棉樹下挖了起來。
不要任何人幫忙,他獨自做着這樁枯燥漫長的活計。指甲挖出了血,他也毫不在意。一個時辰後,他在樹底下挖了一個很深的深坑。
将阿雁小心翼翼放進去,他蹲在他旁邊,細細地摸着他的臉。湘疏見他在阿雁耳邊說了什麽,似在做最後的道別。燼冶割下了自己一縷白發,再割斷一縷阿雁的,一白一黑兩縷頭發纏在一起,他将這兩縷頭發仔細地放在阿雁交疊的掌心。
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情緒都很平靜。
他拍了拍阿雁的手掌,在他額頭上留下一個輕輕的親吻,随後,燼冶捧起土,一點點地将阿雁掩埋。
小小的院子裏多了一個小小的墳墓。
墓前立着一道無字碑。
這個院子就此被燼冶封了起來,除了他自己,誰都不讓進。
阿雁沒有棺材。
這所院子就是他的棺材。而燼冶————是他的陪葬品。-
燼冶恢複了正常。
看似恢複了正常。
他依舊當着他的南宣帝王,肩負着他與生俱來的責任,白日裏瞧不出異樣,入夜,他則會獨自去往那間被封閉的小院子,一個人在那座墓前枯坐到天亮。
有宮人曾壯着膽子偷偷自門縫中瞄上一眼,燼冶會對着墳墓自言自語,沒有人回應也不要緊。他的模樣看起來,好似只是想和泥土裏的那具白骨說說話。
那棵木棉樹沒有再開過花。
燼冶也再沒有笑過一次。
沒有特意而為,他和江如良的關系仍不可避免地日漸疏遠,就連湘疏……燼冶依舊會細致周到地照顧着她的病體,可姐弟倆之間卻不再有說不盡的話。
燼冶還是原來的燼冶嗎。
湘疏看在眼裏,想了許久許久,才終于明白燼冶身上的那絲異樣究竟緣何而來。
——他被困住了。
他的身體被拴在金制的冰冷龍椅上,可他的心不知飛去了哪裏,已不在這座宮城內。因着一個責任,他留在原地,用他僅剩的壽元來竭力完成他應盡的使命。
“你恨我嗎?”
湘疏這樣問過他。
燼冶當時墜在一片迷霧中,答不上來。……他不知道。
他一日一日地過着沒有盡頭的日子,姐姐問他恨不恨,怨不怨。
怎麽回答呢?他的答案于他們而言重要嗎?
他們有他們的執念,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
他不再去做多餘的争論。只是偶爾……他很想阿雁。
很想再聽一聽他的聲音,看一看他的臉。
思念到極致,甚至想挖開墳墓再抱一抱他,怕擾他清淨,只能生生忍下。
不知過了多久,墳墓上長出草芽,開出一朵瑩白的小花,引來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怕生的蝴蝶停留在他的指間上,久久不動。他碰了碰蝴蝶的翅膀,它顫顫地抖,像極了那人的模樣。
燼冶屏住呼吸,顫聲問道:“是你嗎。”
蝴蝶沒有應答,振翅而去。
他頹然躺倒在墓前,五指抓過一捧土緊緊握在掌心。
視線被湛藍的天空充斥,他努力尋找着那只蝴蝶的蹤影,可它早已遠去,自己終是一無所獲。
年月如水般流逝,某一日,他收到了江如良的書信。
信中寥寥幾句。
燼冶如今已可獨當一面,他便可功成身退。
他回了他的故土,并準備在那裏度過餘生,守護他的家人。他離開了。
江如良走後的第二年,姐姐誕下一子,不久後便離世了。
他的身邊再無親近之人。
姐姐臨終前,燼冶就守在床邊。
她擡着手,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撫着他的臉頰,哭着說了聲對不起。
她察覺到弟弟的不開心,感知到他的痛苦根源,她想最後再為他做些什麽。江如良走了,她再一走,燼冶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她不放心燼冶,希望自己拼盡全力留下的這個孩子,能夠和她的弟弟相依陪伴。
“燼冶,以後……”
“等到……一切塵埃落定……你就去……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湘疏死了。
他唯一的親人也舍他而去了。
燼冶撫養着他的小外甥,将自己的全部教授于他。
小外甥在他的教導下一天一天長大,他總是對小外甥說:“你要快快長大。”
那時小外甥才剛到他腰,聞言問道:“你總讓我長大,我要長多大呢。”
“長到……能讓我放心把一切交給你。”
“我不明白。你不能一直陪着我嗎?”
燼冶搖搖頭:“我要去找一個人。那個人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要花很長的時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是誰呀?”
燼冶指了指天空。
小外甥眨着眼一臉疑惑:“什麽東西呀?太陽?雲?鳥?”
燼冶垂下眼,揉了揉他的頭發,道:“是阿雁。”
後來,小外甥褪去青澀,成為了真正的大人。
新帝登基,普天同慶。
燼冶難得高興,當晚喝了不少,一杯杯烈酒下肚,旁人醉得東倒西歪,他卻很清醒,從沒有這麽清醒過。
多年已過,他的眉眼已生出歲月的痕跡,他最後一次去了那間小院子,為那座無字碑題了字。
小外甥來找他,燼冶與他告別。
小外甥雖不舍,但他自小被燼冶撫養長大,知道他一直在向往某件事,所以尊重燼冶的選擇。
他自幼就看到燼冶經常坐在這座墓前,他不知道裏面埋的人是誰,宮裏的人都說這個院子,這座墳墓是禁忌,千萬不能在燼冶面前提起。他當然好奇。
小外甥無意瞧了一眼墓碑,卻發現以往空蕩的墓碑上留有墨色未幹的字跡,是新寫上去的。看清那寫的是什麽之後,瞳孔微微緊縮。
阿雁,燼冶合墓。
小外甥送燼冶出了宮門,遠遠望着燼冶騎馬而去的背影,目露哀痛。
他知道,燼冶不會再回來了。
燼冶離開了宮城,去了浮水鎮。
浮水鎮已經大變樣,比他之前來的那一次熱鬧,街道也繁華了許多。
他循着記憶中的路來到那間茅草屋。
茅草屋已經坍塌,滿地狼藉,一座長滿枯草的墳墓隐于其中。墓碑上的字跡已經模糊,擠作一團。
朦朦胧胧兩個影子出現在墓前,一大一小兩個蹲在地上,小的那個在一旁叽叽喳喳,大的那個提筆在木板上寫字。哪有人像他一樣會往墓碑上寫那麽多字,到後來越寫越擠,字全團在一角。
“我沒上過書塾,不認字……”
“你幫我寫嗎!”
“大人,你可真是個好人!”
燼冶轉身離開,往遠處那片雪山群走去。
“嗳,嗳!你往那雪山裏面走幹什麽,會凍死的!”有好心的過路人看他往雪山裏走,以為他迷了路,着急忙慌喊住他。
“我去找個東西。”
“什麽東西啊?那裏頭除了雪就是雪。”
“昆侖山。”燼冶道,“我去找仙人。”
那人被燼冶的話噎住,看傻子一樣地看着他:“唬白癡的東西你也信啊……”
“信,”燼冶揪着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我信的。”
白癡也好,傻子也罷。他不在乎。他只知道,如果失去這最後一絲信念,他便無法在這世上撐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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